“你看,这顶营帐如此空旷,你一人住着,未免孤单。”秋夕对着方询眯眼。
这眼神看得方询心中一颤,他终年无表情的脸开始龟裂,嘴角抖了抖:“我高大,一人住着好,两人过于拥挤。”
秋夕在营帐中转了一圈,审视着,然后露出满意的神情:“方总管的地方真是洁净齐整,没有一丝无用的东西,我很喜欢。”
接着,她上了榻,坐在上面拍了拍,试了试床榻的软硬程度,仰头问他:“方总管应当不会让我一女子打地铺吧?”
见此,方询眉目一拧,疾步上前去揪起她的衣领,便将她往账外提。
秋夕扑腾着手脚:“是你让我留在军中的,这军中都是男子你让我去哪?”
军中都是男子?
那他是什么?
是了,他是一个太监。
方询感到胸腔内被一股气堵住,无理由地生起闷气,他瞪着秋夕,本就凶煞的眉眼此时越发吓人。
秋夕接触到他的目光,停止了叫喊,瞬时闭嘴,不敢再闹。
“要留下?”半晌之后,他凑近她,“可以,但你只能睡地上。”
秋夕蹙眉,却还是点了头,且点头如捣蒜。
她堂堂储君生母,竟也有沦落到有床不能睡,要打地铺的一天?
方询提着她衣领的手又是一松,“噗通——”秋夕再次摔在了地面,摔得龇牙咧嘴。
“你……”她咬着这个“你”字半天,却不敢责怪。
万一方询又将她扔出去,可如何是好?
方询抬步离开营帐,秋夕趴在地上勉力想要爬起来,她挣扎着手脚,感到胸腹部剧痛。
当她终于老妪一般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时,感到胸腹部黏腻,伸手抹了一把,胸腹部伤口竟裂开,似乎又出了血。
秋夕将手伸入铠甲,将身上的绷带紧了紧,没有吱声。
天快要亮时,营帐外忽然传来兵马集结的嘈杂声响,方询掀开营帐进来,告诉她敌军来袭,此刻皇帝正在集结军队迎战,让她呆在账内哪儿也不要去。
秋夕紧张地点了点头,方询走后,她微微掀开营帐帷幔的一个角往外看,看见晨曦下的皇帝一身熠熠生辉的黑甲,腰间配着他的那把泛着寒光的夭阏,眉头紧蹙,面色沉肃,正在指挥军队集结。
忽然,他微微转了一下头,锐利的眸光似是往她所在的位置投了过来。
秋夕一惊,心脏狂跳,连忙放下营帐帷幔,背过身子往账内走去,将自己缩在帐子最里面的角落中。
皇帝已经好几日没有睡好觉,昨夜动身去了棉齐勘探,黎明时赶回,此刻又要去迎战,战场上刀剑无眼,皇帝一身疲惫,若不慎……
秋夕蹙着眉头,心中酸涩难耐。
她真不该来给他添麻烦的,真不该。
皇帝昨夜去了棉齐不知结果如何?可曾找到那红衣男子?可曾询问到昭儿的下落?
秋夕将双手压在自己的脸上,不争气的泪水便沿着指缝流出。
她越发不像她自己了,自那日在崇政殿打翻了醋坛,她由于哭泣得到皇帝的垂青与关怀,二人重修旧好后,她便变得越发软弱爱哭。
皇帝是见不得她哭的,有什么,只需哭一哭,他便会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去安抚她。
她不该变成这样的,不该的。
日后离了他,她被他惯出的这爱哭的毛病又有谁去安抚?
外面兵马之声远去,秋夕撑起身体,坐在营帐中的几前,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茶是隔夜的冷茶,她一口饮尽。
放下茶杯时,她的眸子已变得黝黑清明。
此次来塞上,她的行程除了青枣、云儿、她以及左相石焚之外,并无人知晓,那红衣男子究竟是怎么盯上她的?会是谁泄露了她的行踪?
青枣与云儿去了何处?
乐嫔此次向北,到底人在何处?停留在棉齐城了么?
那红衣男子有是何人?与皇帝有何过节?
想起那红衣男子,秋夕捏着茶杯的手颤了起来,眸色深深,杯中之水晃荡着,她看着,牙根无意识咬紧,恨不能即刻将那红衣男子亲手斩杀。
她呆坐在营帐中整整一日,捏着那只茶杯,捏到手指节骨泛白,从始至终,动也没有动一下。
脑中一会儿是战场上的皇帝,一会儿是重病的昭儿,一会是红衣男子邪魅恶心的笑,还有他的那只手,那只曾经深入她身体的手。
秋夕闭上眸子,身体极其僵硬,却止不住哆嗦。
夜晚方询回来之时,便看见秋夕如魔怔一般闭着眸子端坐着,满面的冷汗,全身都在抖,仿若连骨头都在互相交错碰撞。
“你怎么了?”方询即刻上前去,拎起她的领子晃了晃。
秋夕似毫无反应。
“咯噔——”方询的心中断了一根弦。
“秋夕!”
他拍了拍她的脸,她依旧无反应,方旭伸手拿起手边的茶壶,对着她的脸浇了上去,再次不断拍打她的脸。
茶水从她的眉毛和眼睫上滑落,在方询不断的拍打下,秋夕终于睁开了眼,眼神迷蒙又空洞。
“你怎么了?”方询又问,带着焦急与深深的担忧。
秋夕看清眼前人的脸,眼睫颤了颤,颤落了几滴冰冷的茶水,摇了摇头。
方询看着她,看了半晌,终是没有再追问,他将手边的饭菜往她面前推了推:“一日未进食了吧?”
秋夕垂首看着眼前的饭菜,微微点头,不语,执起木箸,捧起碗,木愣着将饭菜往自己的口中塞。
方询看着她,眉目拧起。
待到秋夕将饭菜全部塞入自己的口中,愣愣地停下动作时,方询将桌面上的饭菜收走,回来时,挑了两桶水,倒在营帐中央的大木桶中。
“洗一下。”他道,找出干净的衣物,接着走出帐外。
秋夕看那一桶的水,一件一件脱自己的衣裳,脱完之后发现自己前胸腹部的绷带已染了血,她看着那血,不知所措,半晌,用手巾蘸了水一点一点擦拭自己的身体。
此时已是夏季,塞上日头大,气候燥热,若不擦洗,会全身黏腻,难以入睡。
她擦洗完毕,又慢吞吞穿上方询找出的衣裳,很大,并不合身,显然这是方询的衣物。
方询进来时,秋夕依旧收拾好了一切,坐在几前。
方询拎起她,将她放在床榻上,掀起被子将她盖好:“睡吧。”
“你呢?”秋夕转眸问他。
想起方才帐外那人阴沉似修罗般的脸,方询苦笑一声:“我?我守在帐外便可。”
秋夕拉住了他的袖子,低垂着眼:“谢谢你。”
重大的恩情,诸如救命之恩、收留之恩,女子只有在无以为报时才会向对方抱歉又愧疚地说“谢谢”。
否则便该是涌泉相报,便该是以身相许,厮守到老,用一生去报答恩情。
方询感到胸中闷痛,他抽离自己的袖子:“你从不曾对皇上说过谢谢吧?”
秋夕愣了一下,皇帝救过她多次性命,她似乎从未对他说过“谢谢”。
“好好休息。”方询留下这句之后,便离开了。
秋夕困极,很快熟睡过去。
夜半,她感到有人为她脱了衣衫,为她上药、重新缠了绷带。
那人的手伸到她的胸前,将她搂在怀中,胸膛贴着她的脊背,紧紧靠着她入睡。
睡梦中,秋夕无意识地去抓那只手,抓住之后,便感到心中有了着落,睡得越发安稳。
第二日她睁眼,榻上只她一人,她探头看了看自己昨日映着血迹的绷带,眼眸睁大。
如今她缠的这个,洁白干净,没有丝毫血渍污浊。
会、会是谁?是他么?
方询端着早膳进来,还为她端了一碗浓黑的药汁。
秋夕此时已经梳洗干净,蹙眉:“这是什么?”
“你身上的伤,只外擦还不够,需要内调。”方询开口。
秋夕一顿:“你怎知我身上有伤?昨夜……”
“你面色不好,我便有所怀疑,昨夜请了一名塞上的女医为你换了药。”方询淡淡开口,开始摆放碗筷。
原来如此,看来一切不过是她的错觉。
秋夕在几前落座,用着早膳。
方询端来的不是中原的膳食,而是塞上的马奶与青稞饼,秋夕不曾吃过,有些稀奇。
“多吃些。”方询道。
味道有些奇怪,马奶过于腥臊,青稞饼又过于粗糙,秋夕吃得并不习惯,她蹙眉看了一眼一口不曾用膳的方询:“你为何不吃?”
“我吃过了。”方询回答。
“哦。”
空气安静了片刻。
“昨日你们的那一仗打得还顺利么?”秋夕问。
“小规模战役而已,平复骚乱。”方询不以为意。
“皇上对你极为信任,不知你可否为我探听一下皇上前夜去了棉齐之后有何收获?”秋夕忍不住道。
她太想知晓皇帝有没有见到红衣男子,有没有见到昭儿了。
“我是服从皇上命令的,不会过问皇上私事的。”方询即刻答道,“既然前夜皇上只一人前去棉齐,便说明皇上并不希望他的行踪被人知晓,更不希望被人知晓他出去做了什么。”
秋夕愣怔着,又微微点了点头,不再开口,继续嚼着难以下咽的青稞饼。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