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夕宫与周遭一些地方一夜之间开满了冶艳的不知名红花,有些开在木床框上,有些开在汉白玉砖上,还有些开在了朱漆圆柱上,细心的宫人在这些花的开放之地发现有一些未清扫干净的血渍。
这等奇事很快便传满了皇宫,宫人们却直到傍晚都满宫寻不见皇帝禀报。
看着蛇池中央那个被蛇群围困了一天一夜的女子,皇帝双手背后,神色莫变,他招了招手,一个身着黑袍,脸上头上都被黑巾包裹的男子走来,低头,用唯一露出的浑浊无光的双目盯着地面。
“过了今夜,倘若秋水再无法醒来,便用她炼药。”皇帝伸手一指,指向的正是蛇池中央的秋夕。
跟在皇帝身侧的方衍神色大变,又随即恢复原样。
“遵旨。”黑袍男子的嘴角牵扯起一丝得意的笑。
百里晋,你输定了。
揭开那重重帷幔,皇帝凝视着床榻上依旧没有丝毫生气的女子,秋水,你要睡到何时?
他忽然一手捂住胸口,佝偻了脊背,只觉胸中疼痛难挡。
“皇上您怎么了?”方衍上前扶住他,担忧地问道。
“无碍,孤稍作休息即可。”皇帝摆手,脸色却并不轻松。
黑袍男子上前扶着皇帝坐下:“老朽为皇上瞧瞧脉。”
皇帝点头默许。
黑袍男子搭在皇帝腕上的两指许久未动,方衍俯身轻问:“国师,如何?”
黑袍男子一直微闭的双目缓缓睁开,沉吟道:“心脉受阻,但老朽还没有找到原因。”
“会不会是皇上过于想念秋水姑娘了,忧思过度?”
黑袍男子摇头:“不像。”
“那——”
连蛊圣都没有瞧出这病的端倪,皇帝收回自己的手,神色难看,蹙眉道:“你们退下,让孤静一静。”
方衍与黑袍男子对视一眼,纷纷行礼退下,不敢多言。
两人走后,偌大的密室仿佛墓穴一般幽深寂静,皇帝将目光转向蛇池中的那个女子,她已经醒了,趴在蛇池中,青丝散乱,面色极白,正用冷漠而仇视的目光盯着他。
场面相当诡异。
“想活着么?”皇帝俯瞰她,空气由诡谲变得肃迫。
秋夕趴在蛇池中不作答,对于这个亲手杀了自己孩子的男人,她现在一句话也不想说。
“那便爬到孤的脚边求孤。”皇帝冷笑。
秋夕沉默良久,忽然缓缓一笑,她艰难地移动手脚,稍一动作,蛇群便注意到了她,纷纷朝着她靠近,有些更是竖起了上半身做出攻击状。
见秋夕停下,皇帝向她伸出了一只手,鬼魅般哄骗:“别怕,过来。”
皇帝的那只手逐渐幻化成数个影子,声音不断在她耳畔回响,秋夕鬼使神差地再次向他靠近。
不多时,她的手上,胳膊上,腿上,背上,缠满了颜色各异的毒蛇,但她依旧一点一点、步步坚定地向前,当她爬出池边时,蛇群仿佛受了惊吓,忽而纷纷逃了回去。
她趴在皇帝的脚边,双手紧紧抓着皇帝的脚背,抬头与皇帝对视,身体和心里那么那么疼,但她没有吭一声,也没有流下一滴泪。
在他面前,她能流的只有血,因为她不允许眼泪的背叛。
皇帝用食指擦了擦她脖颈的血渍,他轻舔那血,嘲讽般勾起嘴角赞叹:“甜。”
秋夕的血可以缓解皇帝的胸痛,当年皇帝被医圣百里晋灌药灌了两年之后便有了胸痛的毛病,百里晋取了秋夕的腕血喂给皇帝,之后每次服药,必会饮半杯秋夕的腕血。
所以此刻皇帝很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也明白怎么才能缓解痛苦。
秋夕自然也知晓,她将自己的右手腕在衣裳里侧努力擦干净,伸到皇帝的面前。
那截被秋夕擦得泛红的手腕格外纤细,幽蓝的光线下,泛着莹莹的色泽。
皇帝握住那截手腕,毫不留情地下口。
秋夕皱了一下眉头,她木然对皇帝开口:“奴婢欠皇上的,用这一身的鲜血来还,皇上若想用奴婢炼药去救姐姐,奴婢也毫无怨言,奴婢别无他求,但求速死。”
皇帝擦着嘴角的血渍,看着秋夕毫无生存欲望的模样,不知胸膛的什么地方触动了一下,疼痛更甚,他紧紧捂住胸口,忽然很难受,比以往的每一次都难受。
皇帝暴躁地伸手将秋夕推开,跌跌撞撞出了密室。
留下秋夕看着那个躺在重重帷幔中的女子,那个女子有着与她相似的容貌,她们是一个父母的亲姊妹,秋夕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自己的这个姐姐。
她躺在冰冷的地砖上,任由身上的鲜血流淌,或许流干了,她便可以解脱了。
当秋夕在挣扎与惊战中再次睁眼,感觉到有湿热的绢布在肌肤上轻柔地擦拭,有人在为她清洗身体。
森冷苍白的屋子里,只一低沉冷肃的声音在回荡:“孤要活的。”
活?
不,她自小背井离乡,先是失去了姐姐,如今又失去了唯一的孩子,她不想再继续活下去了。
可她的一切都是她做不了主的,当然也包括生死。
两个月后,梧桐叶落,秋来早。
杂役司是宫中等级最低的地方,干的尽是类似清扫宫道、洗涮马桶的粗活脏活,此处的宫女太监,几乎永无翻身之日。
从那一日到如今,秋夕已在杂役司度过了夏季,这个夏季度过的虽艰苦,但平静。
她身子初愈,刚刚可以下床走动,便被杂役司的掌事宫女分配去干活。
清扫宫道时,秋夕遇见了崇政殿的方询,他是皇帝的贴身太监方衍收养的养子。
方询长了一副寒冰般的木头长脸,细长上挑的凤眼凌厉非常,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算不上好看,甚至称得上丑陋,身着宝蓝色的宫装,没有丝毫卑躬屈膝的奴才模样。
方询站在秋夕身侧,低声道:“跟我走。”
嗓音粗哑,语气淡漠。
秋夕与方询从未有过交情,虽有些意外会遇见他,但还是点了点头。
方询将秋夕带到僻静处,见四下无人后便走进了草丛中,秋夕正困惑,此时方衍从里面走出来:“姑娘近来可好?”
秋夕微微点头。
方衍上前打量着秋夕苍白消瘦的脸,眼眶微湿:“姑娘受苦了。”
“秋夕无碍,公公不必记挂。”秋夕摇头,她沦落至此,只有方衍愿意关心她了。
方衍抹了抹眼角:“有件事老奴要告诉姑娘,孩子还在。”
秋夕不可置信:“什么?他没有……没有用孩子做药引吗?”
方衍回答道:“老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孩子如今在莹嫔娘娘的宫里养着,老奴想着姑娘若是知晓此事,定会非常开心,便赶来告知。”
秋夕又惊又喜,原本枯竭的心房忽而被注入了活力,惊喜之余,她又不禁担忧起孩子的未来。
皇帝现在不杀他,不代表永远不杀他,况且这孩子天赋异禀,就算没有死在皇帝的手中,将来也是危机重重。
方衍似乎看出秋夕的隐忧:“姑娘若不放心,何不动用……”
“公公。”秋夕立即打住了他接下来的话,“如今我已落到这步田地,当年的教训还不够吗?若再冒险,怕是我们都要人头落地。”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