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言情小说]
太清大陆,国姓为“顾”。
大陈朝延绵千年,顾氏一族人丁兴旺,宗室关系错综复杂,兄弟倾轧屡见不鲜。
顾雪笙的亲娘,也是曾经的皇贵妃,深得先帝多年恩宠。奈何他娘的哥哥,他的亲舅舅,在风雨飘摇的局势中站错了队,最终连累全族。
作为先帝最宠爱的幼子,新帝的眼中钉肉中刺,年仅六岁的顾雪笙,本来会无声无息地“病死”在深宫里。
新帝继位的那一年隆冬,因为众所周知的关系,顾雪笙的身体越发羸弱。
一个大雪纷飞的深夜,年幼的顾雪笙从血腥的噩梦中尖叫着惊醒。他不顾宫女太监们的阻拦,只着一身单衣便冲出了卧房。在胡乱奔跑中,这个孩子竟然闯入了宫闱一角的观星台。
在那数十丈的高台之上,顾雪笙遇见了那个人,从此改变了他的一生。
观星台上早已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可那祈雪法阵中的修士,身上连一片雪花也没有。他神色平静,眉眼清隽得如同远山湿润的薄雾。
这位修士垂眸望着眼前冰雕玉琢一般的小皇子,轻轻蹙眉:“你是顾家的小娃娃?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然后,这位修士俯身把年幼的顾雪笙抱了起来。他的怀抱并不算十分温暖,却让人格外安心。
后来顾雪笙知道了,那位祈雪的修士便是谢玄风,青岭上宗宗主,当今仙道盟主。连大陈朝的新帝,也要对他毕恭毕敬,执弟子礼。
谢玄风将顾雪笙带回了青岭上宗,又破例收了他做关门弟子。
他天资超凡,悟性奇高,谢玄风也待他极好,几乎是倾囊以授。只是随着年龄渐长,一些龌龊的欲望也如同暗处的苔藓一般,疯狂滋长。
但顾雪笙是一个很会克制的人。他知道自己的师尊虽然随和,但生性十分淡漠,几乎无情无欲。他不奢求更多,作为谢玄风的关门弟子,他已心满意足。
这种心满意足,一直持续到云游数年的成邈归来。那是他的大师兄,也是谢玄风最宠爱的大弟子。
因为某种微妙而难以言说的原因,他与这位师兄渐渐生了龃龉,时常不动声色地互相使着绊子。
那一晚,顾雪笙御剑去了成邈的闻道峰,讨要一份谢玄风的手稿。他不想在此久留,便直接落在了成邈的别院里,却听到一些不该有的暧昧声响。
他心中轻轻“咯哒”一声,缓缓走到窗下。
暗淡的烛光中,顾雪笙看见那位素来清冷淡漠的师尊,那位自己敬若天人的师尊,以一种自己难以想象的模样,紧紧攀附着大徒弟健壮的背脊……
“师尊,喜欢吗?”成邈的声音沙哑无比。
“阿邈,别……”而谢玄风平日冷漠如雪的声音,此时完全破碎了,几乎带上了隐约的哭腔。
顾雪笙在窗下站了片刻,脑海一片空白。
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彼时他的修为尚且不如成邈,自然也不知道,在他离开之后,他的师兄收起了床上那尊活色生香的肉傀儡,又慢吞吞地理了理凌乱的衣襟,轻蔑笑道:“没用的小鬼。”
从此以后,顾雪笙只觉得谢玄风对成邈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微笑,每一声叹息,似乎都别有深意,又暗藏情愫。
他觉得难以忍受。
而成邈在顾雪笙冰刀子一般的目光中,竟然有了几分自得的感觉,似乎自己真的与那位高高在上的淡漠师尊,有过某种难以启齿的逾越之事。他很享受这种感觉。
只是这位青岭上宗的大师兄,到底还是不太了解他的小师弟。他以为这位娇生惯养的皇子只会妒忌不甘,或者辗转难眠,却完全没有想到,这雪娃娃一般模样的小师弟,竟然能如此狠毒地摆他一道。
……
阴暗的青岭后山地牢里,成邈满身血污地被吊在暗色花岗岩墙壁上。
他费力地抬起头,眯眼看着那位不染纤尘的小师弟,哑声道:“顾雪笙……你杀了本门三位长老,又不惜自伤自残,仅仅为了嫁祸于我?你还真是下得去手。”
顾雪笙缓步上前,用两根冰冷白皙的手指抬起成邈的下巴。他盯着这位大师兄狼狈不堪的模样,冰雪一般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因为你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成邈听着他那如同冰块相击一般清冽的声音,忽然觉得十分有趣。这位骄傲的小师弟素来冷漠而缜密,却被自己一个小小的傀儡把戏骗了好几年,到了如今尚且不自知。
或者,这便是所谓的关心则乱?
“所以,这就是你的报复?他若是知道了,会怎么想?”成邈轻笑一声,“哦,想来你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不会留下半点证据。”
“成邈,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你勾结魔族,屠杀本门长老,又偷袭重伤了我……证据确凿,无可辩驳。”顾雪笙的声音十分轻柔,“你知道吗?我的伤势会在今晚加重,只有元婴期以上的大能灵核,或许可以救我一命。”
他冰冷的手指缓缓掠过成邈鞭痕累累的胸口,忽然一个用力,指尖狠狠抠进了血肉,满意地感觉到对方猛然颤抖了一下。
成邈忍着剧痛,强笑道:“小师弟,你这是打算剜我灵核?还真是狠心呐。”
“我同师兄素来交好,自然不忍让你受如此苦楚。”顾雪笙淡淡道,“可是师兄犯下大错,师尊又心疼我无辜重伤……我猜,他会亲手剜了你的灵核,为我治病疗伤。”
“顾雪笙,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听我一句劝告,不要轻易尝试。”成邈盯着他的眼睛,“你做了他那么多年弟子,却一点也不了解他。他什么都不在乎……你懂吗?他什么都不在乎。你什么也得不到。”
“你是不是觉得,就算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师尊还会护着你?”顾雪笙的气息微微有些不稳,“就因为,你们是……那种关系?”
成邈看着他,忽然充满恶意地笑了:“没错。”
“他在你面前,是高高在上的师尊……可是在我身下,却热情柔媚得很。”他缓慢地舔了舔嘴唇,满意地看着顾雪笙的神色,“而你永远也尝不到那种滋味。”
……
顾雪笙此人做事,一向喜欢赶尽杀绝。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都不留任何退路。
为了强迫他那位师尊做出选择,他自绝心脉佯装重伤,甚至不惜亲手捏碎了自己的灵核。要么成邈,要么自己。他没有给谢玄风第三个选择。
顾雪笙缓缓睁开眼睛,视线从模糊到渐渐清晰。看着眼前熟悉的雪白床幔,他轻轻吁出一口气。他赌赢了。谢玄风到底还是选择了自己,而不是他那个犯下重罪的大弟子。
他心满意足地撑起身子,感受着胸口灵核带来的一波波淡淡暖意,却忽然觉得有种异样的感觉。他侧过头去,床边小桌的玉瓶里,插着一支枯萎的睡莲。
顾雪笙尽力压抑住心底的恐惧,拿起那支枯萎的睡莲,缓缓注入一丝灵气。睡莲枯黄的花瓣渐渐复苏,变得洁白柔嫩,而后缓缓绽放,吐露芬芳。
而顾雪笙的脸色,变得比那睡莲更加苍白。他捏着睡莲的手甚至在轻轻发着抖——自己变成了木系天级灵核。而整个青岭上宗,只有一个人是这样的资质。
那就是他的师尊,谢玄风。
顾雪笙如堕冰窟,手里的睡莲无声地跌落在床边。
他几乎是发疯一般御剑冲到了青岭主峰,却被道童告知,谢玄风三天前就闭关了。可顾雪笙自然知道,他的师尊并非闭关,而是……已经全然丧失了修为。
顾雪笙不顾几名道童的阻拦,强行打开了谢玄风闭关的别院。
谢玄风一身青衣,随意挽着一头长发,正弯腰给一株芍药浇水,看起来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他听见响动,微微侧头看向闯入别院的小徒弟,神色也并不十分惊讶:“雪笙,如此慌张,可是有什么事情?”
顾雪笙颤声道:“师尊,你为何……明明成邈……”
谢玄风放下了手中的木勺,淡淡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之前发生的那些事,其中颇有蹊跷,我相信并非成邈所为。他不愿意我为难,已自请离开宗门,从此与青岭上宗再无瓜葛。”
“雪笙,你受了重伤,自然记恨于他。可我相信,成邈并非真正的凶手……他离去前曾说过,他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只是苦于没有证据,难以取信于人。可他手里有一些线索,会继续追查下去。”
顾雪笙低着头,许久没有做声。
“就算是这样,可是您为何……”他轻声道,“没了修为,您今后……如何在此界立足?”
谢玄风沉默了一会儿,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为自己斟了一杯清茶:“雪笙,你也坐。”
顾雪笙坐下了,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的师尊。
“其实我一直在等你。”谢玄风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茶,“雪笙,你融合了我的灵核,如今已是洞虚期修为。况且你做事向来稳妥,足以接下这掌门之位。把青岭上宗交到你的手里,我也放心。”
“那您呢?”顾雪笙轻声道。
“我已经收拾了东西,明日便要下山了。”谢玄风微微一笑,“你不必内疚,更不用觉得欠了我什么。数百年了……我一直感到十分疲倦。我时常询问自己,沉迷于追寻大道,是否是个错误?或许生老病死,花开花落,才是道法真谛之所在。”
顾雪笙只是呆呆看着他。
谢玄风慢吞吞地喝完一杯茶,随即站了起来,语气平静:“雪笙,你走吧。我还有些事情。”
所以,这是在赶他走了。
顾雪笙轻轻咬牙,勉强站起身来。他忽然看见了什么,胸口顿时为之一滞。谢玄风腰间悬着一块玉佩,正在微微晃动。那玉佩通体碧绿,水色极好,中间浸了一点血色。
他曾见成邈配过。
“那是……师兄的玉佩?”他哑声道。
谢玄风低头望去,点了点头:“这是他走之前赠予我的,也算是个念想罢。”
“您下了山,是要去找他吗?”顾雪笙垂下眼帘,声音甚至没有什么波动。
谢玄风看着这位关门弟子,疑惑地蹙起了眉头:“为什么这么说?”
顾雪笙闭了闭眼睛,作了一个决定。他抬起头,静静凝望着自己的师父,一字一顿道:“谢玄风,我是不会让你走的。”
……
多年以后,顾雪笙躺在幻境的茫茫雪原之上。
他的胸口已被斩云穿透,温热的鲜血在身下蔓延开来,浸透了皑皑白雪。肖衡打碎了兽面鼎,四只巨大的上古凶兽,缓缓向这位曾经的主人走来,露出带血的森森獠牙。
一点晶莹的寒意落在他的睫毛上。下雪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轻柔地从空中飘落。
顾雪笙望着苍茫的夜空,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他第一次在观星台上遇见谢玄风,也是一个这样的雪夜。
(番外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