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焕面上不动神色,心内那个构思许久堪称疯狂的念头,却已越来越坚定。
——不直接回老家,而是先回京师,动用一切关系,推举于宁远、觉华、宁锦三战之中,居功至伟的一介小兵,为大明王朝有史以来升迁最快的副总兵!
宁远作为山海关外第一座彻底抵御住了建奴脚步,毕竟是由袁崇焕负责修筑并且亲自督造。
因此,赵率教奉旨移驻之后,没有像日后的吴三桂那样占据巡抚府,更没有搬迁进去过过“大帅”瘾。
而是仍将这座昔日的宁远帅府,交由袁崇焕为数不多的亲卫,当作心中的神圣之地来守护。
当袁崇焕路过宁远的时候,全城百姓自发前往城外相送,几乎将官道和两旁的山林田地,也给塞满了。
由此可见此时的宁远,经过袁崇焕的苦心经营,与宁远大战之前,又有了长促的进步,史载:“有兵民五万余家,屯中远至五十里,商旅福辏,流移骈集,远近视宁远城为一片乐土。”
赵率教并没有去避讳什么,毅然全副戎装,骑着战马,手握长枪,站在了这支欢送队伍的最前方。
他没有携带很多的士卒,身后唯独跟着一个几乎同样装束的赵大同。
重真与袁崇焕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是用意何在。
重真遥遥地朝他抱抱拳,却没有上前见礼。
“希龙啊……”袁崇焕慨然一叹,与之遥遥地对视了一阵,便策马略微偏移方向,避过宁远北边的大定门,沿着西边的迎恩门,继续往前行走。
赵率教也不挽留,更没有邀请他去宁远坐坐。
而是待其身影快要消失在城墙拐角处时,才蓦然控着座下战马人立而起,两只健硕的前蹄重重地踏于这片厚重的土地之上,怒而吼道:“大帅保重!”
“保重啊,袁帅……”
“你一定要回来啊,袁大人!”
经他一开腔,原本沉默相送的宁远百姓,无不挥洒泪水,不舍离别。
年轻的关宁战士们职责所在,又不想给阉派耳目的抓住把柄,便尽在城头相送,此时此刻也不知是谁开了个头,突然怒吼一声:“敬礼!”
便听“啪”的一声脆响,城上城下,尽以重真所教的现代军礼,对于城外那个修筑此城,坚守此城,再兴此城的宁远道使,致以了最为崇高的敬意。
袁崇焕没有停下来,唯独随意地挥挥手,便于夕阳之中渐行渐远。
那辽东夏末的微风,吹拂起他随意的儒衫,显得潇洒而又随意。
反倒是重真等真正意义上的军人,秉承着有礼必回的原则,停下来郑重还礼。
然后,才策马小跑,继续跟随袁崇焕往山海关越发接近。
一次关宁军中的寻常调动,便让重真充分意识到了大明朝堂的布局能力,也清楚明白了如今的大明不是没人,只是习惯了推诿扯皮。
准允袁崇焕辞官之请的同时,敕令祖大寿继续驻守锦州,赵率教移驻宁远,左辅朱梅则分驻松杏塔山大兴堡等地,这番相互制约的手段,不可谓不高明。
朝廷也没有派遣新的辽东巡抚,前来接管袁崇焕的工作,对于群情激奋的关宁人而言,也算是一种默默的安抚。
最妙到巅峰的,无疑便是对于满桂的调动——责令其,即刻回驻前屯。
前屯虽小,确实由赵率教蜕变之后,大明第一片收复的关外土壤,意义非凡。
而将这员蒙古族的悍将放回这个位置,前有赵率教祖大寿,后有马世龙,既可反被其生出异心,又可制衡祖大寿等辽东将门,实在是微妙至极。
袁崇焕原本认为这个向来不受自己待见,还穿过自己明里暗里许多小鞋的厮,纵然不出来冷嘲热讽一番,也不可能像赵率教那样,举城相送,温暖人心。
可事实偏偏出乎他的意料,满桂虽只带着阿大阿二两个亲信,却骑着彪悍的蒙古战马迎头接住了袁崇焕,对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刘挺老王等憨憨般的人精见状,当即不无感慨道:“想不到患难关头,竟还是蒙古族的兄弟比较热情啊!世风日下,人情冷暖至斯,当真是可悲可叹!”
袁崇焕因为极为爱惜面子,因此面上浅笑嘻嘻,与满桂言笑晏晏,实则心内充斥着的怒火,都快要将他本不宽厚的胸膛炸裂了。
重真眼看着再这么下去,这两个小气鬼非得提前两年杠上不可,于是便将一个硕大的酒囊甩向了满桂道:“您哪儿来的这么多话呢?喝酒都堵不上你的嘴!”
又叫道:“袁帅……”
袁崇焕当即明白了经他无数次强调的宝贝,男人间的关系该怎样维系呢?
无非美女,老酒,香烟,洗脚,推油……
袁崇焕想不明白为何洗脚还能增进男人间的感情,尤其舍不得把猪油往身上抹。
“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满桂呵斥了重真一句,拨开木塞美美地喝了一大口,豪迈地吼了一声“好酒,痛快”,便再次笑嘻嘻地看向袁崇焕道:“袁帅,您喝不?”
袁崇焕嫌弃地瞅了瞅沾满了他那腥臭口水的囊口,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葫芦喝了一半,便扔给了老仆袁福贵。
别看老袁年纪挺大,身手却非常灵活,一把接过之后却没有喝,也不知道是给他老爷暂时保管着,还是害怕前方山海关的马世龙设卡抓酒驾。
袁崇焕又从怀里掏出一包长方形状,外边包着两层防水防潮油布的木制烟盒,随手甩出一支叼在嘴上,便“啪”的一声用火折子点燃。
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串浓郁的烟圈。
又深深地吸上一口,将白眼倾吐出来之后,又用鼻子吸了回去……
转眼之间,半支由重真细细特制的卷烟,便已在他的猛吸之中燃烧了一半。
剩下的那一半以淡淡的薪火方式,被袁崇焕熟练而又随意地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
他不知哪来的灵感,竟突然将脑后的发髻拨散了,任由斑白的长发垂直而下。
他眯着眼眸仰起头抽着烟,随意地晃了晃脑袋,连苍茫的原野都掩盖不住他的沧桑,却又男人味儿十足。
虽身处旷野,但一股略微刺鼻的烟草香味弥漫在空气里,使得一帮从未闻过这种味道的少年老兵青年糙汉们,神情大振。
那潇洒而又忧郁的气质,更让仰慕汉家文化却又从来学不到其中精髓的满桂,看得叹为观止,羡慕不已,眼巴巴地凑上去道:“大帅,这是啥宝贝……”
袁崇焕一把拍走满桂肮脏的狗爪子,道:“这叫香烟,大前门牌。”
“香烟?啥玩意儿?能给俺尝尝不?”满桂似乎对于一切能够增加男儿气概的物品都特别感兴趣,忙不迭问道。
袁崇焕瞅着他那但有便宜可以占,便腆着脸连草原汉子的豪迈,都可以暂时抛弃的的蒙古族悍将,从鼻子里发出一个极为鄙夷的“嘁”,道:“给……”
说着,便派了一支香烟给他,还将火折子也凑了上去。
别看满桂刚才还人五人六的,其实内心也挺忐忑的,袁崇焕的这番分明很嫌弃却又很亲昵的动作,当即让这个备受汉家学者鄙夷的糙汉受宠若惊。
他忙不迭学着袁崇焕刚才的样子,将香烟塞进硕大的嘴里,然后像王八一样将脑袋伸了过去,凑近那窜着淡淡火苗的火折子。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灵感,他居然下意识地将另一只手也伸出来挡风……
只见他点燃香烟之后,又学着袁崇焕的样子仰首望天,让本就凌乱的蒙古族发髻随意地垂往大地。
虽因猛然吸入的浓烟而被呛了一大口,却仍然倔强地吐出了一道长长而又湍急的烟线。
黄重真立刻便竖起了大拇指,不吝赞美道:“孺子可教也。”
满桂豪爽地朝他抬了一下下巴,将蒙古汉子的风情展现得一塌糊涂。
一支烟抽完,满桂依旧沉浸在那淡淡的烟香以及呛肺感觉之中。
袁崇焕终于找到了烟友,哪怕依然嫌弃他的邋遢,骄傲的内心深处却像找到了知己一般,正发生着微妙的转变,揶揄地看着他道:“感觉如何?”
“好宝贝啊!”满桂局促地搓着糙手道,“可以再来一根吗?”
“有何不可!”袁崇焕哈哈一笑道,“只是抽烟如喝酒,别醉了才好!”
满桂瞪着眼睛道:“啥?这玩意儿还能喝醉?老子……末将才不信呢!大帅若是不信,便将这些香烟全都给末将,末将保管在两刻钟之内就抽完。”
“此物制作困难,但是满将军难得向本帅正式提出一个要求,本帅卸任在即,便成全了吧。”袁崇焕大笑着将所有的香烟全给了他。
唯独那个制作精美的烟盒,说什么都不肯。
“小气鬼!”满桂的一双粗糙大手捧着一堆小巧细致的香烟,当真是又惊喜又忧愁,忍不住小声嘟囔道。
袁崇焕顿时大怒,一支接着一支地给他点香烟。
满桂刚开始确实像个快要饿死了的烟鬼一样抽得很凶,那种一氧化碳与血氧结合所带去的微晕感觉,让他乐淘淘地沉浸其中,不可自拔,欲拔不能。
但连续几支,他就开始有点儿吃不消了,速度也明显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