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爱表现的吴三桂因为在卢象升那儿吃过亏,因此嗫嚅而不敢言。
倒是重真拱拱手大方地告之道:“实不相瞒,吾等前来,是替魏忠贤祝寿的。”
“果然如此,想不到堂堂辽东巡抚,为我大明镇守辽西要冲之大帅,面对阉臣的嚣张气焰,竟也不得不折节示好。”
周玉凰轻轻一叹之后,话音就变得极为清冷:道,“既如此,那么小女子便不打搅诸位的雅兴了,预祝各位边关将士,在阉臣的寿宴之上,与那些谄媚之辈相处融洽,其乐融融。小伍,我们走。”
说着,便转身欲走。
只是转了半身便又停住,将一副近乎完美的侧颜杀,拓印入众人眼中。
只见她从仅堪一握的纤腰之间,取下一枚精致的玉佩,托在羊脂玉般又透着红润的掌心,深情地凝视着,似是自语又似是对居中的那个少年说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便以此玉作为谢礼,至此之后,春水再皱,与卿却再也无事了。”
说着,便要将珍贵无比的玉佩,放在简易廉价的小方饭桌上。
俏婢小伍顿时被吓得俏脸煞白,连呼不可,还咋咋呼呼地嚷道:“小姐你疯了!这可是信王给你的定情信物!”
吴三桂等人立刻大惊,重真倒是颇觉莞尔,被刀削过般的坚毅嘴角,勾勒出一抹浅浅的笑意。
周玉凰尤带着婴儿肥的俊俏少女脸上,现出一抹红晕,又浮现出一丝苦笑,道:“他若长情,何须定情?他若不长情,又何须定情?
小伍呀,你不是说最想化身为鸟儿,在这天地之间尽情翱翔么?一入侯门深似海,你我主仆情深,怕是不会再有机会了。
便让这枚玉佩,载着你我游历于这大明天下之梦,随着最为英勇的将士,纵横于这天地之间吧。”
“小姐你糊涂,他们只是守卫边关的苦哈哈……”俏婢偷眼瞅了瞅身姿挺拔的几个大男人,俏脸微红,声音也越来越小。
“阉焰熏天,朝纲乌烟,灾祸频仍,烽烟愈烈。终需有一支百战之军,外镇鞑虏,内平霍乱。你家小姐自幼学习经史子集,以史为镜,自有论断。”
随着大明末年的乱象频生,社会现象以及人的思想,也变得极为复杂。
一方面是连科举文体都受要到固定的文化思想,进一步受到禁锢,乃至毒害。
另一方面,却也有许许多多的知识分子从圣贤书中汲取精华,从而形成自己的思想精髓。
并有相当一部分以天下为己任,试图力挽狂澜,救国于纷乱,救民于水火。
周玉凰的这番话,显然已是极为叛逆了,不管是与这个时代的主流思想,还是被极力粉饰过的盛世太平,都显得格格不入。
不论是隐隐摸到进步思想之门槛的卢象观,还是叛逆至心理扭曲的吴三桂,都听得目瞪口呆。
升斗小民如掌柜与店小二者,大头小兵如祖宽赵大同之辈,更是噤若寒蝉,大冷的天气里,汗如雨下。
周玉凰瞥见之后终究不忍,又自忖无异于对牛弹琴,没了再说下去的兴致,便只轻轻一叹,吩咐俏婢小伍将玉佩放在桌上,她本人则已翩然转身,黯然离去。
望着她的故作坚强,将窈窕的背影衬托得更加赏心悦目,纤腰更瘦,翘臀更挺,重真却首次没有用男人看女人的眼光去欣赏品味,而是发自内心地肃然起敬。
只是,在这时代的浪潮之中,个人的力量无论多么坚强,个人的思想无论多么进步,终究显得太过单薄。
正所谓众人皆醉我独醒,在这被围墙围得水泄不通的围城之中,大多数人仰起头之后都只能看到一方四角的天空,偶有一窥天际与奥秘者,又有何用呢?
无非是被当做疯子,或者泯然众人罢了。
正如周玉凰所说,一入侯门深似海,如若被诸多高大坚固的城墙以及京营将士牢牢保护着的京师,赫然是座水泼不进的围城。
那么,被两厂一卫明里暗里层层守卫的紫禁皇城,便是一只被团团丝线所缠绕着的茧。
困在里面的大小毛虫欲要破茧成蝶也好,甘于作茧自缚也罢,终究是极难冲开那重重叠叠的束缚,甚至连破茧的勇气都未曾提起过,只是甘于现状罢了。
黄重真知道,周玉凰此去,便是向着现实低头,甘心去做那温婉贤淑的信王妃了,若是命运幽默想法太多,便是皇妃都可做上一做。
毕竟,天启虽然醉心木匠,对于同是五行缺木的乱世兄弟却是格外在乎,又托魏忠贤的洪福而尚未诞下子嗣,若是明知支撑不住,传位信王便是历史必然。
届时,孝节周皇后便将比懿安张皇后更加身体力行,欲挽大厦于将倾,为此不惜节衣缩食,荆钗布衣,亲耕躬织。
在她的帮助之下,以勤补拙的崇祯皇帝没有将丝毫精力浪费在后宫,而是一心扑在了国事之上,虽然称不上圣明之君,但至少实现了“天子守国门”的誓言,也铺就了“君王死社稷”的悲壮。
千百年来,得国之正,亡国之壮,皆无出大明右者。
念及此处,黄重真古井般的心像是蓦然注入了一股清冽的泉水,甘之若饴。
他毅然朝着周玉凰的背影“啪”的一个立正,行了一个庄重的军礼,嘴上也郑重地大声喝道:“吾黄重真在此立誓,必以此身为我大明戍边,为我华夏征战。”
这神来之笔般的表忠心行为,立刻让机灵的吴三桂犹如醍醐灌顶,忙紧跟着大吼道:“某吴三桂在此立誓……”
紧接着,是“某周吉”、“吾袁七”、“某祖宽”、“某掌柜的”、“吾店小二”、“吾迎宾小厮”、“吾黄二狗”……
卢象观也被激起文人傲骨,一展折扇,疯魔一般大笑道:“某卢氏一族,必为吾大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吴三桂一听,生平首次对人生出了钦佩之心,暗道:“到底是读书人,物尽其用,无耻至极,佩服佩服。”
便连角落里那个从始至终都颇为平静的青衫汉子,都起身抱拳表明心迹道:“某家张盘,甘为大明力战建奴,冲锋陷阵不在话下,便是战死沙场也在所不惜。”
如此热血的表白,终究是让周玉凰那颗逐渐甘于平庸的心,复又变得滚烫起来。
她蓦然回首,嫣然一笑,便在俏婢小伍的轻搀之下,蓝裙轻摆,跨过门槛,转瞬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徒留一群男人与一只黄犬,回味无穷。
美女走了,支撑众多狗男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热情,便也逐渐消散了。
吴三桂不觉懊悔起来:“我是谁?我在哪?我为什么要这么说?信王?信王是谁?与立生祠的九千岁比起来,不过是个被囚禁于皇城的卑微千岁罢了!啊!某究竟是做了多么傻的一件事情啊!都怪那只大蝗虫,都是他给某家带偏了!”
卢象观与他的兄长一样一身正气,说得出做得到,自然是不会后悔的。
至于周吉袁七等人,则都满不在乎,毕竟只是辽东关宁的一撮小兵罢了,顺着天下大势随波逐流便是,想那么多做什么?
黄重真更是不会局限于此,而是转向那个跟着自己自报了姓名的青衫汉子,抱拳说道:“原来兄台叫作张盘,失敬失敬,某观兄台器宇轩昂,举手投足无不体现大将之风,定是吾辈袍泽无疑,敢问在哪里高就呢?”
他的心中,也有一个叫做张盘的大明军人,只是与面前之人多少有些出入,时间上也无法吻合,无法确定,故而有此一问。
吴三桂等人闻言,便都转头看去,还下意识地将他与自己等人比较起来。
只觉青衫之下,身躯健壮,四肢修长,若是披上铠甲,不失为一员虎将。
与自己这些刚在关宁军中斩头露角的中少年武官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便都轻轻点头,纷纷拱手以示认可。
张盘哈哈一笑,抱拳回礼道:“在力挫建奴的关宁军袍泽面前,某家何敢当得高就二字?某乃登莱巡抚袁可立大人麾下一名小小的参将而已。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哈哈哈。”
“参将?这还不值一提?”吴三桂把不大不小的眼珠子使劲儿往外一凸。
来到京师,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人,先是年纪轻轻便外方称为知府的卢象升,再是比自己年长不了几岁,却已荣登参将之职。
两相比较之下,倒是让他那颗桀骜浮躁的心,谦逊了一些,也平静了一丝。
登莱与关宁,曾被关宁防线的创建者孙承宗誉为拱卫京师,力克建奴的两只犄角,彼此相辅相成,牵一发而动全身。
之前的宁远之战,也是因为气温太低,海面结冰,巡弋于渤海湾的那支可以上岸陆战的水师,才无法支应宁远,对奴酋形成钳制。
不过,当宁远之战接近尾声的时候,仅是受袁可立节制的皮岛总兵毛文龙,遣军骚扰被后金所占的辽南数城,便成了促成奴酋退兵的其中一个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