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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伊霍事(1 / 1)

正陷入波谲的不止是西河,朝堂之上同样暗流涌动。

中平五年初,已故太傅陈藩之子陈逸拜访冀州刺史王芬。

按理说陈逸身为“三君”之子,历经两次党锢,本应受其父株连至死。但得幸为铚县令朱震所匿,朱震成君子之义,为宦官严刑拷打仍守信而死,方才令陈逸隐匿近二十载。直至中平元年天子解除党锢,他才重新改回姓名,被朝廷起用为议郎,又于今岁外任为鲁国相。

外任之前,他因王芬对他有大恩,特地绕路前来邺城拜见。王芬身为党人八厨,厨者,言能以财救人也。所以陈逸隐居多年,吃穿用度多赖王芬接济,因此复用后他常对同僚言说:“王公德堪太公,志比百里,斟酌损益,仿佛管子。”

两人相见时,恰逢方士襄楷同来。襄楷乃平原隰阴人,桓帝之时他便以好学博古、通晓天文阴阳闻名,后又屡次上疏规劝桓帝,因而被陈藩所赏识。世殊时异,三人重逢一处,距上次聚会相隔堪堪二十载,不由得不唏嘘万分。

于是宴饮直至凌晨子时。王芬素好望气之术,又想起当今天子治下弊病丛生,此时喝得酒酣一时兴起,脱下木屐高举酒盏醉步至襄楷面前,细问他宦官尚有多少气数。

襄楷也喝得醉了,他满口应下,打开房门,径直躺倒在行廊中,仰望浩瀚的夜幕星文,他辨析着真义,悠悠开口吟诵道: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襄楷念完此句,当即脸色大变,起身坐视天文,反复揣摩,方才缓缓念出下句:

“天监在下,有命既集。”陈逸王芬在一旁侧耳聆听,铲除宦官的豪情也激荡而出,此言乃是《大雅·大明》之句,意为“上苍昭昭,天命已属文王。”当今之世,文王之意为何?

只是此刻,襄楷神色愈发纠然,他斟酌良久,还是解读说道:“天监有周,昭假于下。保兹天子,生仲山甫。”

此言乃是更进一步,肯定天命更替,已属周室,将有贤人辅佐,保佑天子成就大业。陈逸与王芬不由心念一处,同时想到前汉中宗当年言说:“汉有六七之厄,法应再受命,宗室子孙谁当应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汉者,当涂高也。”

当年六七之厄被前汉哀帝误以为应在他身,方士甘忠可造《天官历包元太平经》十二卷,入宫言说哀帝:天帝使真人赤精子下来传经于他,命汉家改元变号,重受天命。哀帝信以为真,便改建平二年为太初元年,改帝号为陈圣刘太平皇帝。

此行当然无济于事,可王莽篡逆后,光武横空出世,中兴大汉,反而使“再受命”之言广为流传,民间愈发笃信“代汉者当涂高”的谶言。

此时念起此事,陈藩心中一动,对二人说道:“前汉共历十六帝,而中祖中兴以来至今上,又历十二帝,而六七四十二之数,当合为二十九,汉祚岂非将终耶?”

王芬却摇首不赞同,进一步说道:“非也,汉祚绵延,岂无更始之功?依我之见,汉祚已历二十九帝,天子昏聩,民生凋敝,若是涂高代汉,谁能否之?”

襄楷也是摇首,但他喟叹的却与两人不同:“怪哉?怪哉!天象叵测,此景乃我生平仅见,东帷呈天监有周之象,西帷却乃保兹天子之象,东西并立,互不相让。何以释之?何以释之?”

这与两人所想不同,神气为之一丧,不过听闻襄楷接着说道:“两位毋忧,我观紫薇回寰,角宿扫尾,正可答王兄之问:宦官气数已尽!黄门、常侍将不日族灭于天下!”

陈逸听闻喜形于色,竟无意间被席案所绊倒。王芬也顿时为之抖擞,在房内徘徊片刻,当即慷慨说道:“如若真是如此,我王芬当当仁不让,为天下苍生除此大害!”

于是王芬当即联系许攸,希冀其于雒阳转告袁绍,自己将为天下苍生而行伊霍之举,不久袁绍传信回复说道:“公自为之,若有所求,绍敢不尽心竭力!”

王芬由是心定,便请陈逸联络徐州刺史陶谦、广陵太守张超,襄楷联系平原名士华歆、陶丘洪,又遣许攸与沛国名士周旌联系冀州豪杰,自己则广书谋划于曹操、陈温、盖勋等清流中坚。

只是除去冀州豪杰外,其余党人对此都持作壁上观状。既不前来与其谋划,也不持书上报天子,曹操甚至还写来一副信,情深意切劝王芬就此收手。王芬对此颇感无奈,废立之事不是请客吃饭,岂能说干就干说停就停?

至九月时,天子忽于梦中与桓帝相见,桓帝对天子怒斥说:“宋皇后有何罪过,而听用邪孽,使绝其命?勃海王悝既已自贬,又受诛毙。今宋氏及悝自诉于天,上帝震怒,罪在难救。”

宋皇后为天子前废后,亦是因常侍王甫谗言之故,并无罪过,便被天子打入冷宫忧郁而死。勃海王刘悝乃是桓帝亲弟,也因结恶王甫而被段颎所诬杀。

天子醒来,梦中桓帝场景话语历历在目,便又召见羽林左监许永,问道:“这梦是凶是吉?”

许永回答说:“宋皇后亲与陛下共承宗庙,母临万国,历年已久,海内蒙化,过恶无闻。而陛下虚听谗妒之说,以致无辜之罪,身婴极诛,祸及家族,天下臣妾,咸为怨痛。勃海王悝,桓帝母弟也。处国奉藩,未尝有过。陛下曾不证审,遂伏其辜。

当年晋侯误断冤狱,也如陛下般梦见厉鬼被发属地而来。可见天道明察,鬼神难诬。陛下宜并即刻改葬,以安冤魂。反宋后之徙家,复勃海之先封,以弥补自己的过失。”

天子不能所用,但又惘然有所失。王芬重金买通宫女,在天子寝宫附近唱民谣道: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天子听闻有所感,便召见歌女问道:“汝因何而歌?”歌女惶恐答说:“入宫以来,三岁离家,不见父母,心有所感,故而歌之。”说罢以袖捂面,泪流不止。

天子也心怀忧伤,他对常侍张让说:“我离河间家中二十余载,往年牵黄于野,逐雁于林,颇为之喜乐,不知如今林野安在?”于是赏赐歌女三金,又禀告董太后,召来独女万年公主,于内朝知会三公,不日将北巡河间国旧宅。

袁绍连夜将消息告知王芬,王芬便上奏道:“黑山贼军屡掠百姓,滥杀积山,贼首张燕更以不臣之心,行叛逆之举。朝廷以其势大不可骤制,遂委其以中郎将之任,然皇恩天德,当正天下之顺逆,白四海之忠孝,不宜因窘缺勤,纵恶自生。臣不度德量力,偶有薄名于海内,身负昭天子明德之责,故愿整众备材,逐亡扫北,清河北九千里之地!”

天子应允。九月十二,天子出雒阳,夜宿首阳山,次日当于孟津过河水。

不料是夜时,天子登山望天。遥望河北,但见一道赤光从北方天迹升起,划分天地东西,隔断星汉,经三刻而消。天子以为这是上苍的征兆,便又召来韩说,问以天象何解。

韩说解说道:“赤气冲霄,当是离上乾下,火在天上,大有之卦。由是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即当遏恶扬善,可知气从北生,恶从北来。陛下当大中而上下应之,则善恶自明。”

天子便顺应天命,取消行程,次日起驾回宫。未久,天子又下命王芬冀州罢兵休憩,提拔其为司空加侍郎,入朝与天子议事。

王芬收到诏令后惶恐不安,只能按令解散部众,正不知如何回朝间。袁绍又派长沙人吴臣前来与他私下会面。

吴臣劝说他道:“天子性情乖僻,喜怒无常,视臣子如仇雠,视常侍如恩养,不可以君待之。而今公之谋划,事关天下,一朝暴现,则党锢之事复现矣!若公知廉耻,念黎庶,当知决不可返京。如今天子多疾,何不挂印隐于东平家中,待新皇登基,大赦之后乃可无碍!”

王芬仔细思量片刻,唯有无奈应允,当即解下印绶挂于园中,听从吴臣建议,轻骑简从趁夜逃离邺城。

待到九月二十三,吴臣风尘仆仆地赶回雒阳,直奔袁绍府内。袁绍正手持经书,口中吟诵不停,见他到来便放书问道:“王使君之事如何?”

吴臣安然回答:“王使君听闻天子诏令,忧心如焚,便挂印辞官而去,两日后,便在东阿自缢而死,跟随他的三名侍从也是忠义之人,见主君自尽,当即自溺于河水,令人感怀不已。”

袁绍满意颔首,只是想起此事前后,不由又拿起经书叹道:“夏禹以来二千岁,臣子能行伊霍事者,至今亦不过伊霍二人耳,心忧天下而猝不能成者,时也?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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