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浩浩荡荡的使团便出了城,作为使团负责人的秦湛只带了季承等几个随从,乔弈绯也只带了瑶环和刘珊两名侍女,广德侯行伍出身,素来讨厌繁文缛节,也只带了几个贴身侍卫。
徐天舒和国子监几位学生一人带了一个仆人,只有文宁伯是个享受惯了的人,他一个人的装备比整个队伍加起来都多,丫头婆子护卫家丁浩浩荡荡七八十人,更不要说各种享乐把玩的玩意装了几大车。
而且,刚出城没多久,文宁伯就喊停,说车马颠簸,导致身体不适,需要暂作歇息,否则没法继续赶路。
出人意料的是,铖王竟然同意了文宁伯这个奇葩的要求,全体就地休息。
文宁伯虽不是使团里面身份最高贵的,却绝对是最引人注目的,他坐在自家带来的皮凳上,旁边围了一大圈丫头婆子贴身伺候,还有家丁们在外围警示着四周。
徐天舒正皱眉的时候,被旁边的人撞了一下肩膀,他侧头一看,是京师都尉府的肖启,国子监的同窗。
肖启愤愤不平道:“看他那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钦差大臣呢?我们这队伍里有王爷,有侯爷,耍威风怎么也轮不到他吧?”
“慎言。”徐天舒淡淡道。
肖启翻了个白眼,“知道你们镇国公府家规森严,不论人非,可现在都出城了,该放松放松了,你别板着张脸了,别人怕他文宁伯,你不用怕。”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徐天舒正色看他,“路途遥远,责任重大,勿生事端。”
肖启打趣道:“天舒啊,不是我说你,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说话老气横秋的?我猜这话肯定是国公爷跟你说的吧?你们镇国公府一向以克己守礼,天下归仁为家训…”
“是吗?”一个嘲讽的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肖公子大概是忙于学业,都忘了轰动京城的郡王和离事件了?”
是薛家的薛又礼,他的声音因为刻意拔高而显得有些刺耳,徐天舒脸色一黑,肖启的笑容也有些尴尬,朝薛又礼使眼色,让他别说了,没想到后者视而不见。
肖启见气氛不对,忙打圆场道:“是吗?我确实不知道,不过平日学业繁忙,难得出来一趟,可别辜负了这好风景。”
“肖公子可真会照顾某些人的脸面。”薛又礼毫不客气道:“克己守礼,天下归仁的镇国公府嫡长女竟然会和离?这可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徐天舒俊雅的脸上掠过一道怒意,肖启担心矛盾会激化,忙道:“薛公子你少说两句,若是惊动了殿下,你担待得起吗?”
铖王殿下在远远的前方,中间被文宁伯一大帮人挡住了,薛又礼自然高枕无忧,挑衅地望了一眼徐天舒,“我怕什么?有人敢做,还不让人说吗?”
“大清早的,哪来不长眼的麻雀叽叽喳喳?吵得我头疼!”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三人神色一变,薛又礼脸色一黑,看向施施然而来的美丽少女。
“原来是宁乐郡主。”薛又礼被骂,虽不敢发作,但也不会太恭敬,只轻描淡写道:“吵到郡主实属无意,还请见谅。”
话虽然说得客气,但不见半分恭敬,这显而易见的轻慢让乔弈绯只是笑,“本郡主要是不见谅呢?”
薛又礼没想到乔弈绯根本不借坡下驴,见好就收,脸色一沉,“郡主是故意和我过不去吗?”
“请问一下,你是谁啊?”乔弈绯诚恳道。
“你…?”薛又礼明知对方在找茬,却也不敢公然发火,只得忍着怒火道:“在下薛府薛又礼,师从国子监童先生。”
“薛府?”乔弈绯沉吟片刻,一本正经道:“没听说过。”
说完,又看向瑶环,“你们听说过吗?”
瑶环和刘珊双双摇头,“从未听说过。”
肖启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薛又礼狠狠瞪了他一眼,咬牙道:“家父工部侍郎薛廷贵。”
“原来是工部侍郎的公子,失敬失敬。”乔弈绯做害怕状。
薛又礼没看懂乔弈绯的嘲讽,闻言腰板挺直了几分,以为对方不敢找自己茬了,刚准备得意,就听乔弈绯道:“工部负责工程营造,来来往往都是粗人,看来令尊很不满意终日和粗人为伍,所以特地给你取了个“又礼”这个名字。”
薛又礼彻底黑了脸,不耐烦道:“我自问并未得罪郡主,郡主为何处处针对?”
乔弈绯漫不经心的目光上下打量他一圈,毫不避讳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看你不顺眼而已。”
没想到乔弈绯说得这么直白,三人大感意外,薛又礼被当众讥诮,眼底发红,“为什么?”
“你爹娘给你取这个名字,无非是希望你知书达理,言行有度,做个谦谦君子,可你呢?言语恶毒,出口伤人,哪有半点有礼的样子,你身为人子,辜负令尊令堂良苦用心,岂非不孝?皇上以仁孝治天下,你却公然不孝,岂非对上不忠不敬?如此不忠不孝不敬之徒,人人得而诛之,骂你几句怎么了?你还不知错?你那老师若是知道有你这样的学生,岂非要羞得自尽而亡?那你的罪孽可就是罄竹难书了。”
薛又礼被乔弈绯骂得一愣一愣的,明明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无法反驳,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脸上的表情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精彩极了。
徐天舒脸上划过一道轻快笑意,肖启没想到素来以毒舌著称的薛又礼竟然被宁乐郡主骂得哑口无言,实在是大开眼界。
“郡主教训的是,我知错了。”对方虽说是在胡搅蛮缠,却分明拿住了自己的软肋,薛又礼无论如何也不敢说皇上的不是,只得忍气吞声。
“又错了。”乔弈绯纠正道:“你刚才对徐二公子出言不逊,并不是本郡主,若真心悔改,就应该向他致歉。”
什么?薛又礼如被狠狠打了一巴掌一样,不敢置信地看看乔弈绯,又看看徐天舒,心中有千万个不情愿,仿佛在忍受奇耻大辱。
乔弈绯也不着急,却也没有放过他的意思,肖启担心关系闹太僵不好看,劝道:“天舒,我看又礼也是一时糊涂,大家既是同窗,又是朋友,不如就算了吧。”
这个肖启倒是会做好人,乔弈绯看在眼里,国子监果然是卧虎藏龙。
徐天舒犹豫片刻,正准备开口,乔弈绯却抢先道:“肖公子此言差矣,你们都是国子监的学生,自然应该比一般人更明理,连我都知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明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说错了话,却坚持不道歉,不对加害者做要求,反要求被伤害者高风亮节,宽容大度,这又是什么道理?”
肖启原本就认为薛又礼挑事在先,再加上乔弈绯这么说,也不好替薛又礼求情了,干脆保持沉默。
反倒是徐天舒,“多谢郡主,不过肖兄说得也有道理,只要薛公子能谨记这次的教训,此事就此作罢。”
可是,逃过一劫的薛又礼脸色并没有更好看,眼神掠过三人,对乔弈绯行了个极为敷衍的礼,“我突然有些不舒服,失陪了。”
说完,他飞快地朝旁边的树林里钻去,像是内急的样子,徐天舒看向乔弈绯,“刚才多谢郡主帮我解围。”
“客气了。”乔弈绯秀眉微蹙,“不过,二公子可听说过农夫和蛇的故事?”
徐天舒和肖启双双脸色一变,尤其是徐天舒,刚才薛又礼那充满恶意的眼神他并不是没看到,肖启不认同道:“郡主,薛兄有时候说话不中听,可也不至于是蛇吧?”
乔弈绯淡笑道:“其他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二公子高抬贵手,放他一马,并未换来他半点感激,说不定心里还认为二公子故作高姿态呢?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也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
肖启一窒,徐天舒若有所思,脸上的表情却黯淡下来。
乔弈绯见状道:“镇国公府清贵名门,二公子生性清高,不屑与人做口舌之争,可令姐之事并不是什么耻辱,和离之事,自古有之,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并非什么坏事,自然也由不得他人说三道四,指指点点!”
徐天舒心中大震,惊讶地望着乔弈绯,虽然他实在对秦渤欣赏不起来,一百个赞同姐姐和离,可连他心底也认为和离为镇国公门楣蒙上了一层难以磨灭的阴影,源自他内心深处也认为和离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丢人事。
可没想到乔姑娘如此心胸坦荡,勇气可嘉,一时间,徐天舒竟有些惭愧,枉自己为名门公子,竟如此迂腐狭隘,不及一位姑娘光风霁月。
对上那双明亮澄澈的眼神,徐天舒忽然觉得那些流言蜚语都是对姐姐的亵渎,镇国公府的人怎么生活,凭什么需要他人来指手画脚?
想到这里,徐天舒忽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脸上多了一重光华,“我明白了,多谢乔姑娘。”
乔弈绯莞尔一笑,潋滟生光,宛如三月骄阳,似乎所有的黑暗与不堪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徐天舒心中蓦然掠过姐姐说的话,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之色。
“哈哈哈!”一阵笑声传来,是姚永灿,见三人相谈甚欢,他自嘲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精力充沛,不似我这把老骨头,才走了几步,就觉得腰酸背痛。”
“伯爷!”徐天舒和肖启双双拱手行礼。
“伯爷说笑了,依我看,伯爷是越发老当益壮了。”乔弈绯笑盈盈道,“听说伯爷最懂得享受精致生活,一路上,还请伯爷多多指教。”
姚永灿试探的目光在乔弈绯身上掠过,“谈不上,我也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对北燕人的事心中实在没底,既然郡主通晓北燕风俗,到时候还得请郡主多多关照啊。”
乔弈绯知道他在套自己的话,却不中计,“伯爷放心,殿下英明神武,有殿下在,一切都会很顺利。”
“那是。”风吹乱了姚永灿稀疏的眉毛,这时,一年轻貌美的丫头上前来,给姚永灿披上了一件大氅,柔声道:“伯爷,天气冷,小心凉了身子。”
姚永灿自然地拍了拍丫头白嫩的小手,笑道:“还是你可心。”
丫头脸色羞红,“伯爷。”
虽然镇国公府家规森严,绝不允许出现类似公然调情之事,但生在京城长在京城的徐天舒什么事没见过?不过让他奇怪的是,文宁伯似乎对乔姑娘很感兴趣?
这让他心底莫名不安,文宁伯的年龄做乔姑娘的父亲都绰绰有余了,正好季承过来了,“伯爷,您休息好了吗?殿下说该启程了。”
“好了好了!”文宁伯似乎才记起来这回事,一拍脑门,“都是我这把老骨头,差点耽误了殿下的大事,走走走。”
徐天舒暗自松了一口气,正准备找个机会提醒乔弈绯,可转念一想,她这么聪明的人,自己都看的出来的东西,她又怎么会毫无察觉?
上了马车之后,瑶环一脸厌恶,“小姐,那个文宁伯一双眼睛贼溜溜地在你身上转,怎么看都不像好人,你要不要离他远点?”
乔弈绯闭着眼睛,“他从一介菜农爬到今天的位置,固然有章贵妃的原因在,他自己也功不可没,绝非那么贪财好色那么简单,你要是以为他只是贪图美色,就太低估他了。”
“不会吧?”瑶环惊道:“他还有什么目的?”
“我不知道。”乔弈绯如实道:“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和我套近乎,并不是因为我的美色。”
章贵妃的哥哥恩国公是个愚蠢庸俗的家伙,但这个文宁伯,不过是贵妃的舅舅,居然能成皇上的心腹,可见手段非同一般。
一直没说话的刘珊突然道:“小姐有所不知,文宁伯私下有笑面虎的外号。”
“你怎么知道?”瑶环大感意外。
刘珊进了乔府之后,可能因为以前的原因,不多话,只做事,存在感很低,她说出这句话,连乔弈绯也惊讶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