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樱跟后面有大虫追似的,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劲,一口气奔回山海苑。
山海苑内,宫娥太监跪了一地,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沉着脸站在一旁,冲重樱福身道:“樱樱姑娘。”
她是师千羽派过来的。
听说山海苑的事,师千羽立时明白过来,此事是山海苑内出了内鬼。重樱少不更事,天性纯良,不知其中端倪。他是几千岁的大妖怪,从前就见惯父皇后宫里那些腌臜手段,稍稍思量,就知晓是怎么回事。
这位老嬷嬷就是他派过来处置内鬼的。
老嬷嬷也是鸟族的,妖族与人族一样,也有生老病死,只是他们得上天眷顾,撇开那些从草木禽兽之体辛苦修炼而来的,大多数由妖族孕育出的后代,出生便有妖力,加上后天修炼,衰老和死亡来得缓慢。
因此妖族的寿命,和人族的寿命并不能以同样的单位计量。修为低微的妖族,若修炼不济,无法获取更多的妖力保持容貌、延长寿命,就会进入衰老和死亡。妖族的外表,也和妖力有关,越是强大的妖怪,越是能修炼出漂亮的皮相。
重樱在宫中所见的妖族,有老有少,就是这个缘故。
老嬷嬷将师千羽的意思言明,重樱求问:“该如何处置?”
“既然内鬼不肯自己站出来,宁可错杀,不可姑息。老奴认为,应当重重处置这些贱奴,看谁以后还敢不安分。”
重樱皱眉,没有问是师千羽的意思,还是她自己的意思。她私心觉得,以师千羽的为人,不会做出如此无理的处置。
她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那群人,除了身份是妖,他们和人,其实没有什么差别。
重樱道:“我有办法。”
当重樱用灵女共情苍生的能力,将小竹子揪出来时,小竹子痛哭流涕地求饶:“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小人也是迫不得已,是那漱玉逼迫小人这样做的,她说,小人若不这样做,就会杀了小人。”
重樱阖了阖眼眸,对老嬷嬷说:“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不必回禀我了。”
同样生为人族,小竹子要是心存一丝良善,她也不会袖手旁观。她在他的记忆里看到了他说的橘山,也看到了
他被俘后,是如何出卖橘山的“叛党”。
那群人之于妖族,是叛党,之于无家可归的人族,却是守护他们的神?明。他们对小竹子有过救命之恩。
能轻易牺牲自己的命根子,出卖恩人换取活命机会的,这样的人,不值得同情。
真言酒的效果未失效,重樱不敢多留,吩咐完这句话,就回了自己的屋子。
这酒不仅威力大,酒劲也大,就那么小小一杯,下了肚后,脑子昏昏沉沉的。
重樱想躺一躺。
她脱下外衫,一片半枯的叶子掉在地上。她以为是不小心沾上身的,便没有在意。
腰间的蛇鳞被她解下,挂在床头。这么久了,想必宫明月已经回到蛇鳞中。
重樱揭开被子,刚躺下,一条冷冰冰的大蛇缠上她的身体。
蛇头泛着灼目的金光,吐出红信子,红色的圆瞳流淌着曼珠沙华的色泽,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重樱:“啊。”
那大蛇的上半身立时化成了人形,桃花眼,高?鼻梁,白皮肤,青丝如?墨,眉眼如画,端得是颠倒众生;下半身依旧保持着尾巴,盘得重樱#弹不得。
重樱懵了,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地上的树叶,叶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是她大意了。
这条蛇向来小心眼,完了,完了,他全听到了,醋缸子又要翻了。
果然,宫明月侧身躺在她身边,左手支着脑袋,右手冰凉的指尖,如?刀锋般轻抚她苍白的面颊,眼珠子染了墨似的黑:“樱樱很喜欢大白鸟的翅膀?”
“喜欢呀,大白鸟的翅膀毛茸茸的,漂亮又暖和,撸起来肯定舒服。”重樱听着自己的心里话就这么毫无保留地脱口而出。
糟糕,真言酒的酒劲还没过。
重樱身上开始冒汗。
“大白鸟的翅膀就那么好?”宫明月的脸色沉了几分,低声在她耳畔呵气,“师父的尾巴比之又如?何?”
他的语气酸得比柠檬的味儿还大,这要搁在平时,重樱早就见风使舵了。今日重樱的嘴生在自己的身上,却不受自己的掌控,她绝望地听自己不假思索地说道:“你这条蛇的尾巴冷冰冰的,当然比不上大白鸟的翅膀。”
如?此还不够,她不怕死的又补充一句:“既及不上
大翅膀暖和,也及不上大翅膀漂亮,大翅膀能上天与日月比肩,蛇尾巴只会钻乌漆墨黑的蛇洞,对比不要太残酷好嘛。”
宫明月气笑了:“这条蛇……原来在你心里,一直都是这样称呼我的。”
简直是目无尊长。
“还有更多呢,大变态,大魔王,老妖怪,老黄瓜。这么多外号,独一无二,都是你的,嘿嘿,惊喜吧?”
重樱的小嘴跟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将心里话都倒了出来,配合着她古里古怪的表情,整个人愈发?得鲜活生#起来。
她在宫明月面前一向都是纯良乖巧的小白兔,何时有过这样蓬勃的朝气。
宫明月饶有兴趣地盯着她。
重樱拿手捂住自己的嘴,内心崩溃得尖叫声一片。
见鬼的真言酒,这是要送她上西天呐。
她就是偶尔吐吐槽这条蛇而已,不要把她脑子里的弹幕都说出去啊啊啊!
宫明月在她手腕轻轻点了一下,她的手腕便如遭电击,不由自主地松开了自己的唇。
“确实很惊喜,樱樱,你究竟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惊喜’。”
重樱瞬间面如死灰,一脸生无可恋地道:“宫明月,给我留条底裤吧,求求啦。”
很好。
她已经嚣张到当着他的面直呼他的姓名了。
“樱樱曾说喜欢我的尾巴,也是假的?”宫明月双眼危险地眯了起来。
重樱闭紧嘴巴,发?誓无论如何,这回她打死都不开口了。
然而她的嘴巴有自己的想法,自己张开了唇,自己回答说:“当然是假的,别逗了,当时情况那么危急,大蛇都要清理门户了,我要不整这一出自救,已经被蛇尾巴当黄瓜给拍了。”
宫明月:“……”
“多亏大蛇没见识,每次随便夸上两句,就飘得找不着北。”重樱的嘴今日不知哪里来的倾诉欲,连对着这条尾巴拍马屁这等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主#抖了出来。
她觉着,她今日是不把自己送上绝路,绝不罢休。
宫明月:“……”
宫明月的一肚子火气,居然一时不知从何发?作起。
“樱樱谦虚了,普天之下,能有几个像樱樱这般会拍马屁的。”宫明月的语气温温柔柔的,一点都听不出来其中暗藏的杀意
。
不得不承认,重樱的确曾将他哄得心花怒放。
“师父过奖了。”
宫明月无言以对。他从前没发现,说真话的重樱,还分外的厚脸皮。
他的手从重樱的脸颊渐渐往下滑,在纤细的脖子上流连着,声音化作寒气,盘旋在重樱头顶:“这么说来,樱樱并不喜欢我的尾巴,而是像他们一样,打心底里厌恶着它……樱樱大概不知道,比起痛恨欺骗,我更讨厌,明明厌恶得不得了,还要强作欢喜。”
这样的欢喜,如?同掺了毒的蜜,是甜的,却会让他丧失警惕性,夺走他的性命。
他自诩一世聪明,怎么会栽在这个小东西手里。
宫明月黑眸里杀意流淌,那些杀意仿佛下一刻就会化?作一柄森寒的刀,捅进重樱的心口。
重樱的心脏扑扑乱跳起来,就在她以为自己会傻乎乎往刀口上撞时,她听见自己义正辞严地说道:“没有这回事。”
话音刚落,她松了口气。这张嘴总算争了点气。
“我从来就没有厌恶过大蛇尾巴。”重樱几乎要为自己爆棚的正义感鼓掌了,“这世上没有谁就该生来被厌恶、被放弃。”
跟他料想的答案不一样。宫明月#作顿住,逐渐冷却下来的心脏,一点点开始回暖。
“说来听听。”
“与其说是厌恶,不如?说是敬畏。超出掌控的强大力量,本就会被人忌惮,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这才是人们畏惧它的根本原因,只是人们善于用厌恶来掩饰自己的畏惧而已。假如?有一天,大蛇尾巴失去保护自己的力量,以它的美丽和珍贵,只会激发?人们的贪婪之心。”
这一点重樱并没有说错,很多人都打过宫明月这条尾巴的主意,他们惊叹它的美丽,畏惧它的力量,同时又贪婪它的价值。
宫明月目光微凝,那漆黑的宛如?会流淌的墨色双瞳,与她对视的瞬间,清晰地映出她的影子。
“……所以樱樱畏惧的是它的力量?”宫明月若有所思。
重樱点头:“嗯。”
宫明月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他知道重樱怕他,他以为重樱怕他,是因洞悉了他夺她灵骨的目的。
却从未想过,重樱怕他,是因他的这条尾巴。
仿佛是不满
足这个简单的“嗯”字呈现出的信息量,重樱垂下眸子,望着那条缠住自己的蛇尾,又开始在作死的路上狂奔。
“这辈子我最怕蛇了。蛇冷血,狡猾,自私,阴冷,偏执,小气,还记仇,啧啧,惹不起,真是惹不起。”
重樱的形容词一个个往外蹦,不带喘口气的。她平日都没发?现,自己的词汇量什么时候这么丰富了。
祸从口出,她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往宫明月的刚要熄灭的怒火上,又泼了一桶热油。
这不是真言酒,这是夺命酒吧!
宫明月好不容易缓和的脸色,再?次沉下来。
他的目光都快把她给撕碎了。
只听得宫明月冷笑道:“原来这才是樱樱的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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