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顾约从没在师兄的眼睛中看到过如此多的情绪,他低着头,不自觉的握紧拳头:“公子,请做好最坏的打算。”
大个子蒙恬完全听不懂这两人的对话,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彻底懵了。
陛下来看公子,为何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还有,公子和先生的表情,为何那么悲伤?他们,又是在为谁悲伤?
“蒙恬!”
“啊!先生?”
顾约拿出蒙面巾,“保护好公子,记住,不管是谁来上郡假传遗诏赐死公子,不用跟他废话,直接杀了对方。就算你看到对方以我的样子出现,也不要犹豫,一律杀了,明白么?”
“明、明白!”蒙恬滚动着喉结,答应一声。
顾约走了,骑着他的大黑马继续奔波。
蒙恬看着扶苏静静地坐在书案前,眼神略显呆滞,也不敢打扰他,跪坐在营帐门口,膝上横放着巨阙。
……
“陛下,我们到沙丘了。”赵高掀开帷幔,脸上露着虚假的笑容,“有人说,您将会在这里病逝呢!”
嬴政脸色极其难看,恶狠狠地瞪着他,气到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对上秦始皇吃人一般的目光,赵高丝毫不惧,从一人手中接过绢布,慢悠悠地道:“我倒是忘记了,陛下现在无法说话。既如此,赵高就勉为其难,替陛下代写圣诏吧。这样陛下也可以安心的离去,是吧,李斯大人。”
御驾边的李斯面露挣扎之色,然而,当看到赵高身边的那道红眼黑影时,他猛一咬牙,垂着眼眸不去看嬴政喷火的目光,木然道:“赵高大人说的是,陛下龙体欠安,还是早日立下太子为妙。”
顿了顿,他又继续道:“大公子扶苏屡屡冲撞陛下,为人不孝,戍守边疆多年,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当赐剑以自裁。
蒙恬将军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亦赐死。上卿蒙毅,恃宠而骄,多次阻拦陛下立储,不忠惑主,其心当诛。
小公子胡亥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忠孝贤良,深受陛下喜爱,当是太子最佳人选。”
赵高极为满意地点着头,“李斯大人心系秦国,对陛下当真是忠心耿耿。陛下能有李斯大人这样的臣子,大秦必将千秋万代。”
一句话,把嬴政和李斯气的怒不可遏,然而一个发不了声,一个忍气吞声,竟是让赵高这个小人嚣张地哈哈大笑起来。
胡亥立在一边,脸上又是惊喜,又是恐惧。喜的是他终于即将成为秦国的国君,能够和他崇拜的父皇一样,坐拥天下,巡游皇土,接受全国百姓的朝拜。
惧的是,赵高此人的狼子野心已经显露出来,扶他当皇帝,恐怕也只是一个傀儡。不过,一旦自己登上皇位,想办法除去赵高就行了。
胡亥低下头,隐藏起眸中那丝危险的光亮,嘴角忍不住上扬起来。
赵高拟完圣诏,看着嬴政铁青的脸色,悠哉悠哉地道:“陛下是不是有话要说?”
嬴政怒视着他,突然发现身上的禁锢解开了,嘴巴一张,还未说话,一口鲜血先是当空喷了出来。
赵高故作惊讶:“看来陛下的病情又加重了,只是夏老御医用药不当,被陛下赐死在荣成,眼下这里,倒是无人懂医了。”
嬴政又被气的吐出一口血来。
赵高斜眼看着嬴政,继续刺激他:“念在陛下往日对赵高不错的份上,赵高再好心地告知陛下一个秘密。其实,杀死那四条锦鲤的,并不是甘罗。只是赵高看他不顺眼,便与人合谋,略施小计陷害于他。原本以为还要费点口舌,结果倒是我高估了陛下对他的信任,没想到陛下这么轻易就将他弃了。”
嬴政愤怒地扑了过来。
赵高冷笑一声,右手在他胸前轻轻一推,嬴政便跌坐回御驾后壁。
现在的秦始皇,就像是一只失去利爪的病虎,对他根本就构不成威胁。
赵高一脚踩在御驾辕座上,毫不掩饰脸上的恶魔表情,“陛下现在是不是特别后悔,但凡蒙毅或者甘罗有一人在此,你就不会受制于我,落到如今这个境地。”
“你这个……”嬴政捂着心口,颤抖的厉害。
突然,赵高浑身一震,随即有些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胸口沾血的箭矢,身子一歪,滚落到了御驾边。
同时倒下的还有胡亥,以及那只红眼祟。
耳听的马蹄声传来,李斯等人震惊地回过头,一人一骑如同一柄利剑,锐气逼人地闯进了他们的视野,一直驶到御驾旁。
“甘罗……”嬴政黯淡的双目迸发出了一丝光彩,哑着嗓子,再次吐出一口血来。
“陛下,甘罗来迟了。”顾约翻身下马,扯掉蒙面巾,登上了御驾。
嬴政摆摆手,脸色灰败的吓人。顾约视线在他身上轻轻一扫,没有外伤,应当是舟车劳顿,再加上被赵高用红眼祟制住,气急攻心,种种叠加起来,导致他病情加重。
“蒙毅呢,我不是叫他不得离开陛下么?”顾约转了一圈没看到人。
“被朕……遣回咸阳祭祖去了。”
“……”顾约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而且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呢。一眼瞥见一人拿着份圣诏,少年神色一冷,伸出右手。那人吓得腿一哆嗦,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慌忙爬起身,颤着双手高举圣诏递了过去。
“重立吧。”嬴政似乎是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此刻反倒变得平静不少。
顾约销毁手上的圣诏,扭头道:“李斯大人。”
一听到顾约叫他,李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哭流涕:“陛下,老臣罪该万死!”
“你确实罪该万死!”嬴政咬牙切齿。
“陛下,此刻不是追究功过之时。何况李斯大人只是被赵高利用,篡改圣诏并非他的本意。”说到这,顾约面上一红,“甘罗的字,实在是有点不堪入目,还望陛下准许李斯大人代笔拟旨。”
“倒是忘记此事了。”嬴政擦掉嘴角鲜血,“李斯,那就由你来拟旨。”
“老臣遵旨!老臣谢陛下!”
嬴政冷哼一声,又咳出丝丝血迹:“你要谢的人是甘罗,不然朕早就一刀把你砍了。”
李斯转向顾约,郑重行了一礼,“老臣谢过先生。”
顾约回以一礼,缓缓地道:“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李斯大人可还记得此话?”
李斯微微一怔,这句话正是他说的。意思是一个人有没有出息,就如同老鼠一样,是由自己所处的环境决定的。
他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去厕所,看到老鼠在偷吃人粪,见到人一靠近,便被吓跑了。后来,他又在仓库看到老鼠很自在的偷吃粮食,人来了也不逃走。于是他就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那之后,他便师从荀子,学***之术。学成之后又认为楚王无作为,就到秦国投奔到了吕不韦门下,随后一步一步有了现在这个地位。
顾约观察着李斯的神色,“李斯大人如今已位及丞相,万不可因一念之差,而忘了初心,留下污点,被后世之人议论。”
李斯悚然一惊,心中顿时一片明朗,感激涕零地道:“老臣……谢先生提点。”
“后世之人……”嬴政听着两人的对话,突然问道,“甘罗觉得,后世之人会如何评价朕?”
顾约半违心地道:“陛下乃千古一帝,无人能及。”
嬴政看着他,神情又恢复到不可琢磨的样子,忽然话锋一转:“甘罗,你可知罪?”
顾约摸不着头脑了,拍个马屁还要被问罪,大黑马顶多踢他一脚,果然帝王的心思比女人的还要难猜。
“扶苏……还好么?”良久,嬴政轻咳一声,视线透过辕窗,望着外面的天空。
“……陛下?”
“不用装了,朕知道,你是扶苏的人。”
顾约深吸一口气,半跪在地:“公子无恙,请陛下放心。”
“好好辅佐他,替朕,把秦朝延续下去。”
“甘罗……遵旨!”
“先生怕是要抗旨了。”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在御驾外响起,顾约突然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甘罗!”嬴政惊骇欲绝地看到一柄剑身透着大量黑气的长剑贯穿了少年的胸口。
赵高手握长剑,在顾约的心口缓缓搅动一圈,随后猛地抽出,脸上的笑容阴邪森然,“就请先生成为胜邪剑下的一缕亡魂吧,想来先生的魂魄,一定会让胜邪剑十分欢喜。”
“你,你为何……”嬴政见鬼似的看着赵高。
“陛下是想问,赵高为何没死么?”赵高拎起顾约的衣襟,像是扔垃圾一样把他扔到一边,随后擦拭着胜邪剑上的鲜血,语出惊人,“其实早在甘罗把我从陛下身边支开,派往荣成收守锦鲤的那几天,赵高便已死过一次了。”
“死过一次?”
“甘罗还是太天真,同样的错误,居然会犯两次。”赵高收好胜邪剑,暼了眼死不瞑目的顾约,脸上的笑容让人瘆的慌,“为了赢他,我把自己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