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下课了,在四个孩子敬畏的目光中,陈廷鉴不紧不慢地先走了。等他的身影看不见了,三郎最先跑到婉宜身边:“姐姐,咱们现在就去找四叔吧,晌午在外面吃!”婉宜正有此意,高兴地拉起大郎的手:“走,我听说京城街上的小吃摊子可多了,比去酒楼还有意思呢!”其实他很难受,他不如二郎聪明,今天又让祖父生气、失望了。可姐姐的手暖暖的,姐姐笑得那么开心。大郎毕竟也只有七岁,骨子里也有些贪玩的,想到马上就可以跟着四叔出门,四叔也不会像祖父、父亲那样看重他的功课,大郎的难过就像天上的乌云,被一阵风轻轻地吹远了。四个小姐弟像终于挣脱笼子的小麻雀,一股脑地飞来了四宜堂。华阳与陈敬宗坐在次间的榻上,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一边等着厨房那边把午饭送过来。“公主,大小姐她们来了,在前院候着呢。”陈敬宗不高兴:“是你要听老头子授课,我一点好处没有,为何最后还要我带他们出去?”华阳:“我也不是故意使唤你,谁让我问婉宜想要什么奖励,她只喜欢出门呢。”找婉宜商量哄骗公爹授课的计划时,华阳都做好了赏孩子们银子的准备,不想婉宜做了弟弟们的主,只要四叔陪玩。华阳当然要满足孩子们这简单淳朴的心愿。华阳皱眉:“你先前明明答应我了。”陈敬宗:“你不把我当丈夫,不心疼我幼时在老头子那里受的苦与气,我便没了那份闲情逸致。”陈敬宗:“强扭的瓜,毫无诚意。”华阳咬牙,隔着琉璃窗,孩子们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走廊上。“你到底想怎么样?”陈敬宗看看窗外,再看看她,抬起手,拍了拍旁边的榻沿。他什么都没说,甚至脸上都是正经的,可他眼底跳跃着幽火,隔了丈远的距离,也燎到了华阳。僵持的功夫,孩子们已经走到了廊檐下,三郎的声音是那么欢快。华阳瞪他一眼,再别开脸,算是默认。陈敬宗看看她浮起薄红的脸,耳朵尖更是要红透了,忽地下榻,大步朝外走去。“四叔!”二郎、三郎一起扑了过来。陈敬宗一手按住一个脑袋瓜,对比较文静稳重的婉宜、大郎道:“走吧,四叔带你们下馆子去。”婉宜看向里面:“我们还没跟四婶道谢。”来都来了,不请个安也太失礼了。陈敬宗挑眉:“我陪你们,跟她道什么谢?”婉宜哼道:“如果不是四婶发话,四叔会想到我们?以前您可一次都没张罗过。”陈敬宗:……这时,华阳从里面出来了,陈敬宗回头,见她面色已经基本恢复如常,只是不肯与他对视。“还要下馆子的话,现在就出发吧,不然等会儿食客多了,可能得排队。”她笑着对孩子们道。三郎:“四婶也去吧?”华阳笑笑:“我还有别的事,今天就不陪你们了。”陈敬宗:“好了,走吧,等会儿叫老头子知道,想去也去不成。”四个孩子顿时不再耽搁,前后簇拥着高高大大的四叔离去。华阳站在门口,直到陈敬宗上了走廊时又往回看,她才又瞪他一眼,转身去了次间。.春和堂。孙氏看着站在铜盆前洗手的丈夫,纳闷道:“给孩子们上课,怎么还上出心事重重来了?”陈廷鉴苦笑道:“学堂倒是无事,只是我从学堂出来,才得知公主与老四在外面偷听了一会儿。”老四做什么荒唐事他都不会觉得稀奇了,他疑惑的是公主怎么也……真想听他授课,打声招呼坐到里面就是,为何要暗中观察?得到这消息的时候,陈廷鉴马上反应过来,可能连孙女邀请他授课,都是公主或老四授意的。陈廷鉴为官三十多年,在外面同僚跟他打声招呼,他都会根据对方的神色、语气分析出点东西来,回到家里,陈廷鉴身心放松,或许会揣测儿子们的心思,哪里会提防孙辈们给他设局。孙氏愣了愣,再看丈夫因为被亲孙女设计而露出的些许无奈,她突然心情很好,幸灾乐祸道:“怪谁,还不是你太严厉,把大郎都吓病了,公主大概第一次听闻天底下竟然有如此不近人情的祖父,所以想亲眼见识一番。”陈廷鉴:“休要胡说,老大都解释过了,大郎体虚才会吐那一场,与我何干。”孙氏:“你也知道那是老大,老大能责怪你为师太严?别说大郎了,你就是把我气哭了,老大也不敢说你半个字不是。”陈廷鉴:“你还越说越胡搅蛮缠起来了。”这时,前院管事派小丫鬟过来通传,说驸马带着孩子们出门了。这简直是直接告诉陈廷鉴,上午的课确确实实是孩子们配合四宜堂精心设计的。问题是,主导这一切的,究竟是老四,还是公主?两人又分别有什么目的?孙氏坐到饭桌旁,猜测道:“公主吧,老四被你教过,还能不知道你是什么样。”陈廷鉴默默吃饭。孙氏:“话说回来,你今天肯定又朝孩子们发脾气了吧?如果你知道公主在外面偷听,你会不会收敛些?”陈廷鉴:“公主金枝玉叶,我当然要斟酌语气,以免冲撞了公主。”孙氏:“所以啊,公主就是要看看你为师的真面目。”陈廷鉴已经猜到了,甚至想到了宫里的太子。可陈廷鉴并不后悔什么,严师出高徒,更何况今日大郎、二郎犯的错真的都是不应该,都是端正态度就可以避免的。公主仁厚,或许无法理解他,或许不会再那么礼待他,这些都是陈廷鉴能够承担的,他总不能为了让公主满意,就对大郎、二郎的不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样会误了孙子们。他也不怕公主出于对太子的关心而去皇上、娘娘面前说什么,想当初他也想对太子温和些,是娘娘要求他务必从严。陈廷鉴心安理得地歇了一个晌。睡醒后,陈廷鉴去了书房。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妻子忽然来了,用看好戏的眼神看着他:“公主来了,在前面厅堂等着呢。”陈廷鉴立即放下书,低头看眼胡子、衣衫,确定没有失礼之处,这便与妻子快步朝前院走去。华阳坐在厅堂主位,见二老来了,她笑着离席。“臣见过公主。”陈廷鉴一如既往的文质彬彬。华阳:“父亲免礼,请坐吧。”陈廷鉴自觉坐在了公主左边的客椅,这边两把客椅,孙氏坐了另一把。陈廷鉴微微侧着身体,目光平和地看着主位上的公主儿媳,等着公主开口。华阳笑笑:“想来父亲已经猜到是我授意婉宜哄骗您了,失礼之处,还请父亲海涵。”她敢作敢当,大大方方的,这份磊落气度,让陈廷鉴也笑了:“公主言重了,臣只是有些困惑,不明白公主为何如此,若公主只是想听臣授课,臣在学堂里面为您设席就是。”华阳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般,葱白似的纤纤玉指轻轻摩挲一下茶碗边沿,这才解释道:“先前大郎病了,我与驸马提起,驸马断言是您教书太严吓坏了大郎,我不信,驸马拿他小时候与您相处的例子做证明,我还是不信,争执间,我便想到了这个法子,冒犯了您。”孙氏笑道:“老四在礼法上确实颇有不足,但他不屑撒谎,这事上一点都没冤枉他爹,我也可以作证的。”陈廷鉴面露惭愧之色,正要为自己辩解,就听公主道:“严师出高徒,大郎他们还小,不懂父亲的苦心,等他们大些,自然明白了。”陈廷鉴意外地看向公主,他还以为,公主会不赞成他的严厉。两人这样的距离,其实并不适合接下来的交谈,所以华阳诚恳地道:“听闻父亲擅棋,还请父亲指教一二。”陈廷鉴更加意外。孙氏已经吩咐丫鬟去拿棋盘了。很快,丫鬟将棋盘摆在华阳这边的桌子上,陈廷鉴自然而然地坐到了华阳对面。孙氏叫丫鬟们都退下,她拿着剪刀去修剪窗边摆放的花卉盆栽,这样既方便公主与阁老说话,又全了礼数,毕竟儿媳与公爹单独待在一起,多少都有点不合适。华阳越来越喜欢自己的婆母了,虽然出身陵州小户,接人待物却并不输给世家宗妇什么。她开始与公爹下棋,走了几步,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父亲,其实我一直有个疑惑,大哥三哥驸马都是您的孩子,也都受过您的亲自教导,为何大哥三哥都走了科举且高中状元探花,唯独驸马不喜读书,转而去学了武?难道是您教导驸马时,不如教导大哥三哥尽心尽力?”陈廷鉴看着棋盘,答道:“非臣不尽力,说来让公主见笑,臣当年对驸马的教导最为用心,只是驸马天生反骨,处处都要与臣逆着来。”华阳:“那父亲觉得,只论天分资质,驸马可输大哥三哥?”陈廷鉴沉默片刻,道:“论天分,他与两位哥哥比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他不肯将心思用在读书上。”华阳:“驸马真的不爱读书吗?上午二郎念书,念到‘六十而耳背’,我尚未反应过来,驸马已经笑了,说明他虽然早早弃文从武,少时所学却一直熟记于心。他若真厌倦读书,怎么会记得如此清楚?”陈廷鉴愣住。修剪花枝的孙氏也有瞬间忘了动作。华阳继续道:“不瞒父亲,我刚嫁驸马时,因他言行粗俗,颇为不喜。只说睡前洗脚之事,我越冷言冷语讽刺于他,驸马越要逆着我干,那段时间,我与他简直是锋尖对麦芒,身边的丫鬟都笑我待驸马,与您待驸马几乎一模一样,看他哪哪都不顺眼。”“后来镇上发了洪水,驸马背我上山背我下山,不曾让我沾染半点路上泥泞。我感动于他的体贴,不再处处冷言冷语,我先让他一步,他竟不用我再劝说,自觉改了他那些粗鄙的毛病。”说到这里,华阳看向对面的阁老,轻声问:“父亲有没有想过,对驸马这样吃软不吃硬的人,倘若当年您肯迁就他的脾气,他心里舒服了,可能也会乖乖跟着您读书?然后以他的聪慧,也会金榜题名高中状元,等资历渐长,他也会如您一般跻身内阁,为朝廷施展更多的才干?”陈廷鉴当年为何非要逼着儿子从文?就是因为他这样的文官,高居内阁的文官,觉得做文官更有出息,外面的将领再会打仗,也要受朝廷、内阁制约、指挥。陈廷鉴可以气儿子不听话,但如果有人能够让他相信他本可以有办法让老四也走科举之路,却因为他不肯稍微妥协那么一步,导致老四错失了当文官、进内阁的机会,陈廷鉴作为父亲,他会愧疚。陈廷鉴手里的棋,迟迟没有落下。华阳目光诚挚:“父亲不必自责,在儿媳心里,您已经是一位很好的父亲了,您在朝堂当差,无论从前还是现在都必然十分忙碌,可您仍然牵挂着家中的子女,仍然愿意腾出时间亲自教导。国事上您无愧于君无愧于民,家里您也教导出了大哥、三哥那样的人才,就连驸马也能在一众年轻武官里面出类拔萃……”“公主过奖了,臣不敢当。”陈廷鉴离席,深深地朝公主行了一礼。华阳笑道:“您差事做得好,这是父皇母后亲口说的,您是个好父亲,这则是儿媳亲眼所见,哪里又算过奖呢?”旁听许久的孙氏哼了一声:“公主不用看他谦虚,心里不定多美呢,您只管说他的毛病,免得他飘起来。”陈廷鉴:……华阳笑着请他落座,带着几分俏皮道:“那儿媳可就听婆母的,继续说您的不是?”陈廷鉴忙道:“公主尽管直言。”华阳:“儿媳还是那句话,您在国事上无可挑剔,儿媳只希望您在教导大郎他们甚至太子时,态度可以温和些。他们犯了大错,您再严厉都不为过,若只是一时释错意、疏忽念错字甚至偶尔贪玩,您温声提醒就是,就不要那么严厉的批评了。二郎活泼爱笑,瞧着并没有受太大影响,可大郎脸皮薄,心思细腻敏感,您再那般严词厉色,儿媳担心大郎不会变成大哥,反而会学了老家的二叔。”陈廷鉴:……孙氏背对着他们,咬牙道:“你敢把我的好孙子吓成那样,我生前离不开你,下辈子绝对不要跟你过了!”陈廷鉴无奈地看眼妻子,想了想,颔首道:“公主的意思臣明白了,驸马幼时桀骜、大郎敏感怯弱,臣不该一味苛责,而是该适当顺着他们的性子来。”华阳松了口气:“儿媳正是此意。”陈廷鉴忽然抬眸,直视她道:“那太子呢,公主希望臣如何教导太子?”老四、大郎都是他们陈家的人,公主真正关心的,该是太子。华阳是尊贵的公主,可她并没有参与过什么朝堂大事,猛地对上堂堂首辅那双看透人心的眼睛,华阳下意识地选择了回避。陈廷鉴笑了笑,落下一子:“今日臣与公主只是闲谈,公主但说无妨,出了此屋,臣不会再对任何人提及此事。”华阳稳了稳心神,飞快整理过来之前就想好的措辞,用婆母也听不清的声音道:“父亲可能不知道,太子其实很像驸马,他聪慧,也好面子。还是那句话,他犯大错,您当该严厉,若只是一些小节,您温和些,他更容易听进去。父子和睦,才能一致对外,您与太子和睦,将来才能君臣一心,您有什么治国良策,太子才愿意配合您。”陈廷鉴暗暗抓紧了手心的棋子。华阳看着自己这边的棋:“您不要把太子当大哥或三哥,您把他当成小时候的驸马,那您是希望太子长大后像驸马一样处处跟您对着干,还是他像父皇一样信任您,放心把内阁交给您?”陈廷鉴垂眸。他不想要老四那样处处跟他对着干的太子,也不想要太子变成第二个景顺帝。他希望太子会成长为一代明君,一个既能知贤善任、又肯励精图治的盛世明君!“公主放心,臣明白该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