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魂城的夏季并不炎热,路边树梢上也听不见蝉鸣,唯有轻风柔柔拂过。这里是钻石区,贵族聚居之地——而阴魂城的贵族,大多都在政府或者军队供职,此时正是工作时间,兰尼斯特和莫尼卡家又都在角落位置,所以周围非常安静,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
穿着黑色巫师长袍的少年,和一袭白色长裙的少女,偶然地在路上相遇。
芙蕾狄看着面前微笑着的琼恩,一时有些怔住了,她抱着书呆呆地站在路上,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你回来了?”
“昨天晚上回来的,”琼恩说,“最近还好么。”
“还好,”她低声说,“听说你去很远的地方了。”
“嗯,挺远的,南方的博得之门,后来又去了塞尔。”
“哦。”
闲谈几句,彼此都有些觉得无话可说。“我先走了,”琼恩说,“还有点事情要处理,下次见。”
“嗯。”
芙蕾狄轻轻应着,抱着书静静看他。琼恩从身侧走过,走出几步,突然想起件事情来,“对了,芙蕾狄,”他习惯性地又直接叫了少女的名字,“莫尼卡先生在家吗?如果他有空的话,我想登门拜谢。”
“父亲去世了。”芙蕾狄轻轻说。
“啊,”琼恩有些错愕,这个消息颇出乎他的意料,“莫尼卡先生去世了?”
“上个月,和科米尔的军队作战时牺牲了。”芙蕾狄说。
“我很抱歉。”
“没关系,”芙蕾狄微微笑着,“都过去了。对了,你刚才说登门拜谢是指……”
她看起来似乎有些担心的样子,琼恩知道她的想法。忍不住轻笑起来,“没什么,只是听珊嘉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们家对她颇多照顾,我理当感谢的。”
“没有的事,也帮不上什么忙。”芙蕾狄连忙说,“其实是珊嘉姐姐人很好,经常照顾我们才对。”
说起珊嘉,琼恩倒是突然想起来,昨晚跟珊嘉在床上打闹地时候。听她随口说芙蕾狄从巫师学校退学了。琼恩有些奇怪,本来想问问怎么回事,但当时珊嘉正在追究他隐瞒和芙蕾狄关系的事情,琼恩装鸵鸟逃避唯恐不及,哪里还敢提这茬。后来也就给忘了。
“今天不是月末啊,”他装作不知道地问,“学校临时放假了?”
芙蕾狄神色微微一黯。轻轻摇头,“不是,我退学了。”
“为什么呢。”
能进入巫师学校,对于阴魂城平民来说固然是出人头地的机会,对于贵族来说也是保持地位的必需(或者去神殿当牧师),很难想象有人会轻易放弃。否则一旦家族成员没有了巫师或者牧师身份,贵族地位就不能保持,降格为平民。这显然不是什么美妙的事情。
如果是成绩不佳被学校踢出来,那自然无话可说,但芙蕾狄是自己退学,这就很蹊跷了。就算她自己有这个念头,她父亲和姐姐也不可能不阻止的吧。
但芙蕾狄的答案却令他有些出乎意料。
“失眠症又犯了。”她略有些自嘲地笑笑,“比以前还加重了。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什么都学不进去,没办法,只能退学了。”
琼恩闻言仔细看她,果然发现她脸色似乎不太好地样子,容颜有些憔悴,比起几个月前在学校的时候似乎清瘦了不少,不禁有些默然。他自然是知道的,芙蕾狄虽然在预言魔法上颇有些天赋,但心理素质却不佳,以前在认识琼恩之前,就因为压力过大而患上了失眠症。后来和琼恩在一起,每天晚上忙都忙不过来,也就没空失眠了,每天精神奕奕,容光焕发。如今失眠症又犯……这在很大程度上,只怕是和自己离开有关吧。
“回家休息也好,”琼恩安慰着,“学校里课业繁重,确实压力太大了。”
“不是,”她淡淡笑着,“回家也没好多少……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还要珊嘉姐姐陪着说话才行。我终究不是当巫师的材料,让父亲失望了呢。”
琼恩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他沉默着,然后想起个问题来。莫尼卡家似乎就父亲和芙蕾狄姐妹三人,如今父亲去世,芙蕾狄又退学,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姐姐芙莉娅应该也还只是个见习牧师,那么他们家岂不是要降格为平民了?
他一时好奇,委婉地提出这个问题,但芙蕾狄摇摇头。“莫尼卡家族以前还有一位长辈,虽然我从没见过,但据说现在还在世。而且姐姐在神殿表现很好,即将成为正式牧师了。”
长辈?哦,是了,琼恩突然想了起来,以前在学校时芙蕾狄曾经说过,莫尼卡家族以前有两位成员曾经进入过奥术师学校,一个成功毕业了,另外一个是芙蕾狄地曾祖父,被从学校里淘汰出来。芙蕾狄说的,应该就是前者吧。
“那就好,”他说,“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嗯,”芙蕾狄轻轻应着,咬着下唇,似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琼恩,上次的事情……”
“就像你说的,都过去了,”琼恩摆摆手,制止住她往下说,“何况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一直记在心上。更何况,”他微笑着,“只怕和你父亲也没多大关系吧。”
芙蕾狄有些愕然,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琼恩也没再多做解释。他微微躬身,然后走过了拐角,身影消失在芙蕾狄地视线中。
“去世了?”琼恩一边从广场穿过,一边思忖着。
他说要去拜访莫尼卡先生,芙蕾狄似乎还有些误解,以为琼恩因为上次的事情生气,意图报复。其实并非如此。被人欺骗,自然不是什么心情愉快的事情,何况这还让他丧失了进入奥术师学校地机会——或者说是可能性,毕竟琼恩其实也没自信真就能胜过库肯,那家伙年年第一的成绩不是侥幸白得的。当时确实心中很是不快,但时过境迁,要说现在还对莫尼卡先生有什么恼怒。那倒也谈不上。
这次被布雷纳斯打发去拉沃克送信,在外面转了一圈,闲暇无事时也想明白了一些东西。他以前一直想不通的是:自己不过一个无名小卒,何止于让对方如此大费周章布局算计——退一步说,既然要算计。为何又不斩草除根,难道就不怕自己日后报复么。这种简单地道理,就连他都懂,难道芙蕾狄的父亲会不懂?这不是很奇怪么。
但如果把此后发生的事情联系起来想的话,自己正是因为没能得到第一名。没有进入奥术师学校地资格,才被打发进了政府,分配到布雷纳斯王子那个什么考古部门。接着就被派出去送信。这一路上名义是送信,其实回想起来都不知道干了什么事情,仿佛撞上的都是些妖怪级别的人物,遇到地都是匪夷所思的事情,碰见地都是无法想象的难题——但最后无一例外又都极具阴谋气息地搞定了。拉沃克地信送到了,晨曦之神地圣物黎明之石被摧毁了,巫妖之神维沙伦的化身被干掉了,这一切都发生得如此紧密而突然。以至于让琼恩有一种错觉,分明才出门几个月,却像是过了几年似的。
从表面上看,这一切都不过是偶然。自己偶然地被某个拙劣的阴谋陷害,失去了进入奥术师学校的机会;偶然地被分配到了布雷纳斯手下。而这位王子又非常恰好地正有一个送信地任务找不到人去做;接下来继续偶然地卷入黎明之石的争夺,然后偶然地发现这原来是莎尔女神的谋划……一切似乎都不过是巧合——然而他妈地这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巧合。
如果这不是巧合。而是有人在刻意安排的话,那么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这些道理其实很容易想通,琼恩真正不明白的关键在于:自己到底有什么本事,值得这样对待。
人贵有自知之明,既不必妄自菲薄,也不可妄自尊大。琼恩自度自己不算那种惊世绝艳之才,没道理能被这样看重。而这个问题不搞清楚的话,那么整个疑团还是解不开。
直到他遇上奥沃,大约才有些明白。据奥沃说,自己这种免疫神术的能力,意味着天生的大奥术师材料——这一点阴魂城显然也是知道的,自己曾经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过。虽然琼恩依旧不明白,如果真是看重自己成为大奥术师的潜力,岂不更应该让自己进入奥术师学校深造么。但无论如何,这应该就是自己之所以被看重地原因了吧。
如果这种猜测当真的话,那背后的掌控者必定身居高位,整个计划绝不可能是芙蕾狄父亲这种级别的人物所能主导的,他最多也就是个奉命执行者罢了。
琼恩想拜会莫尼卡先生,也不过就是想探听点风声,看能不能多了解些什么罢了。如果说要报复之类地……与其去找他,还不如直接去找布雷纳斯王子呢。琼恩虽然不能肯定,但整件事十有八九和这位王子脱不开干系。
当然,整件事情还可以有另外一种解释:确实是有人要对付自己,让自己落败,并且原本是准备斩草除根的,但后来布雷纳斯王子伸出了援手,保护了自己,所以能安然无恙至今。这也有可能,至于真相到底是什么,那就要再去慢慢探索了。但无论如何,琼恩没兴趣把自己地恼怒发泄到一个小卒子身上,何况还是个已经去世的人。
至于芙蕾狄,当日在离开学校的时候,话就已经说得清楚了。他既不愿意怒目相向,以仇敌相待,也不打算重归于好,再续前缘,那么就当一个曾经相识的朋友罢。毕竟,还是共同拥有一段美好的回忆吧。
不过说起来,自己似乎心境有些改变了。
记得在当时。自己终究是心有不快,只想着从此之后再不相见,只当是陌路人。但如今再次见到,却也没觉得有什么。相逢一笑,恩仇尽泯,原来,也未必是多么难的事情呢。
是因为时过境迁。磨灭了当时的恼怒么。
不,不是,琼恩摇头,是因为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居高临下起来。
就在几个月前,琼恩在面对芙蕾狄父亲的时候。心中还是颇抱有些敬畏的,毕竟对方是个经验丰富地老巫师,自己不过是个还没毕业的学生。但如今见得多了,眼界和心态不知不觉间变得开阔起来,如今再想起那位老人。仿佛已经全然不以为意了,只当是个无足轻重的存在。
“有点自负了呢。”他自嘲地一笑,根据刚才门口卫兵的指点。走进了布雷纳斯王子的办公室,此时正是下午四点钟。
王子似乎正在看一份文件,见琼恩敲门进来,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过了一会,他将手头的事情忙完,抬起头来,递给琼恩一张纸。
“有三件事情。”他开门见山地说,“第一件事,因为梅菲斯小姐曾经是一位圣武士,有些家伙认为不应该允许她居住在城中,”王子轻轻皱眉。表示不快,“那些家伙都是些死脑筋。不过没关系,最终我们还是搞定了这个问题,这是证明,从此她便是阴魂城的合法居民。”
琼恩躬身感谢,接过那张证明,放入怀中。
“第二件事,是关于你地工作安排,”王子轻轻敲着桌子,“本来是想让你和我一起共事的,不过现在有个新部门正需要人,”他看着琼恩,“想听听你的意见。”
“什么部门?”
“魔像研制工作室。”
“魔像研制工作室?”琼恩愕然,这名字他从没听过。
“是我提议新设的一个部门,”王子说,“隶属于炼金学院。上次看到塞尔的骸骨军团,我就起了这个念头,”他看着琼恩,“你觉得,我们创建一支魔像军团如何?”
“魔像军团?”琼恩吃了一惊,“殿下,制造魔像是需要大量地金属和稀有矿石资源……”
“这个不用担心,资源的问题,我们很快要多少就有多少,”王子说,“怎么样,愿意调过去吗。”
琼恩倒也没什么异议,反正在哪里都一样。要说起来,他自己精研变化魔法,炼金术正是他的专业,总比跟着布雷纳斯王子盗墓……不,考古要强。
“那好,”王子说,从桌子上又拿起一张纸来,在上面盖了一个章,递给琼恩,“这是调任信,明天拿这个去炼金学院报到,找瓦提克或者玛提克都行,当然绝大部分时间他们应该是在一起的。”
“好的。”琼恩说,接过调任信,然而依旧很疑惑,不知道阴魂城要从哪里弄来制造魔像所需要地资源。这可不是制造一个两个魔像,这是要建立魔像军团啊。
但布雷纳斯似乎胸有成竹,琼恩也就不便多问,反正明天去了炼金学院应该就知道了。
“最后还有件事情,”王子说,“不过这是私事了。”
“私事?”
“嗯,对,”王子说,“因为你这段时间以来的杰出表现,有位大巫师看中了你的资质,想收你为学生,”他微笑着,“有兴趣么。”
当然,这还需要问么,魔法这门学问艰深繁难,如果能得到明师指点,胜过自己独自钻研百倍。作为巫师,没有不希望能拜到一位前辈大巫师地门下学点东西的,如今既然有人主动开口示意,这种好机会焉能错过。只是阴魂城中大巫师众多,不知道王子所指的是哪一位……
可能是错觉,他突然觉得王子的笑容里似乎隐含着些捉弄的意味,这让他有了种不祥的预感。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背后办公室的门就被推开了,伴随着“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一个肥胖地身躯摇摇晃晃地挤了进来。他穿着黑色长袍,肩上搭着两条白毛巾,脚上穿着一双木制拖鞋。
“唔,琼恩啊,差不多该到洗澡时间了,我们一起去吧。”
“奥…奥沃?”
“喂喂,错了,”老巫妖不满地纠正琼恩的称呼,“你应该叫我老师才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