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和谐融洽的氛围,盛君殊拿出礼盒,摆在桌上。
去玉兰橡胶厂时,负责人盛情难却,一定要送一款新的舞鞋给他,张森推拒了半天,最终让他给接下了。
他知道衡南从前喜欢跳舞,也知道师妹鞋子的尺码。
衡南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地把盒子掀开,柔软的粉红色芭蕾舞鞋一点点露出来,她动作停住,眼里的笑容褪去,变了脸色。
这一秒内世界寂静。盛君殊正拿起汤勺搅了搅:“衡南,还喝……”
衡南已霍然站起来,转身上楼,盒子紧紧捏在她手里,捏得几乎变形了。那绝不是一个喜爱的、高兴的姿态。
“衡南?”
王娟的电话打进来,盛君殊无声地叹口气,一手捏着鼻梁骨:“李梦梦那边怎么回事?”
“前两天,有个二十来岁的男孩来病房看过她,俩人在病房里吵架,差点打起来。”
“男朋友?”
“可不,估计知道了她卖卵那事,闹分手呢。”
王娟的思想,还是一千年前父父子子君君臣臣那一套,信仰贞洁烈女,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嫌恶,像在粪坑边捏住了鼻子。
“好,继续盯着。”盛君殊断了电话,又打到清河派出所。
蒋胜听了他说完,隔岸观火看得开心,吭哧吭哧一个劲乐,“现在小年轻,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管也管不住。操那么多心,不如好好在家里照看老婆孩子,你说呢盛总?”
“电话给我。”那边电话刺啦啦易了主,肖子烈的冷冽声音传出来,“李梦梦名下有一笔累积十万的网贷欠款即将到期,钱买奢侈品和旅游全部花掉了;卖卵没有成功,还搭进去医药费,她现在很需要钱,非常需要钱,她已经无路可走了。”
“她糊涂,你活了几辈子的人跟她一起糊涂?”盛君殊的眼珠黑而折射光泽,“现在不是她该怀孕的时候。”
小儿阴气重,未出生的胎儿阴气更重,飘荡在空的怨灵,巴不得夺鬼胎重生。
现在李梦梦和那个伤害过她的关系没有理清,还在敏感时期怀孕,万一让人夺了胎,李梦梦和这孩子的命……
“师兄,”肖子烈打断,声音愈发冷硬,“我们是天师,不是圣母玛利亚。这是个好饵,可以帮我们一举得胜,师兄,你清楚得很,怎么越活越婆妈了。”
盛君殊沉默数秒,仍然沉声道:“不妥。”
他垚山数百年传承基业,终其一生除魔卫道,不过只是为生民立命。山可以崩,旗可以倒,有些事情变不得。
“你必须保障李梦梦的安全。”
“好,我可以盯着她。”肖子烈冷笑了一下,“至于她做什么选择来钱,她是个成年人了,她得对自己的生命负责,派出所也不能公然干涉公民的**。”
“滴滴滴……”
盛君殊青筋暴了暴,忍耐地放下电话。半晌,上了楼去,耐心地敲了敲门:“衡南?”
紧闭的房门里悄无声息。
盛君殊对衡南现在的脾性,也摸了个七七八八。
衡南胆小,又很敏感,他一不小心就忽视了她的感受,她炸毛生气三四天不理人也是正常。不过和以前一样,不会记仇,三四天后自己消解掉了,就像今天为了几枚银杏果就不计较摄像头的事情一样。
但师妹破天荒地把第一块八宝甜饭给了他,他觉得不敲开门把人哄好,心里过意不去。
“老板。”郁百合匆匆走来,欲言又止地转过手机给他看。
微信聊天界面上,陌生头像发来一张照片,礼盒装的红枣阿胶,好多的营养品,还有白框里一长段话。
盛君殊打眼一扫,开头就是“南南怀孕过了三个月了吧?孩子好不好?我这做妈妈的日夜放心不下……”
郁百合苦恼地说:“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搞到我微信的。您看……回不回复,还是直接拉黑?啊呦,这家人真是的。”
……都拿了一千万五百万,还阴魂不散,实在是脸皮厚。
盛君殊默了片刻,接过手机来,一字一字打字。
“真的回复啊?”郁百合有些惊讶,“我觉得还是不要理她,这种人……”话止住了,因为她看见了对话框里盛君殊编辑的内容:
“衡南跳了十年芭蕾舞,清河财经有同分数档歌舞剧专业,为什么报服装设计?”
发送过去以后,那边迟疑了一下,显示出“正在输入”的字样,过了一会儿,那字样消失了,再也没了消息。
“估计是被吓跑了。”郁百合顿了顿,“那我还需要拉黑,还是……”
“留着,回复了拿给我看。”盛君殊把手机交还给郁百合,面上仍然平静,看不出喜怒。
这么一打岔,盛君殊回头看着紧闭的门板,变了主意不再敲门,只是温声道:“有什么需要的,告诉师兄。早点睡觉,明天一起吃晚饭。”
一门之隔内,衡南抱膝坐在床上,纤长的睫毛一眨不眨,摆在旁边的,是那双浅粉色的芭蕾舞鞋。
听到盛君殊的声音和离去的脚步声,她缓慢地弯下腰,把舞鞋的绑带拆开,小心翼翼地弓起脚背穿进去,系好绑带,随即慢慢站起,拉了拉裙摆。
身子绷直,向前微倾,脚背弓着,向上一立,足尖立在地面上,仅坚持了两三秒,身体应激性地战栗起来,她脸色连带嘴唇都苍白,额头上滚落下了豆大的汗水,从睫毛漏下渗入眼睛里。
她跌坐回柔软的床上,两脚相抵,迅速蹬掉鞋子,捡起来,暴戾地地将它们一只一只砸到了门边。
衡南转了个向,趴在床褥上,将头埋进蓬松的被子里,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从交叠的指缝渗进被子里。
房间顶灯扑进了一只蛾子,灯影频闪了刹那,滋啦啦的电流声响。
一道云雾般无实形的黑影,贴着墙壁上金色的踢脚线,迅速掠过。
尖叫声划过别墅时,半个别墅的灯都亮起来。
盛君殊的眼睛刹那间睁开,除了夜里他睡得很浅的缘故之外,是因为怀里的灵犀先一步有了感应。随即,台灯“啪”地亮起。
衡南房间大灯开着,台灯也开着,房间灯火通明。郁百合披着外套,已经紧张地站在一旁。
衡南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哭得浑身发抖,连带着被子一起簌簌地抖。
盛君殊心底一沉,弯腰去看衡南的脸:“怎么了?”
手刚触到衡南肩膀,一双手臂骤然搂住他的脖子,脖子上猛地一沉,衡南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肩膀上。
盛君殊让这力道一冲,后退几步,抱小孩一样托住了师妹,衡南的膝盖夹着他的腰,头发稍扫着他的脖子,气息凉凉的,显然吓得不轻。
衡南扒着盛君殊的脖颈,在他怀里小幅度地抖着。
她知道这样丢人,非常丢人,但是顾不得这么多了。阳炎体一靠近,她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完全陷在温暖笼罩之下,她才能感到狂乱的心跳慢慢平缓下来。
郁百合满脸郁闷地转过脸:“怪了,这个房间怎么就有蟑螂呢。”
一只蟑螂也就算了,关键是有一队蟑螂,蟑螂妈妈带着小蟑螂压马路了。
别墅每个星期都有家政公司清洁打扫,是她盯着给每个房间消毒杀菌、换洗地毯床褥,出现了蟑螂吓哭了太太,不是打她这个管家阿姨的脸吗?
“换个房间睡?”盛君殊问衡南,衡南的脑袋顶住他颈窝,生理性地抽抽搭搭,不说话。
“要不让太太去您的房间里睡吧?”郁百合担忧地说,“您那个房间每天都打扫三遍,应该不会有虫……唉,这真是,我明天一早就去买蟑螂药!”
“衡南。”盛君殊低头想看看师妹的脸,想征求一下意见,他一动,衡南就像受惊的猫,紧紧抓着他不放,不一会儿,颈窝里滚落一阵热乎乎、湿漉漉的触感。
“……”盛君殊不再废话,单手抱着衡南,迅速拿起衡南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将她一裹,走向自己独居的房间。
阳炎体百毒不侵,加上他修为已高,鬼怪灵物避之不及,他的房间,绝对没有任何昆虫撒野。
盛君殊忽然想起三师妹白雪初入师门时,不适应山上生活,半夜让一只爬上床的螳螂吓得又哭又叫的事情。
那时白雪才十一岁,和衡南同住一间,是衡南把她抱在自己床上睡了一宿,才慢慢安定下来。
翌日校场练功,他在最前指导,眼见这第二排衡南在烈日下一晃,他眼疾手快,在师妹厥过去之前撑住了她。
那时衡南唇色苍白,眸光也涣散,好半天才凝了神,脱开了他的怀抱,神色慌乱地垂眸理了发梢:“不好意思师兄,天太热了。”
他见衡南脸色差极,不顾衡南拒绝,把她拽到阴凉处逼问了半晌,衡南一向怕他,可让他问得眼睛都红了,还没有一句实话。
午吃饭时,他把这事悄悄告诉了肖子烈。
肖子烈人小鬼大,皮得没大没小,用泥巴捏了个大蟑螂,悄悄放在师姐碗边,衡南起身的时候,脸色煞白,神无主,直接没拿住将碗摔在了地上。
盛君殊这才明白了,白雪的怕,只是初次住在山上不适应;衡南的怕,才让她这宿宿都不敢合眼。
其实,人人都有命门,都有短板,有人怕刀光剑影,有人怕神怪鬼魂,这些衡南都不怕,她只是怕虫而已。
师妹怕虫,这也没有什么,原也不至于这么羞耻。
夜正深着,郁百合已经将客厅的灯依次熄灭了。盛君殊拉开被子,把衡南放在床上,理了理她的头发,柔声道:“你在师兄这凑合一晚。”
衡南把被子盖到鼻尖上,两手攥着,只露出让眼泪洗得水光润泽的一双漆黑的眼睛,眼尾还留着浅红。他手掌覆下来的时候,蝶翅般浓密的睫毛颤了颤,闭上了眼睛,睫毛还一点点抖着。
盛君殊旋台灯的手停了停,想到衡南习惯留灯,就留了一盏。
橘色的台灯,投出黯淡的浅淡的椭圆的光晕。盛君殊和衣躺下,尘埃落定。他闭着眼睛,眼珠转动,心里忽然想:
其实师妹这样,倒是挺好的。怕也不用忍着藏着,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这一辈子也算自由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