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1 / 1)

虞华绮冷漠的神情微变。

前世她于闻擎无意,闻擎出现得早,或者迟,爱得深,或者浅,她并不在乎。只要闻擎愿意因那丝情愫,费心为虞家平反,她便知足。

可如今她将闻擎放在了心上,曾经不在意的事,就变得伤人起来。

虞华绮扶着车窗,声音凉而轻,“当年皇城正混乱,他又被遣往封地,未必知晓我经历过什么。”

贺昭嘲讽地看着微微晃动的车帘,“自欺欺人。闻擎何许人也?既有能力击败范秉四十万大军,又狠得下心弑父夺位,怎么可能对皇城局势一无所知?”

虞华绮紧紧扣住车窗边沿,指腹白得惊人。

她的声音更凉了,仿佛滚落寒潭深处的玉珠,“他知道又如何?皇帝惯来疑他防他,当时连皇城都不许他回。他若存心救我这个叛臣之女,岂不是凭空惹上皇帝猜忌?”

贺昭透过黛色车帘,仿佛已经看穿了虞华绮的脆弱,“真是这样吗?闻擎的神通广大,你不是不知。若他真想救你,定能有千百种方法,不让皇帝知晓。”

虞华绮沉默。

两人说着,声音控制不住地逐渐增大,再说下去,车夫估计要听出端倪。

她下了马车,同贺昭往无人的街角处走。

“你究竟想说什么?”

贺昭没想到,虞华绮还能这么冷静地质问自己,面色冷淡,不露半分破绽。

他没有时间兜圈子,直接向虞华绮抛了个炸弹,“彼时你中毒假死,躲进不通人烟的深山。死讯传出皇城当日,闻擎便起兵反了。如此,你还觉得他是因为不够在乎你,或是因为不敢违逆皇帝,所以没有动作吗?”

“近乎两年,他安静如斯,你便不好奇,他都经历了什么?”

虞华绮的心跳陡然增快,面容却愈发冷静,“我不好奇。”

贺昭见虞华绮嘴硬,顿了片刻,转而问道:“好,都是前世的事了,你既然不好奇,我也没必要多嘴。但今生,你与闻擎相处,难道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没有察觉到他一直在瞒着你什么事吗?”

虞华绮没有回答,她定定地看着贺昭,等他继续说下去。

贺昭没得到虞华绮的回应,也不在意,“你回想一下,每月十五,他是否很少见你?”

虞华绮同闻擎时常相见的,哪里会特别在意这个时间。最近的一次十五,是中秋,闻擎在参加宫宴,两人原本就没机会见面。

贺昭观察虞华绮的神色,见她没反应,换了个问法,“闻擎去见太子之后……尤其是每次太子受伤,闻擎去见太子之后,他的面色,是否总有些苍白?”

虞华绮的心跳愈发混乱,耳边甚至出些嗡鸣。

虽然不是很明显。

但贺昭说的并没有错。

不知为何,她的眼前,隐隐约约晃过一些可怕画面。

贺昭继续问道:“你真的不好奇,为何皇帝和太子总是一边防备闻擎,一边纵容闻擎,还给他许多体面?”

虞华绮的心乱得无法思考,她深深呼吸了几口气。

“为什么?”

贺昭见鱼儿终于上钩,唇角微微上扬,“你告诉我敏敏在何处,我便告诉你,闻擎究竟有什么秘密。”

虞华绮听到卫敏的名字,黑沉水银似的眼眸转了一转,略微回神。

她沉默良久,终究还是道:“闻擎瞒着我什么,我自会问他。但你,你永远别想知道,卫敏在何处。”

贺昭笑容僵住,“你确定他会告诉你?”

虞华绮垂着桃花眸,秾艳娇丽的容颜透着凌冽寒意。

“他若真有秘密,不愿告诉我,我从旁人那里知晓了,他也未必会高兴。而且,你怎么知道他不愿告诉我?”

言毕,虞华绮转身便要离开。

贺昭看着她的背影,僵住的唇角渐渐下垂,“好动人的情谊!虞华绮,你知不知道,闻擎的手臂上,共有多少道伤疤?”

虞华绮的脚步猝然停住。

“粗略算算,这么些年,少说也有两三百道?”

贺昭说着,走到虞华绮身前,“你以为,除了我,还有谁知道,还有谁愿意告诉你,闻擎曾经历过什么?你以为闻擎真的会说?”

虞华绮死死咬着下唇,几乎是瞬间,就尝到了满嘴的血腥味。

她闭了闭眼,“三个月前。”

“我只能告诉你,三个月前,敏敏都过去什么地方。”

贺昭差点气笑了,“我要知道这个干嘛?”

虞华绮心如刀绞,头脑却冷静得仿佛与身体撕裂开来。

她反问道:“你以为,除了我,还有谁知道,还有谁愿意告诉你,卫敏去过哪里?”

贺昭应道:“我要交换的消息,是卫敏现在在何处。”

虞华绮嘴里全是铁锈的味道,她以为自己已经迈不开腿,但她其实可以。

她甚至像个木偶似的,僵硬地朝虞府马车处挪了两寸,“我只能告诉你,三个月前,卫敏游历过哪几个地方。你若不愿交换,就算了。”说完,她一步一步,走地决绝。

终于,在她即将进马车时,贺昭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好。”

贺昭没有选择,虞华绮可以说走就走,即便不知道答案,也能被闻擎捧在掌心过一辈子,但他不可以。

闻擎把虞华绮护得很周密,错过今夜,他或许再也不会有机会,知道有关卫敏的任何消息。

虞华绮顿住脚步,转身走回街角。

她垂着眼帘,没有看贺昭,“说。”

贺昭吐了口浊气,道:“你知道,太子在两岁时,曾生过一场重病。他重病半年,痊愈之日,恰逢闻擎出生之时。皇帝爱屋及乌,认为闻擎命中带福,故而格外宠爱闻擎。”

虞华绮颔首,此事不算秘密,她自然知道。

太子病得最严重的时候,皇帝曾为此罢朝,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地守着他,并令举国上下过他祈福。

闻擎受宠,朝野大多人都以为,是因为他出生的时机巧,沾了太子病愈的光。

贺昭道:“什么命中带福?其实当年,太子的病症是无解的,用再好的药吊着,也活不过一年。皇帝爱重三十岁才得的第一子,要褚鲛不惜一切代价,救活太子。就在此时,闻擎出生了。”

说到此处,贺昭突然住嘴。

虞华绮抬眸,对上贺昭的眼神,片刻后,她道:“旗文山。”旗文山距皇城很近,是有名的高山,也是卫敏游历的第一站。

贺昭这才继续道:“皇帝用褚家全族性命,威胁褚鲛,褚鲛不得已,使用褚氏已经禁用的医术,以太子至亲,也就是闻擎的血,调配药方,医治太子。”

虞华绮瞳孔骤然紧缩,心逐渐坠到冰窖。

她僵硬地吐出几个字,“姚城大昀河。”

贺昭颔首,继续道:“太子用了药,很快便痊愈。但此病时常会复发,为了调理太子的身体,每月十五,闻擎都会被取一次血,给太子入药。”

清冷夜风吹过,拂过虞华绮发梢,几绺柔软青丝扬起,扫进她的眼睛,刺得她猝然滑落两滴泪来。

她的嗓音干哑得不成样子,“邀月楼。”

贺昭对此视若无睹,“闻擎十二岁时,太子的身体已经大好,他无需再被每月取一次血,两月一次即可。但这么些年,太子总有受伤染病的时刻,他被取的血,又何止规规矩矩的一年几次?”

“柳城,还有最后一站,我要知道前世的事。”

“前世范秉谋反,太子重伤,这些你都知道。太子伤势过重,为此,皇帝取了闻擎大量血液。闻擎被送往封地的头两年,其实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虞华绮苍白的面容之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吐出两个字,“乌篷。”

乌篷是三个月前,卫敏游历过的最后一站。她在乌篷逗留半月,随后,就调转方向,启程往西北,去了铜门关。

贺昭听了卫敏前面的行程,是从皇城一路往南走,他正猜测着,卫敏下一站,是否会去更南边的,温暖富庶的杨城。

虞华绮没有再理贺昭,她浑身凉透,近乎麻木地进了马车。

马车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丝活人气,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良久,蜷缩在冰凉地面的虞华绮,传出一声近乎呜咽的哭泣。

回忆纷至沓来。

从前许多疑惑之处,全都有了解释。

虞华绮想起,昔日在浒嘉围场,有人传言,太子受了皇帝责罚。闻擎原好好的,那天下午,面色忽然苍白,甚至次日,就发热昏迷。

她多傻啊,以为闻擎是染了风寒。

她多坏啊,在闻擎那么脆弱的时候,还只知道缠着他给自己烤兔子。

回想起那日,火堆边忽而浓重的血腥味,虞华绮的泪霎时晕湿了裙摆。

几次三番,她几次三番在闻擎面前提起,他手臂的伤,还非逼着他用祛疤的药。他是不是很难过?

虞华绮哭得仿佛溺水的人,几乎喘不上来气。

她记起自己曾笑嘻嘻地问闻擎,他幼时的趣事。

当时闻擎绞尽脑汁地想,几乎是硬挤出几件,并不算多有趣的事。她却笑话闻擎冷淡无趣,连童年都比旁人寡淡些。

此刻再想,逼闻擎回忆童年,是多残忍的一件事呢。

生母早逝,苦苦在那吃人的皇宫里,求得一线生机,最常见的,便是刀和血,还有满身的疤痕。

除了一片腥红,能有什么趣事?

虞华绮总以为闻擎很强大,强大到无所不能,即便再难的局面,也总有办法扭转乾坤。可那一年年,一次次的割肉取血,他究竟是如何熬下来的,她从不知晓。

闻擎推开车门,看到哭得狼狈,蜷在地上缩成一团的虞华绮。

方才在宫变中,面对无数□□短剑,血影白骨都面不改色的他,神情霎时染上惊慌。

他弯腰,将哭得湿漉漉软绵绵的小姑娘抱进怀里。

虞华绮靠在他坚实的臂弯中,似乎闻到了一丝血腥味,她抱着闻擎的右手,倏而哭出了声。

闻擎叫她哭懵了。

范秉生性狡诈,背着他,和容易被控制的荣王搅在一起,毫无预兆的,在今夜发动宫变,刺杀皇帝。此刻,宫中的羽林军,一半跟着荣王范秉作乱,一半护着皇帝。

他有暗卫相护,并未出事。

宫中沦陷,消息难以传递,他也是直到刚才,才知道这小姑娘为自己的生辰,准备了什么。闻擎亲自下手,诱来的范秉,故而对范秉的反水,早有对策。

他在宫中,刚趁乱布置好一切,就听到老管事传进的消息,怕小姑娘难过,硬是中途抽了半个时辰,出来寻她。

谁知人哭成了这般?

“好孩子,不哭了。我回来晚了,辜负了阿娇一番心意,阿娇委屈了是不是?”

前方,哒哒马蹄声愈发鲜明,还伴随着百姓被踩踏的惊叫声,混乱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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