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也是从少女长成女人的,是否会在男子面前有这等恐惧呢?莺奴快要穿过屏风的遮蔽,走到营帐中人的视线里时,心中所想的最后一个问题就是这个。
或许从来没有。
第一是自己完全想象不到师父会害怕什么东西,第二是她知道师父心中有亲爱的郎君。若是最初就有所爱之人,便不会对任何事感到恐惧。
她这样想着,身影已经出现在帐中人的目光下。莺奴也抬眼去看,却只看到营帐里弥漫着一股青烟,一名青衫小童坐在五尺高的丹炉面前,手执蒲扇,悠悠地向炉中扇风。童子看见这样一个女子走进帐来,愣了片刻,立即丢下扇子,从帐后跑出去了。
莺奴以为那是帐中唯一的人,惊异于那小童看见她竟然落荒而逃,就在这时,听见袅袅青烟之后传来一个声音:
“请先生越过丹炉,到这边来。”
声音雄浑,是个中年将军。她听见这声音的第一刻便明白了小童落荒而逃的原因,这就和门口那两名士兵识趣而退是一个道理,小童子在这里守丹多年,早就明白帐子里走入一个女子意味着什么,将军此刻已经不需要他接着看炉了。
莺奴心中更加惊恐,极其小心地从那座巨大的丹炉旁走过,逐渐看清青烟之后的人长什么模样。这位将军虬髯覆颊,面貌深邃,看起来已经逾不惑之年了。
此人本来坐在榻上,看见莺奴走来,忽然从榻上直起身子。莺奴对这反应再熟悉不过,那是人们为她的美貌而吃惊的模样。但她此刻最怕看到的也是这样的反应,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将军旋即站起身来,走下短阶,对着莺奴微微行礼道:“鄙人蒙皑,是唐廷定远将军,得见先生,三生有幸。”
定远将军是个不小的官职,朝廷派定远将军到这里戍边,可见对南诏吐蕃的提防之深了。莺奴头一次面对这样的当朝官员,心中的紧张自不必说,更何况还带着另一层恐惧。她口中打了会儿结,轻声道:“小道名号实月,两年前自长安到南诏传道,因师父病重需人照顾,如今原途返回,路过将军戍地,得以瞻仰将军尊容。”
她原本只想在守边的士兵面前撒个小谎就离开边境,穿过剑南道一路直奔长安,哪想到只要一说谎话,后面便是无穷无尽的谎话。蒙将军若是再要问她在玉真观还是金仙观修行,自己就真的掉进那网中出不来了。
蒙皑却也不询问这些,好像并不在意她是谁馆中的道士,只是先说:“先生从南诏回国,身上可还带着出国时的通关文牒?”
这句话要比问起玉真观还是金仙观更加恐怖,莺奴根本就没有通关文牒!
她听到这四个字,方才恍然想起有这等事。两年前她是随着秦棠姬出境的,秦棠姬出境显然不可能特意去官府要一张文牒,她要到哪里去,神仙大罗也为难不了她。秦棠姬没有文牒,莺奴更不可能有。她又是养在深闺的女儿,两年之前连门也没出过,毋论出国。通关文牒这东西,没有人向她要,她就完全想不到这回事。
她的汗都要从头上淋下来,对方却突然说:“是我不近人情了,先生临时受命要回长安,想必心急忘了携带。某并非刁难,只是习惯了开口一问。两年前的旧纸,换做是某,也早就忘了扔在何处。既然如此,先生不如在此休息一日,我命人为先生补写一张文书,先生以为如何?”
莺奴品得出这话中的意思,蒙皑看不到她的通关文牒,第一时间就已经起了疑心,说要替她补开一张文牒,其实是趁此机会打算将她扣留,绝不是只留她一天在此,方才的这段话没有一个字是真心的。
但她也不知如何回应,既然演了戏,只能一做到底,所以故作轻松地答道:“将军体贴,小道心中感激。若是不会太烦难将军,恳请将军补写通牒之后即送我出城,师父住在玉真观,此刻病急,你我都耽误不起。”
她一说出玉真观三个字,就是把谎话说满了,再也没有收回的可能。住在玉真观里的人一定是皇室的教徒,不是公主便是郡主。如果她的谎话被人看穿,就是犯了冒充皇族的大罪。
这是不是她头一次说谎?
莺奴说完这段话,不知是为了掩盖心虚还是向蒙皑施压,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对方。然而蒙皑戍边已久,什么样的偷渡者没有见过,心下对她的话只是半信半疑。更何况若是皇族亲信的侍儿小徒,长安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其主就应当在信里替她附上备用的文书,或是找专人接她回去。莺奴只身一人没有文书,摆明了就是偷渡之人,什么花言巧语都不能哄住他蒙皑。
话虽如此,确认莺奴的身份之前,他也不想对她过于强硬,于是微笑道:“先生心中焦急,蒙某当然了解。补写文书不必耽误先生太长时间,某但见先生双手空空,身上没有干粮,不放心先生如此赶路,所以稍后备下餐食,请先生吃过午饭再走。待用过午饭,文书自然送到先生跟前;到时再送先生一匹南诏好马,可日行千里,算是蒙某替先生补上这耽误的时间。”
莺奴听完只觉得头晕目眩,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这人笑里藏刀,背后肯定是在算计她。她在思考如何回答的这段时间里,脑中已经闪过杀出军营的想法。然而这想法何其可怕,若是放在短短半年以前,要莺奴杀人,杀那么多人,她想都不敢想。
她朦朦胧胧中听见自己说道:“便依将军的。到了长安,我自向师父禀报将军的善行。”
蒙皑的脸上绽出一个十分豪爽的笑容,点头道:“那便请先生随我到用膳的软帐来,若是某准备的吃食不丰、不合先生的胃口,到时也请先生向长安禀报,蒙某愿引颈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