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凉,但胸膛上一抽一抽疼着的伤口却十分炙热,仿佛有一团火藏在里面,肆无忌惮地四下舔舐。
帝堂绝一个人坐在椅子上。
他并没有点灯,如练的月光便透过敞开的窗户洒进来,落了一地霜白。
门外还残留着气息,是方卓的。帝堂绝感应得到,却不想动,不止是不想去开门,不想去见龙――他甚至连自己胸口还渗着血的伤口,都不想处理。
从没有哪一刻,帝堂绝会觉得如此疲惫。
哪怕是在他知道那件事情的时候。
自己的孩子,在什么都知道的情况下,宁愿跟着一个不认识的黑龙离开,也不愿找他,不愿对他出声……
帝堂绝闭上了眼。此刻的他,就如同一只骤然被扔到旱地上的游鱼,甚至无法好好呼吸。
他是不是注定了无人相伴?帝堂绝这么问着自己。从第一个孩子到塞莱斯特,再到现在的这个,他……
帝堂绝蓦然睁开了眼。
塞莱斯特与他不和,怎么说也还有足够的理由,可是方卓要离开他又是为什么?若说地位权势,他已经站到了顶端,怎么也不是一个要东躲西藏的黑龙可以比的;而要论疼爱的话,不说其他,至少他从来没有打骂斥责过小龙,之前小龙也常常黏着自己……那么,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方卓为什么不出声?
日月轮替,地上的霜白已经换了暖光。
保持同一个姿势整整一夜的帝堂绝终于动了。
先只是微微的轻颤了一下,然后,坐在椅子上的龙收紧了垂放于椅柄上手,于齿缝之间蹦出了三个字,很轻,但饱含着足够的凛冽:
“……风花叶!”
方卓规规矩矩地跟着帝堂绝走进房间,然后再规规矩矩地坐到了帝堂绝的对面。
帝堂绝也坐下了,自觉已经得到答案的他没有了最初的愤怒和无力,只是开始想要知道――知道面前的小龙这几个月里,尤其是在被风花叶带走的那一个月里,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情。
只是,要怎么开口询问?帝堂绝端着杯子,一时有些走神。既然面前的小龙在最初见到他的时候甚至能忍住不出声叫他,那也肯定不会说出那一段的经历……
“阁下。”见帝堂绝一直不说话,本就愧疚的方卓是越发愧疚了,忍不住就再道歉道:“对不起……”
帝堂绝抬起了眼:“为什么道歉。”
“昨天晚上。”方卓的目光落在了帝堂绝的胸膛上,尽管此时的帝堂绝已经换了一件新衣服,再看不见丝毫受过伤流了血的样子,“我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样……”
方卓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阴霾。
帝堂绝注意到了,所以他说:“是风花叶。他擅长精神系,寻常龙稍不留神便会在不知不觉中被他影响……这也算我的疏忽,你不必在意。”
方卓没有吭声,但依旧拿眼睛瞅着帝堂绝。
帝堂绝看见了却不说话,只端着杯子喝了一口温热的花茶。
于是方卓再出声了:“对不起……”他停顿了一下,“我不该瞒着你――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银龙。”
“为什么?”帝堂绝只问了这三个字。
“第一次是因为阁下没认出我,”方卓说不出‘我不是你的孩子,所以也没上去认亲’,只能道,“我赌气……”
赌气?帝堂绝未置可否,只继续问:“第二次呢?”
这个理由就好说了。所以方卓虽然还满是愧疚,但神色到底自然了一点:“第二次的时候,我已经有抚养者了,我想着,就算再怎么样,这件事也应该先让他知道。”
“你的意思是,你早晚有一天,会亲自对我说这件事?”帝堂绝淡淡开口。
方卓只犹豫了一瞬,因为在下一刻,他就想起了帝堂绝为寻找自己小龙所做的种种事情。他抬起头,直视帝堂绝:“是的,阁下,早晚有一天,我一定会亲自跟你说这一件事。”
帝堂绝无声无息地捏紧了杯子。
‘早晚有一天’、‘一定’、‘亲自’……他的小龙根本就没想过要离开他……
“你昨天想问塔米的事情?”帝堂绝忽然开口。
方卓一愣:“是的。”
“问过曼迪了?”帝堂绝语气虽带着疑问,但看神色却像是已经肯定方卓问过了。
方卓再点头:“问过了。”
帝堂绝再道:“有什么想法?”
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忽然话话题往这边引,但方卓还是肃容道:“我要去一趟艾城。”
帝堂绝淡淡开口:“塔洛蒂亚是上了追捕令的人,头颅会被割下作为战功往上递,你去了也不会看见对方的尸体。”
这么说罢,帝堂绝看着方卓的反应。他并没有失望,因为面前的小龙虽然有显而易见的哀伤,却也正容并坚定地告诉他:
“总有办法。”
总有办法吗?帝堂绝开了口:“我可以带你去艾城,也可以让你见塔洛蒂亚”
方卓的眼睛骤然亮起!
这显然是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诱惑,方卓也根本没有想要拒绝,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开了口:“谢谢阁下,麻烦您了。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做……”
方卓略略迟疑了一下,倒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在想依帝堂绝对自己小龙的感情,如果他摆明了用自己能给的东西能做的事来交换,那会不会让帝堂绝失望或者伤心。
帝堂绝反而没什么感觉:“有一件事。”
“什么?”方卓打起精神问。
“你既然已经是诺亚学院的学生了,那这次离开就定然要请假……可以自己解决?”帝堂绝问。
就这样?方卓眨了眨眼,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当然……这是我的事情,我自然应该解决。”
“现在就去?”帝堂绝再问。
方卓越发奇怪了,但还是依言起身:“当然,我现在就去――一个上午就好,我能处理好所有事情,阁下。”
说罢,方卓向帝堂绝行了一礼,继而快步离去。
依旧坐在原位,帝堂绝听着来去匆匆的脚步声,只等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便从打开的窗户看见了已经走出庄园,上了角马车的身影。
帝堂绝握着已经由温热变为冰凉的杯子。他开始一点一点地算着:
能想到把自己的事情先告诉抚养者再决定其他,至少是会为他龙着想;
能在知道抚养者身死之后立刻决定动身前往,至少是重感情;
而能自己处理动身前的一切事宜,则至少是有能力有担当。
一个有能力有担当,为他龙着想,还重感情的小龙,会因为赌气,就不认自己的亲人?
帝堂绝敛下了眼,他静静地看着手中的杯子一会。继而用力,将杯子整个捏碎。
只听“啪”地一声,瓷器破裂,碎片四溅。
乘着角马车来到了学院,在向某位闲逛的教授说明来意后,方卓很快就来到了诺亚学院的院长室。
一位白胡子的老龙正坐在书桌后,两手交握地等着他。
“院长。”方卓向桌子后的老龙行礼。
白胡子老龙微笑起来:“方卓?我一直很想见一见你。你应该知道,你的抚养者委托我们照顾你……那么,小家伙,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情?”
方卓道:“院长,我想请一个月的假。”
“理由?”诺亚院长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去西南,见我的抚养者。”方卓回答,并看向诺亚院长。
白胡子院长的表现很平静。交握着双手,他只稍稍停顿了一下,便道:“是辅王阁下告诉你的?”
并不意外塔米的委托人知道塔米的事情――事实上,如果他们不知道,方卓才奇怪――方卓只是不太控制得了自己复杂的心情,所以他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地回了一个字:
“是。”
白胡子院长没有计较方卓的态度,他继续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塔米……塔洛蒂亚现在的情况如何?”
“死了。”方卓平静回答。
白胡子院长停了好久。当沉寂充满了院长室的每一个角落后,他才再次开口:“龙神在上……你去艾城后,打算怎么做?”
“看见塔米的尸体。”方卓道,他稍稍停了一会,再开口,“然后为他下葬。”
白胡子院长点了点头:“你有这个想法很好。但如果塔洛蒂亚是被杀的……”
方卓现在不想听见‘杀’这个字眼,所以他打断了白胡子院长的话:“院长,辅王阁下会送我过去。”
白胡子院长不再说话了。片刻,他再点头:“好,我知道了。”
这句话显然是同意了他的请假了。方卓也没有再往下说的**,朝着白胡子院长行了一礼便要离开。
但白胡子院长叫住了方卓:“等等。”
方卓回过头:“院长?”
“不管怎么样,小家伙,”白胡子院长收拾了情绪,他温和开口道,“你随时都可以回来,塔米的委托,一直有效。”
方卓沉默地听完了,他向白胡子院长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便再离开了。
这一次,白胡子院长没有阻拦。他只是站起身,走到窗户边,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出现,走远,再消失。
“他很得辅王的宠爱。”一道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白胡子院长转回了身,他冲不知何时来了的休斯笑了笑:“是啊……塔洛蒂亚也走了。”
白胡子院长淡淡开口,脸上终于浮现出些许悲哀之色。
休斯冷着脸,半晌才应了一声:“嗯,也死了。”
白胡子院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静静地坐了一会,然后开口道:“过两天我们召集被遗忘者,送塔洛蒂亚去龙神身边吧。”
休斯点了头。然后,他的目光移到窗外的一条被女罗树夹着的蜿蜒小路――那条方卓离去的小路――上,道:“我以为你会让那个孩子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白胡子院长抬了眼。
“他很得辅王的宠爱。”休斯又重复了一遍,他平静地看着白胡子院长,“你明白我的意思。”
白胡子院长当然明白休斯在说什么。
既然很得辅王的宠爱,那如果为黑龙向辅王进言……
白胡子院长不是没有想过,只是……
“他只是一个化形一个多月的孩子。”老龙自语着,说给休斯听,也说给自己听。
休斯脸上的冰冷渐渐瓦解了,他坐到院长室里的一把椅子上,开口道:“他只是一个孩子,也是塔洛蒂亚最后委托我们照顾的……今天,什么也没发生,是不是?”
白胡子院长无言地点了头。
――今天,什么也没有发生。
离开院长室的方卓已经走到了诺亚学院的门口。他看见了就停在学院门口的角马车,也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但在情理之中的人。
方卓扯了扯嘴角,算是露出了一个笑容之后,才迎上前道:“清秋。”
特地等在门口的雪清秋看着方卓:“又要走?”
方卓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回来?”雪清秋问。
“不知道。”方卓回答。
“嗯,”雪清秋答应一声,继而若无其事道,“那就去吧。”
方卓又扯了下嘴角:“我们会再见的。”
“若是再也不见,你就不配做我的朋友。”雪清秋平静得几乎淡漠。
这次,方卓露出了一个真正的笑容。他再不多说什么,迈步便向雪清秋身后走去。
两龙擦身而过,雪清秋稳稳地向诺亚学院里头走去,方卓则径直走向那停在角落,有荆棘和银冠徽记的角马车。
帝堂绝已经等在角马车里了,他向着走过来的方卓伸出了手。
一只稳定、修长、并且漂亮的手。
方卓停下。
他握住了这只伸到面前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