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律赶到温泉行宫的时候,只看见青鸟留下的那件紫金龙袍,抱着龙袍颓然的瘫倒在地,一张纸条缓缓飘落在膝盖。
颤抖着拾起纸条,萧长律像个孩子一样痛哭出声。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这就是她留给他的答案吗?
想起那天她说:“你一定要来接我,晚一个时辰也不行。”
他终究是迟到失约了,这一失约就是一生的错过。
十天,这原来是她给他的最后挽留。
他托大的认为她已完全的相信他,但他忘了,越是信任越是容不得一点点伤害,他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是拥有她,最痛苦的也是拥有她,他拥有了她却也亲手将她推离。
原来,所谓浮生不过心死。
最痛苦的事不是失去,而是失去后的追悔莫及;最可怕的事不是思念,而是思念得不到回音;最漫长的事不是寻找,而是所找寻的人一再逃离。
青鸟离开后的第七天,聿千骥终于忍无可忍的将喝得酩酊大醉缩在凤桐宫像个疯子一样的萧长律拽了出来狠狠地灌了他两碗醒酒汤,指着他的鼻尖大骂:“你就这点出息?以前那个杀伐果断的萧长律哪里去了?”
萧长律揉了揉疼痛不已的太阳穴,睁开迷蒙的醉眼,神智稍稍清醒了几分,不在意的一笑道:“没了霂儿,萧长律也死了。”
说着又要去拿酒喝。
聿千骥将地上七零八落的酒坛子通通打碎,望着一脸颓然形容枯槁的萧长律,声音突然变得平静,缓缓道:“你知道霂儿把这件龙袍留下的意思吗?我问过林语溪和朝歌,她们说这件龙袍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为的就是有一天你可以穿着她做的龙袍君临天下,她良苦用心,你就忍心辜负了吗?”
萧长律颓然的向后一靠,倚着床沿颤颤巍巍的去摸那件紫金龙袍,清润的衣衫仿佛是青鸟掌心的温度,她的手一向温暖细腻像丝绸一样。
“她一番苦心,我怎会不知?她留下龙袍就是让我处理好一切再去找她,可是我不可能在失去她的日子里去实现那些宏图大志,我也是个人,也会伤心,我怎么可能装作若无其事去平定天下?”萧长律咆哮道。
是啊,换做他,他也不可能做到。
聿千骥望着颓废的萧长律,目光落在他眼睛那颗垂在眼睫的泪珠,瞳孔微微紧缩,似是一阵风刮过,那颗泪珠倏地坠落仿佛溅起一地尘埃,他听到萧长律撕心裂肺的痛哭,那般脆弱,那般狼狈。
在他的意识里,这个家伙一向是打碎牙齿和血吞的,受了伤不吭声,流了血不害怕,萧长律只会将这些债十倍百倍的讨回来,泪水对于萧长律是耻辱,尤其是为女人流泪。
可是此刻,他看见了哭得像一个失去最珍贵宝物的孩子的萧长律。
“阿允。”聿千骥叫许久以前他们还是孩子的名字,缓缓道:“你要完成霂儿的心愿,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她和孩子在等着你呢!”
萧长律猛的抬头,眸光中满是不可置信:“你什么意思?”
聿千骥叹息道:“我知道你为了霂儿的身体一直不肯让她有孕,我查看过了,她把你的药换了,霂儿离开的时候我见过她,她亲口告诉我她已经有了你的孩子,我算过日子这孩子差不多有一个月了。”
萧长律仿佛已经傻了,呆呆地望着聿千骥像个木偶,神情恍惚却带着丝丝欣喜。
“阿允,你好自为之。”
偌大的凤桐宫又只剩萧长律一人,浓烈的酒香四下飘散着,似乎轻轻嗅上一口都能醉倒,萧长律的神智却十分清醒,脑子里满是青鸟有孕这个声音。
原来霂儿有了他们的孩子,原来她是因为孩子才下定决心离去,原来她是这么渴望与他共同养育一个孩子。
聿千骥走到门口的时候看着偷偷抹眼泪的段轻鸿和元福,心中了然,刚才的对话他们定然是全都听进去了,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们皇上很快就会振作起来了,青鸟离开后,你们要代她好好照顾萧长律。”
天空突然飘起了绒线般的柳絮,聿千骥漫无目的地走出皇宫,竟是走到了无涯阁,他想起与青鸟相遇的那个季节也是这样一个柳絮纷飞的春天。
推开门走进无涯阁,空气还算清新,这里虽然空置,但定期都会有人来打扫,自顾自地从酒窖随便拿出一坛美酒,晃晃悠悠的走进二楼的那间雅阁,聿千骥靠着窗户一口一口的灌酒。
透过敞开的窗户聿千骥看见了他曾设下题局的高台,屋内层层白纱随风飘荡,想起在这间雅阁与青鸟的合奏,她坦坦荡荡他却恍惚了心神,她醉酒之后他握着她受伤的柔荑为她上药,看着一脸的无助生平第一次为一个女子心痛,也许从那时开始就注定他与她之间无穷无尽的纠缠。
又是一口烈酒猛的灌进喉咙,火辣的酒烧的他喉咙发疼,听见轻轻的脚步,聿千骥头也没抬的说:“伤好了?居然不好好躺在床上?”
聿瑶望着一脸悲伤的哥哥,苦笑道:“哥哥,别再喝了。”
聿千骥不在意的一笑:“别劝我,喝醉了做个好梦,没准梦里还能遇见她。”
聿瑶自然知道聿千骥口中那个她是谁,凤桐宫的那场撕心裂肺的对话,她也听到了。
“她明明不喜欢你,同时伤害了你和萧大哥两个人,为什么你们还是忘不了她?”聿瑶的声音有些恨意。
聿千骥冷冷瞪视着聿瑶,声音低沉道:“这不用你管,以后不要让我听到类似的话,天晚了,你该回宫了。”
聿瑶面无表情的走出无涯阁,折腾了一天,不知不觉已是深夜,街上空荡荡的,一个踉跄跌坐在地,她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声,一块白色的手帕赫然映入眼帘,猛的抬头看见身穿玄色甲胄的段轻鸿。
“怎么是你?”
段轻鸿如实回答:“我看你一个人出宫,担心你出意外所以一路跟着你。”
聿瑶接过手帕,擦了擦眼泪,逞强道:“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段轻鸿继续如实的点头。
“其实我并不是故意说那些话的。”聿瑶叹息道:“我只是心疼我哥哥和萧大哥,我也知道皇后娘娘离开是有苦衷的,我只是气自己不能帮帮他们。”
段轻鸿一本正经的说:“我明白,公主你心肠一直很善良。”
聿瑶瞪着段轻鸿皱眉道:
“我是什么人,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一直在默默注视着你。”
“为什么?”
聿瑶隐隐知道了答案。
“因为我喜欢你,在我小时候被爷爷罚,你偷偷给我送吃的的时候就喜欢了。”
这一喜欢就是十二年。
那年他十岁,而她只有八岁。
那时狄柔先王尚未过世,他、皇上、聿千骥、慕容沄蘅经常会聚在一起,也就是在他十岁那年,他被爷爷罚蹲马步的时候遇见了年幼的她,当时他饿的前胸贴后背,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块芙蓉饼送给他,他觉得那是世上最好吃的芙蓉饼,那个小女孩也是世上最好的女孩。
聿瑶的脸颊微微发热,一把推开段轻鸿,一边跑一边对他说:“傻瓜。”
段轻鸿追着她喊:“我要是不傻,能喜欢你十二年吗?”
傻瓜普遍执着,所以他虽然傻,但是懂得对一个人忠贞不渝。
初夏的气息越发浓郁,天气开始闷热,凤桐宫的桐花又要开了,从明月楼移植来的虞美人开了第一丛花,怡红快绿甚是明艳,萧长律舀了一瓢水缓缓浇在虞美人的枝叶。
相约共同赏花的人如今只剩他一个,为之莳花的她却不见芳踪。
“这花终于开了。”聿千骥站在萧长律身后轻轻一笑。
萧长律停下手中动作,扭头望着他说:“我怕她回来看不到这些虞美人会生气。”
聿千骥道:“还是没有音讯?她一个人怀着孩子也不知道生活的好不好?算算日子她的身孕也该四个月了,肚子应该显怀了。”
萧长律笑笑说:“她刻意躲着我,索性我也不找她了,省的影响她的身体,至于她的生活,这凤桐宫内值钱的容易携带的金银细软都被她带走了,我算过了以她的消费水平够她和孩子用上几辈子了。”
“她倒是精明。”聿千骥情不自禁的一笑。
萧长律目光染上忧伤,惘然的轻笑:“是啊,她一向精明。”
精明的把他们所有人都骗过了。
聿千骥犹豫许久,开口道:“我要回狄柔了,瑶瑶她就交与你照顾了,我希望下次见到她的时候,轻鸿已经把她追到手了。”
狄柔那边全由他的母后白太后一人支撑,他也到了该回去继位的时候了。
萧长律垂眸道:“我知道了。”
“我知道你马上就要亲赴战场了,等我处理完狄柔的事宜,我就前往战场,你别误会,我是为了霂儿,我知道她跟夜湛然有仇。”聿千骥淡淡道:“还有,要是得知了关于霂儿的消息记得通知我。我这就走了。”
“保重。”
“保重。”
送行那日,萧长律望着聿千骥逐渐消失在视线中,他知道聿千骥是真的将所有对青鸟的爱恋不舍交托给他,希望他能够与青鸟白头偕老。
那天是个微风徐徐、日光和煦的晴天,他靠着凤桐宫的一张摇篮,轻轻摇晃着小小的摇篮,目光落在桌上的孩子衣服和玩具上,笑的有些惘然。
萧长律拾起一只拨浪鼓轻轻摆动,咚咚的鼓点声像是在敲击他的心房。
青鸟怀孕已经第四个月了,不知她有没有像其他孕妇一样害喜?她的腰身应该粗了一圈吧?她应该能感到孩子的胎动了吧?这种时候,他应该陪在她身边,而不是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待产。
可是她不愿意自己此刻出现在她面前,她希望看到的景象,他还没有实现。
指尖掠过婴儿衣物,萧长律突然傻兮兮的一笑,也不知宝宝是男孩还是女孩,这一屋子的东西他都是准备的一男一女两份,如果青鸟还在,她一定会跟争论宝宝是男是女,她说过她喜欢女孩。
檐角的宫铃发出阵阵清脆的鸣响,他仿佛又听到了她的笑语,她的眼睛像极了夜空中闪亮的星辰,轻轻开口道:“阿允,你来抓我啊!”
伸出手却只能握住一缕冰凉的清风,缓缓闭上眼,眼角不自觉渗出一滴泪来。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卿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切切相思催人老,却原来待到岁月已暮年华沧桑时我连梦中都寻不到你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