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皎皎,夜光漓漓,许是多雨的缘故,初霁的暮色犹如一方经历天水洗濯晕染的墨青色锦缎散着柔和的微光明镜般晶亮,漆黑的墨色徐徐铺展,愈加浓重,世界仿佛一下子停滞了轮转。
蝉鸣切切,鸟啼啾啾碎碎的传入耳际,青鸟不疾不徐的睁开明眸,微微挺了挺靠在温泉池壁的后背,如墨的长发被水浸润零散的披在胸前,水光荡漾,清波粼粼,将她的玲珑美好尽数掩藏。
她虽醒来,身体却无法一时恢复,体内尚有残毒,以至于这么久都不能随意运用内力,需浸泡温泉一月才能彻底恢复,所以迫不得已滞留半月。
突然忆起那夜的月色,一样明亮却默默的平添了几丝寒色。今夜,没有调皮的马儿来轻扯她的发丝,负着她驱策在不知名的风景里,也没有刀光剑影,计算筹谋,只有死一样的凄凉。
养伤的日子实在是沉寂的可怕,青鸟曾自负的认为她早已习惯一个人的生活,觉得这样端正安然的日子才算得上一种静默的美,经年累月的自我耽恋,溺死于这悒郁的宁静中。可她忽略了一件事,一个致命的漏洞,这样的日子太脆弱,所以当萧长律闯入她的世界,她有了一弹指的惘然,可恰恰是这微不足道的动摇推搡着自己向前行去,侧目回首,成了过去,成了前半生和后半生的里程碑,分水岭。
一阵脚步声飒沓飘摇,由远及近的传入耳际,不知何时起,怕寂静深夜中有人来访。
“姑娘,你可是要继续泡温泉吗?”
暮弦带着一丝欢快的清脆嗓音轻轻地落下。
青鸟转头静静地盯着暮弦的脸,借着月光上下打量,明澈的眸子里迸射出一道道奇异的光芒,惹得暮弦一阵心慌,不由的打了个颤。
“姑娘,你怎么了,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的脸?”
“没什么,只是暮弦秀色当前,我一时心动难以自持。”
青鸟接过暮弦递来的衣服,一边穿一边笑着说。
浅粉色的丝绸睡袍柔顺贴身,勾勒出青鸟姣好的曲线,袖口领口用浅紫色的绣线绣着合欢花,长长的广袖猎猎飞舞,腰间的罗带松松垮垮的系了个结,衣襟半敞,双颊融着沐浴过后的嫣红,宛若一枝探墙而出的红杏楚楚动人。乌发半湿,从青鸟如玉的颈项后绕出,斜斜的披散在胸前,滚落的水珠湿濡了她的肩胛,透过薄薄的丝绸衣料隐隐可以看见一抹异样的红痕。
暮弦俏脸微红,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姑娘怎么也变得如此油嘴滑舌了?”
青鸟赤足踩在池边鹅卵石堆砌的小径,脚心温热的凹凸圆润感,丝丝缕缕的熨烫着全身血孔,像一层细细的绒毛轻轻掠过,非常舒服。她静静的瞧着暮弦精致无邪的面容,有些意外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的暮弦,为何可以将一个人藏在心里,而且如此深。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烂水草呆的久了,所以也学了他的几分不正经。”
暮弦努努嘴,轻哼一声,不以为然的下结论总结:“祸害。”
青鸟低眉浅笑,似水清淡,缓缓的说“可惜那个祸害就要走了,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走?”暮弦一愣,精灵般璀璨的星眸微微睁大,一丝隐忍的不舍蹁跹,黑白分明的眼珠漂泊着决绝的哀恸,那种古井般幽深的空洞一点点扩散,美得令人心碎沉醉,顿了一下说“走了正好,最好一辈子不出现在我面前。”
“暮弦你好像很讨厌慕容沄蘅?”青鸟捋了捋湿润的长发,瞥向不远处的绣鞋,揶揄的问。
暮弦循着青鸟的目光望去,眸中掠过一丝了然,淡淡的说“姑娘,我去给你拿一双鞋子。”
青鸟摇摇头说“不必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白色的绣鞋东斜一只西倒一只,摆成了一个完美的八字,距离池畔太近,鞋面被扬起的泉水打湿,蒙上一层水雾,青鸟微微皱眉。但她还是提上了半湿的鞋子,所幸鞋底尚未被水浸湿,只是鞋面的冰凉之意似有似无的撩拨着心弦。
轻轻的擦过暮弦单薄的身躯,青鸟隐隐看见了她眼中的泪光。
流年寂寂,静数蹉跎。
温泉位于霏烟苑后,没几步的功夫就回到了庭院内,等待已久的朝歌笑着迎过来,一边走一边说“姑娘,暮弦她怎么样了。”
青鸟没有立刻回答朝歌,静静地走进屋内,坐在桌前,倒了一杯热腾腾的清茶,轻轻呷了一口。
她不善于品茶,单纯地凭借着味蕾品味这不知名的珍贵茶叶,入口皆是苦涩,毫无书上说的回甘之感。
“不知道。”
朝歌微微皱眉,她明明已经告诉姑娘暮弦心里的那个人是慕容沄蘅了呀?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是暮弦没有表态还是姑娘压根没问?
正思索间,朝歌听见青鸟问“朝歌,你是怎么知道暮弦喜欢烂水草的。”
“暮弦看起来粗枝大叶,其实也是个敏感纤细的姑娘,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曾在放弃与慕容太医见面后躲在我怀里哭了一夜,不停地唤着慕容太医的名字,那样脆弱的神情,我永生难忘。”朝歌叹了口气说。
那一夜,暮弦烧掉了所有与慕容沄蘅有关的东西,从子夜到天明,哭的差点昏死过去。
青鸟看着朝歌,轻轻的笑笑,说:“朝歌,你应该一直把暮弦当妹妹看吧。不然,又怎会来求我帮忙。”
今日烂水草走后,当朝歌告诉自己暮弦心事的时候,青鸟真正体验了一把什么叫世事无常。
脑海中不断搜刮着暮弦与烂水草的共同点,他们相处时流露出的情绪,怎么想怎么觉得稀松平常。不知道是自己太迟钝还是暮弦真的已经放下,可是刚才暮弦眼中的情谊不似作假,青鸟的脑袋有些晕。
难道是暮弦演技太好?
可是不对啊,为什么自己可以清楚的看穿悦灵的心思呢?
朝歌叹了口气说“我与暮弦自幼是孤儿,承蒙公主收留,成了她的暗卫,暮弦比我小一岁,又一同入宫,情分自然是深厚。”
“朝歌,你和暮弦对我一直很好。就是因为你们对我好,我更要为你们打算。”青鸟淡淡的说“暮弦与烂水草之间的缘分,我可以牵线搭桥,当个红娘亦无不可,但是我不能过多插手介入,这段缘续与不续,你我都无权参与,我们注定只是看客。我已经向暮弦透露了烂水草要走的消息,如果暮弦放不下自然会来找我,如果她不来,她与烂水草就此陌路吧。你将此事托付我不也是希望借着烂水草与我的交情多留烂水草一阵吗。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朝歌歉意的一笑“姑娘,这件事的确是朝歌的私心。我与暮弦一起长大,最是熟悉她的性子,她从不愿别人为她担心。认准了的事从不轻易回头,她既已对我说要忘记慕容太医,定然不会听我的劝。我又怕私自去找慕容太医会弄巧成拙,所以只好来求姑娘了,若说这世上唯一能说服暮弦的人只有姑娘了。”
“哦?你为何如此笃定?”青鸟好奇的问。
“慕容太医身形洒脱不受拘束,可却一连几次栽在姑娘手里,如果不是慕容太医视姑娘为知己,断然不会如此。”朝歌缓缓的说。
更重要的是,你是皇上在意的人。朝歌默默的在心里说。
“的确如此,烂水草虽然吊儿郎当一些,却是极讲义气的。”青鸟喝完杯中的清茶,银针似的茶叶浮浮沉沉,转着手中的青瓷茶杯,眸光莫名的深沉,盈着淡淡的雾霭,微微皱眉说“朝歌,你说爱情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滋味,是不是如这杯茶一样苦涩?”
“谁知道呢?”朝歌惘然的笑笑“我只知道,它很会折磨人。”
“是啊,折磨。可有人甘愿受折磨,真是奇怪。”青鸟喃喃自语,手中的青瓷茶杯在雀跃的烛火下散着银白的光晕,如同掌中凝了一瓣晶莹的霜雪,半飘半落的顺着指缝融化成一滴水珠,不知滚落到何处。
烛火燃了一夜,灯芯劈啪作响,爆出一朵朵灯花,天幕由深至浅,由暗至亮。似是起风了,窗棂摇摆,发出碰撞的脆响,凉凉的拂过脸颊,青丝缭乱。青鸟靠在窗边以手支颐,一本泛黄的书籍半卧掌心低低垂着,目光掠过微熹的碧空,动了动僵硬的头,有些滑稽的转头看向敞开的门扉。
那里一片寂静,无人问津。
门就这样敞开了一夜,她就这样等了一夜。
青鸟揉揉发酸的眼眶,明亮的眸中血色隐隐约约,眉间高唱着倦怠的哀歌。放下手中的书籍,全身的肌肉骨骼似乎粘连在一起,像浸了水的棉花,沉重臃肿,连简简单单的伸展动作,都会牵引起一阵酸软的疼痛。
青鸟自嘲的笑笑。现在的自己可真是柔弱。
一阵脚步声急匆匆的踏破晨光,嫩黄色的身影在青鸟面前一晃而过,青鸟望着跪在下方暮弦,不由微微一笑。
主角登场,好戏开锣。
只是这主角怎么满脸泪痕,眼睛红的像只兔子似的,可怜兮兮的。
“姑娘,你知道慕容沄蘅去哪了吗?”暮弦哽咽的说,嗓音沙哑的不成样子。
昨夜,快马加鞭的赶回皇宫,几乎把整座皇宫翻了底朝天,都不见慕容沄蘅踪影,那一刻她是真的慌了,她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青鸟挪出块地方,拉着暮弦坐到自己旁边,叹了口气说“既有了花笺传情的缘分,你为什么要躲着烂水草?我看得出来这件事并不是烂水草剃头挑子一头热,你喜欢他,喜欢他又要断绝来往,理由只有一个,你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我是个无权无势,甚至连身份都不能见光的卑微暗卫,我有什么资格陪在他身边。”暮弦苦笑道“而且我很怕,怕我们真正见面相处后,发现彼此心性不合,最后一拍两散。”
“那你为什么又来问我烂水草的下落?”青鸟故意逼暮弦说真话。
“因为,因为……”暮弦一双大眼睛沁满了泪水,嘴唇张开又合起。
“因为你后悔了,是不是,傻丫头?”青鸟轻轻拍着暮弦的后背,感受到她隐忍的轻颤,怜惜的说“我一直以为这宫中最快乐无忧的人就是你了,没想到你装的如此好,骗过了所有人。想哭就哭吧,总这么忍着很辛苦吧。”
暮弦一把扑进青鸟怀中,像个小孩子一样,哭的打噎,断断续续的说了什么,青鸟没太听清。
只模模糊糊的弄明白一句“姐姐,我这辈子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装作一个普通朋友那般爱着慕容沄蘅,只有这样,我与他才可以每天嬉笑打闹,如果不这样,我真的不知怎么面对他。”
因为爱你,所以我可以将爱意尽数掩埋,只保留对你的平常心。
青鸟叹口气,拂袖拭去暮弦泛滥的泪水,淡淡地说“暮弦,你这辈子做的最好的事情应该是做慕容沄蘅的妻子。”
“可是我找不到他了,我们的缘分尽了。”暮弦抹了把眼泪,带着哭腔说。
青鸟嘻嘻一笑,说“入了眼,那是缘,用了心,那是分。缘是天意,分是人为。如今天时地利皆在,不就差你对烂水草坦白这一步的人和吗?”
“什么意思?”
“意思是虽然你和我都找不到烂水草,可是有人能啊。”青鸟目光泛着彗星般的狡黠,一下子照亮了暮弦的世界。
她的确是不知道烂水草跑到哪里伤情去了,烂水草也说过不会来见自己,可是有一个人总要见吧。
暮弦看着青鸟邪恶的笑容,哭的心思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若说能找到慕容沄蘅的人,恐怕只有皇上了。
她艰难的咽了口口水,小心且认真的问“姑娘,你不会是要算计……”
最后两个字,她没敢说出口。
青鸟拍拍她的肩,说“孺子可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