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明星稀,万里无云万里天。御药房,却是灯火通明。
暮弦无力的趴在桌子上,手中的毛笔被扔到一旁,小小的脑袋埋在满桌子的医典上,叫苦不迭。
她不过是串通公主,把姑娘骗到兰林殿,想让皇上与她多见几面而已,没想到啊,姑娘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罚自己到御药房抄写二十部医典,抄不完不准回去见她。她恹恹的看着那摞起来足足高出字迹半个头的医典,顿时觉得视死如归,可惜她还不能逃,因为慕容沄蘅在盯着她,还冠冕堂皇的说什么是姑娘叮嘱的。
虽然可以与他单独相处,可是,更多的是不安,那个秘密,她不能说。
慕容沄蘅看着瘫倒在桌上的暮弦,莞尔的轻笑,却故意板着一张脸,像拎小鸡一样,把她揪了起来,说“不许偷懒。”
幸福的憧憬瞬间破碎,暮弦手脚并用,妄图摆脱慕容沄蘅,奈何根本无济于事,慕容沄蘅虽不会武功,毕竟是一个男子啊。而她只会点三脚猫的医术啊,真是后悔当初没跟朝歌姐姐好好学武功。
“慕容太医,我真的很累了,你就放过我吧。”
慕容沄蘅的目光掠过她的额角,光洁的额头一大块乌黑的墨迹张牙舞爪的横陈着,不由一笑,写字居然写到额头上去了。
“要睡去床上睡,别让你的口水脏了这些医书。”说着,一抬手,把暮弦扔到了一旁的矮榻上,顺手抹掉了她额头的墨迹,那矮榻本是用来安放病人用的,如今她躺在上面,就像一只小猫找到了自己的小窝,舒适又惬意。
暮弦如获大赦,捞起榻上的薄被,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露出一个小脑袋,迷迷糊糊的说“慕容太医,我谢谢你,你的大恩大德永生不忘。”
说完,头往棉被里一缩,蜷缩成一个球,倒头就睡。
慕容沄蘅无奈的摇摇头,熄灭了烛火。
满室寂静,悄悄退出房间,嘴角噙着一抹苦涩的笑意,小丫头的语气和那个小偷还挺像的。
那个小偷在哪里呢?
他再给自己一个月时间,如果找不到,他就放弃,就请辞出宫,云游四方去。
明心阁内,青鸟盯着橙黄色的灯火,精致的五官如一块上好的美玉,蕴着万千风华,她微微蹙眉。
朝歌缓步走进来,静静地说“姑娘,可是累了,要就寝休息吗?”
“暮弦,还没回来吗?”青鸟摇摇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还没有,我估计她是要埋在太医院了。”朝歌微笑着说“姑娘,不用担心,暮弦那丫头嗜医如命,你罚她去慕容太医那里抄写医经,怕是她已经乐不思蜀了,哪里愿意回来。”
青鸟淡淡的一笑,说“也该是如此,朝歌,你去休息吧,不用担心我,我想一个人安静的呆一会。”
“姑娘也早些休息。”朝歌咬唇,露出疑惑的表情。为什么她觉得此刻的姑娘像一个脆弱又无助的孩子呢。
朝歌安静的退下,青鸟对着烛火发呆,忽而,轻轻叹了口气。
脑海里,全是萧长律那句“朕不会让你当祸水的,因为朕看不上你。”
他不让自己当祸水,那想让谁当他萧长律的祸水?
又是怎样的女子可蛊惑的了萧长律的心?
暮色四合,月满西楼,流泪的红烛默默地燃尽。皇宫白日的恢弘雄丽沉寂在无言的长夜。苍穹浩渺,繁星密布如同一盘波云诡谲的棋局,伸出无形的手掌盘算掌握着所有人的生命,银色的月华如彩练阵阵飘过。深沉似水的夜色中,一点明灭的灯火,照亮了未知的前路。
青鸟提着一盏八角琉璃宫灯,穿梭在黑夜中。借着夜色的掩护,一路行到御花园。抬起手中的宫灯,深深地呵了一口气,微弱的橙黄色烛火倏地熄灭,唇畔一朵笑靥如画。
来到皇宫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如此仔细的欣赏皇宫,若是没有那许多的勾心斗角,皇宫,其实,也是很美的。
夜晚的御花园,喧嚣艳丽退却,静谧的如同一个安睡的婴儿,柔软若轻纱般的清辉丝丝缕缕的缀在花萼,凝露泣泪。幽蓝色的萤火闪闪烁烁,层层叠叠的环绕着青鸟,荡成浅淡霏微的涟漪一圈圈流连在她绣着梨花花瓣的裙角。
青鸟有些着急,一手提灯一手提着裙摆,四下张望,来回踱步。周匝一片黑暗,霁景杳然。
萧长律该不会不来了吧?
青鸟轻轻叹了口气,微微皱眉。她还要继续等待吗?
她突然很讨厌现在的自己,竟然瞻前顾后的,处处考虑萧长律那个讨厌的家伙。如果他不来,自己有什么义务等他。
风撩起耳后的几缕发丝,沿着风的足迹扫过眼梢,脸颊,微微刺痒。青鸟挑起一缕长发,捏在指尖,无奈的一笑。她不是很喜欢束发,大多时候仅用一根飘带系发,可是此刻,束发的白飘带不知掉落在何处,她一头长发洋洋洒洒的飘舞在风中,实在是不太方便。
隐约间,有脚步声传来,一双手静静地从身后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青鸟奇迹般的没有推开那双手,甚至不曾反抗。她似乎等待他已久,又似乎一直在企盼他的到来。
“为什么不推开朕,不怕是刺客。”
萧长律绾起青鸟一头如水般润泽柔软的乌发,黑色的锦绸自掌心飞流直下,圆滑沁着暗香的发梢似有似无的绕过指缝,悠悠的扣紧他的食指。他低头看着她静好的侧颜,她此刻微微低着头,晶莹的肌肤与精致如画的五官,铺陈在浓妆淡抹的月晕下,水中映荷般清丽娇媚,纤长的睫羽拢成小扇轻轻地覆着滴了水墨的星眸,美不胜收。
“皇宫之内,高手无数,哪里来的刺客?”青鸟微微一笑,静静地站着,说“你来迟了,替我绾发,算是赔罪吗?”
轻微的拉拽感沿着发丝一点点的触及全身,竟没有丝毫的不适感。发丝的另一端,似乎左右为难,手指只是轻轻地捏着发梢,不敢乱动。青鸟心头陡然溢出一丝辗转反复的甜蜜,她挪了挪,靠近了萧长律一步,她的背影顺势偎进萧长律怀中。
从未有人替她绾过发,她此刻真的情愿放下一切成见心房,安心的贪恋这前所未有的悸动。
“好了吗?”她低声催促。
“好……好了。”萧长律匆忙的回答,梨花步摇恰如其分的插在她的发髻。
他一直留着这支梨花步摇,不知原因,今夜,将这支梨花步摇戴在她发上时,尽是难掩的喜悦与满足,隐隐的不安失措,手不自知的颤了几颤。他没为女子梳过发髻,但刚刚却出乎意料的娴熟,纵然天地刹那虚无,也不及她发间一缕清香。
青鸟转过身,深深凝望着萧长律,余光时不时的瞥向头顶的发,虽然很困难,但她还是注意到了,晶莹剔透的梨花步摇松松的挽着发丝,绕成雾鬓云髻,水滴状的水晶珠子温柔细软的垂下,风一吹,清响落拓。
“我们练剑吧。”
她向后退了几步,有意远离萧长律。
她是怎么了,竟然沉浸在他不知真假的小小关怀里。他的一双手怕是为很多女子梳过发髻吧,不然又怎会如此娴熟。
终究是自作多情,向他低头了。低头在自己从未得到过的温柔中。
“好。”萧长律嗓音莫名的干涩。
经年须臾,她的背影遥远冰冷,自己的心却不经意的温柔难遏制。
本来不相干的两个人,只存在利益关系的敌对,却一次次被自己忽略了,她与他从没有真正的信任,纯粹的感情。
萧长律变戏法似的抽出两把剑来,一把递给青鸟,一把握于手中,银白的剑芒刺破他藏蓝色的袍袖,恍若谪仙。
“开始吧,朕不会留情的。”萧长律朗声笑道,那笑声意气风发,带着几分鲜衣怒马的年少轻狂。
青鸟的手指掠过剑刃,冰凉的触感,飒飒的剑鸣,令她微微的心慌。剑指长空,穿云裂石,卷起千堆雪。
“这句话应该我说。”青鸟凝视着萧长律傲然的浅紫色的星眸,笑吟吟的说“萧长律,若是我一不小心伤了你,你该如何?是会忍气吞声,还是要了我的小命。”
人生在世,快意江湖。
她与萧长律好比飞蛾与烛火,彼此吸引,又彼此对峙。
美人崖的那一夜,她与他还未分出胜负。她不爱争强斗狠,但萧长律就是她生命中的一个异数,是她无波的人生中唯一的敌手。
她渴望战胜他如同他意图看透她一样。
是本能是自然。
“那是不可能的。”萧长律温柔的笑着说,扬起头深深的凝望着青鸟娇俏的笑靥,目光渐渐移向她发间的梨花步摇。
他坚信她不会伤了他的,正如她没有取下那只梨花步摇,拒绝他一样。
“那可不一定。”青鸟挑眉反驳。
居然轻视她,那她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手中长剑直直朝萧长律刺去,划破温柔的晚风,浸润风霜的呼啸,剑影缥缈如同高山冰原一闪而过的云彩,青鸟的身姿轻盈的宛若梁上飞燕敏捷,又仿佛步步生莲的美人依依袅袅。
胧明的淡月一瞬间皎洁明亮起来,缓缓的上升,挂在遥远的天际,星星渐渐疏落黯淡了,静谧的空气中弥散着无垠的瑰幻气息,天地间,只剩下月色如水的清辉。丝丝缕缕的月光褪去素白的忧伤,柔和的洒向青鸟的面庞,若有若无的光圈沿着她静美的轮廓,蜿蜒倾泻,忽深忽浅,围映着她唇畔青莲般嫣然莞尔的笑靥,不染纤尘。
萧长律恍若迷醉在一场旖旎的梦中,明明知道是虚幻,明明想要逃离这毁人心智的安乐,却还是不由自主的贪欢,自我放逐。
不是没见过妩媚妖娆的女子,但理智一向处于上风,那欲望似一颗石子投入浩瀚的大海,不见踪迹,君心似铁。
他从来没有质疑青鸟的美丽,即使是他对她只是意图挖掘出她身上的秘密,无关风月,全为利益。她的美丽不仅仅是她的容貌,还有她身上的淡然,此刻他眼中的她平添了几分顽强。
今夜的月亮为什么要这么亮呢?亮到刺眼,让他无法忽视她的美丽,让他一向自视甚高的理智瞬间决堤崩溃。
老天实在是爱捉弄人。
呼呼的剑鸣在耳畔逡巡穿梭,萧长律静静凝视着那道朝自己迫近的倩影,嘴角微微勾起,像泼墨画里的谪仙,悠远绵长。
长袖猎猎飞舞,手中银光清寒,一个格挡,云山缭雾般轻巧的当下青鸟凌厉的剑招。暗暗用力,一个旋身直直把青鸟逼退了几步。
微笑着将剑尖指向青鸟,眼波柔和又温暖,他没有说话,静静地凝望着青鸟那张含嗔薄怒的俏颜。
她现在的样子还是挺可爱的。
“拂剑行云流水间,皓月长风移花影。”萧长律微笑着说。
青鸟的脸微微一红,弯弯的娥眉拢起上挑,葱白的玉指收紧,攥着剑柄,瞪着萧长律春风得意的笑颜。
不认真比剑就算了,居然还对她品头论足。
脚下用力一跺,似一条狂舞的金蛇,游龙惊凤般横剑刺向萧长律,不想萧长律如同一尊石化的雕像,岿然不动,剑锋离他越来越近,青鸟突然有些惊慌,若是再迟片刻,她会伤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