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见过他如此急切的模样,不近人情,狠厉,呼吸急促,胸口起伏,双目泛红。哪怕他身负重伤,都是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她来不及顾及手腕上方被捏的痛楚,目光闪烁,妄图否认:“我怎么会见过呢,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会是我这种小贱民能得见的,爷您理解错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虞、七。”
承受住他近乎失去理智却仍压抑着的吼声,虞七身子抖了抖,瑟缩脖子。
“八年前,它遗失在定南道,相距你们家不过数丈,而它消失之后,你爹娘便很快带着你离京。我本以为是巧合,可你方才的样子,告诉我,你知道。你,还有你爹娘瞒了我多少事,还不肯说实话麽!第五胥的人,可是会要人命的!覆巢之倾焉有完卵!”
“……”
手腕上的痛感在提醒她。燕赤帮的那群人有着怎样狠辣的手段,放火不过雕虫小技,还好烧的还不是虞家家宅。若是……
“爷能护我们周全麽?”她仰头看他。
“我要东西。”第五胤字字掷地。
“好。”虞七掰开他擒住自己的手,屈身跪下,“只要殿下肯出手相助保全虞家,奴婢知道钗环在何处,愿双手奉上。”
第五胤双目之中血丝渐退,只是胸膛仍旧激动得上下起伏,气息不稳:“好,好,好。”
或许这才是最合适且应该做的选择。虞七没有多加犹豫便做了决定。燕赤帮的背后是太子,他们虞家、翠微坊要何德何能才能斗得过东宫之主。只有第五胤,彻底投向他或许才能保全自己。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支钗环本就不属于虞家,如今到了交还给其原主的时候。
才回来不久,奔霄又载着二人奔驰出皇宫。一路上行人纷纷避让,咒骂声不绝于耳。可虞七已经充耳不闻,心境悄然发生改变。前方少年坚挺的背脊,看着略有些单薄和瘦弱,她从后面攥住他的衣衫,好像从即刻起,两人便成了更紧密的关系,他荣,她便荣。他损,她便损。将命运交到旁人手里掌控的感受并不好,可她愿意信他,更愿意帮他。
奔霄一路狂奔至虞家,再次如入无人之境般,冲到重阳苑门前,直到院门着实窄小,塞不下奔霄如今的个头,这才勒绳下马。
常氏骂骂咧咧地直奔而来,她就好像眼珠子长在大门口了一样,总是能第一时间抓住机会来踩二房一脚。
这么一个玉树临风的少年立在张扬的赤马旁,衣着华贵。她当即便扯嗓子喊起来:“麽麽快将大爷、老爷叫来!二姑娘光天化日地与外男同乘一马,闯进府中,不要脸了啊!”
撒泼般的声音将众人都引了来。虞老爷子更是感到脸面尽失,气得发抖,当即便命令护卫连人带马给赶出去。
还好虞重阳和柳荷苒来得及时。虞重阳楞了片刻,立即拉着自家夫人掀袍跪下:“五殿下大驾光临,草民见过殿下!”
虞老爷子愣在原地,伸出去的手指颤巍巍地抖起来。他终于想起这少年是何人了,曾在曹市令府中见过的。如此面如冠玉周身气质不怒自威的少年,可不是声名“赫赫”的五殿下!
双腿一软,他匍匐在地:“草民叩见殿下,草民有眼不识泰山……”
常氏也早已被吓破了胆。
第五胤置若罔闻,冷眼未在大房那边流连,睨着虞重阳,声音却并未那般冷硬:“起来罢。”
大房松了口气,也准备一同起身。可膝盖刚刚抬离地面,便听见少年清冷如霜的声线:“本殿让你们起身了吗?”
啪嗒。
膝盖又齐刷刷地砸回地面。
冷汗如雨,滴答而下。
抖若筛糠,少年的威仪叫他们这种在底层混迹了半辈子的禁受不住。都怪常氏,若不是她瞎嚷嚷,怎么会惹到五皇子!这可是积了几辈子的福才修来的贵人啊!
虞老爷子和虞重千心里几乎要将常氏恨透了。
“阿爹阿娘。”
此时虞七从苑中捧着一个匣盒出来。对仍旧跪在地上的祖父和名义上的大伯大伯母视若罔闻。
柳氏眼眸收缩,盯着她手中的匣子,不敢置信地将目光挪到她脸上:“宝儿,你这是……”
这东西,就连大房都不知道如今尚在他们手中,宝儿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拿出来,更何况还有五殿下在。这东西,可是会引来杀身之祸的呀!
虞七收到柳氏的担忧,回馈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径直走到第五胤跟前,屈身下跪,将匣盒高高举起:“爷,您看看是不是这个。八年前,此物突然出现在我娘的妆匣之中,究竟是何人所放缘何而来我们一概不知。阿娘你来说罢。”
柳氏心中惴惴不安,不知从何开口。直到瞧见第五胤珍而重之地接过匣盒,这才犹豫着开口:“民妇回禀殿下,此物乃是一根翠钗。八年前,民妇记得家门外不远处死了一位老妇人,惊动了官兵,闹得全城沸沸扬扬,好似在找什么丢失的首饰。可那一日民妇在自己的妆奁上发现了这根钗环,这钗环生得华丽,点滴工艺绝非凡品。紧接着一群带刀官兵闯进来四下搜查,街外面还听见有妇孺啼哭的声音,刀尖上有血,民妇害怕被当做贼人,情急之下便将钗环藏了起来。后来栾京被全城封锁,哪怕十日之后进出都要细细搜身。家里……担心此物放在家中终有一日会被搜查到,便令民妇与夫君一同带着出城,将东西丢了。”说及此,柳氏抬眸往大房那边的方向望去。
八年之前被逼远走他乡之事,至今还历历在目。对面那群人撕下平日道貌岸然的面具之后丑陋的嘴脸在那时一览无余。
“但民妇不敢带着东西出城,若是被戍守的官兵发现,便是死路一条。于是,民妇将此物藏在嫁妆田地之中,七年未曾耕种那块地。知道去年从大漠回京之后,方才拜托兄长将此物取出。”
她缓缓结束这段往事的讲述。跪在地面的常氏暗暗嘲笑。可怜的二房啊,这回算是栽了,这东西照如此看来可不就是天家的物件,当年不听规劝将其带往大漠丢掉,现如今被发现了,还能有什么好下场!窝藏天家宝物,这罪名够在牢里待一辈子。
第五胤手捧着匣盒,轻轻将其打开,入目的,果然同他有的那支一样,只有细微之处的不同,显示二者既是一对,又分左右。
他的手有些不经意地激动颤抖,喉头滚动,将蓦然涌上来的酸涩压下。他攥住虞七的胳膊将她拉起来,用极低的声音珍而道之:“谢谢。”
“从今以后,翠微坊,本殿会看顾。本殿在一日,便保你们一日无虞。”
这话抬高了音调,对着虞重阳和柳氏而出。
常氏的嘲讽僵在脸上,龟裂出一寸一寸死白的墙灰,簌簌掉落。她眼睛里满是慌乱,这是怎么回事,背锅的竟成了贵人的恩人?
“凭什么!凭什么!唔……”
她扭曲地疯狂喊出声,却立即被自己的夫君虞重千捂住嘴大力拖走。虞重千双目同样愤恨,但他此刻更恨的是这个自以为是的婆娘,当年将钗环嫁祸给二房,如若不然……今日得到五皇子青眼的应当是他虞重千!
虞老爷子笑眯了眼,点头哈腰与有荣焉,此时看虞重阳竟觉得怎么看怎么顺眼。
第五胤召来暗卫,将匣子交于其。暗卫很快便闪身离开,往皇宫方向而去。
他也不准备再流连,一门心思早已随着翠钗飞往西林宫。他转身欲上马,谁知虞重阳却上前一步行礼道:“五殿下,能否借一步说话,草民有事向殿下启禀。”
第五胤停下脚步,看在他们方才交了翠钗的份上,随他往一旁走去。
虞七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柳氏看在眼里,不自觉的蹙起眉尖。她拉过女儿的手,刚想说些体己话,可还没等她开口。身边的宝儿便如乳燕一般弹出去,小跑着往五皇子身边跑去。她动了动抓着一团空气的手,眉间忧虑更深。
“阿爹,你回去歇着,我送殿下罢。”
虞重阳深深看了她一眼,敛下目,对第五胤行礼退下。
直觉告诉虞七,她爹的眼神着实有些古怪:“爷,我送您。”
“嗯。”第五胤轻轻唔了一声,拉起奔霄的缰绳朝外走。他没有骑马,倒是给了小姑娘跟上他的时间。
虞七面上泛起些微的活力的光泽:“爷,我阿爹方才同您讲了什么,我看他好像脸色没有那么好,是不是他说话不中听惹到您了?”
“没有。”
“那是您和他聊了什么?”
她打算打破砂锅问到底。
第五胤睨她一眼:“聊你聒噪。”
“我?怎么会呢,我……爷,你莫不是唬我的罢。”
小姑娘没有别的好,就是好戏弄。偶尔逗逗,倒也生动得紧,比文华那妮子要乖巧上几分,没那般骄横的坏脾气。
“你爹说,叫我多看顾着你,等你及笄之后,放你回家嫁人相夫教子。本殿一向对下属大方,又看在你们今日备的这份大礼,到时一定亲自帮你挑上一门好亲。”第五胤语意慵懒,似乎不甚在意。
虞七脸上讨好的笑却僵持不住:“我倒没想到爹娘想得这般远,难为殿下了。”
第五胤用余光瞅见小姑娘似是耷拉下的头顶,唇边勾起一抹似是而非的弧度。
小姑娘怕是还没发现,每次舔着脸讨好他的时候都是一口一个脆生生的“爷”,而每次不痛快的时候就变成了冷冰冰的“殿下”。
“你还有得挑,可本殿的五皇子妃需要势力雄厚的女人,难于上青天。这朝中任何一人都不会眼睁睁看着本殿增加助力扶摇直上。若是那样,他们屁股下的位子可就坐不稳。而父皇,又是最不允许本殿有所势力的。说起来本殿比你惨多了。”
是啊。
虞七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终是需要强大的女子来做他的正统夫人,有钱不够,一定要娘家庞大。
她之前口口声声妄图帮他,大概真的只是一厢情愿。
“因此……”
能有什么因不因此的呢,虞七继续耷拉着脑袋,身后的影子在夕阳之中被拖长。
“一个平民也并非不可。”
虞七脚步顿在原地。
眨巴眨巴眼。
然后蓦然激动地冲上去,大胆伸出手拽住他的衣袖,满眼期待,却满口哑然:“你的意思是……”
第五胤仰起头,甩开她的手:“看你表现。”
*
事情的结果往往出人意料。
就像这支翠钗,兜兜转转八年,似乎冥冥之中自有注定,总算回到它真正的主人手中。原本以为是一场飞来横祸,却让八年后的虞家有了五皇子做靠山。一朝得损,一朝得荣。谁又敢妄言,虞家二姑娘费尽心思得来的答复是福是祸呢?
虞七没有跟第五胤回宫。
柳天宁尚在乡试之中,也不知手上的伤有没有耽搁应试。正值七月炎夏,考场里环境差得要命,吃喝拉撒都在一间房,没等到中暑,光是气味便能将人熏死。据往届落榜的秀才讲,考举人是个运气活儿。种种意想不到的,穷苦人家秀才还好,可要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可就有的熬了。
九日期限一到,考场外早已等候了一大批亲属,将从考场中出来焉掉的诸位秀才接回家中。
柳家也不例外,杨氏亲自带着家丁书童等在外边,想要第一时间看到自己的孩儿。
春苓蹬蹬蹬地跑回府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姑娘,我,我回来了。”
“如何如何?”虞七来了精神,连忙递了一碗冰镇的甜茶过去,期待地望着她。
春苓咕咚咕咚几口下肚,意犹未尽:“送,送到了,是表少爷亲自接的。奴婢把姑娘的嘱咐都带到了,一日两次,要抹匀,涂抹在伤口之后不能沾水。表少爷托我给姑娘带句谢。”
“他瞧着精神头如何?”
“有些不大好,瞧着眼眶周围都是乌青的,想必在考场里没睡好,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憔悴。”
虞七眉头拧作一团:“莫非是没有发挥好。若是因为我叫他落了榜……”她咬紧唇,一时想不出办法。
“姑娘,要奴婢说,考举人是极难的,很多秀才都是三十好几了才勉强够得上举人二字。表少爷如今年纪跟哪些人比起来还小,若是考不上,兴许也是应当的。”
虞七瞥她一眼:“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只是人情债难还。”
说到这儿,她倒想起姜生托她带给春苓的胭脂,似乎春苓还未给人答复,她便顺口也催了一催,至于究竟是否有缘分,还是交给他们自己来定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