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落座。
邢縡执白,小义执黑,高明更直接,把棋盘之上的半盘旗子划拉到了一起,堆放在自己的面前。
“开始吧。”
高明随手抓起一把棋子,攥在手心,伸直,悬在棋盘之上。
邢縡和小义也有样学样。
顷刻之间,三只拳头出现在棋盘之上。
“余一!”高明。
“余二!”邢縡。
“余三!”小义。
“任道长,您受累,喊一句开始,一会再帮着过个数?”
任老道一听,这里还有我的事儿呢?
不过听着高明高御史一张嘴还挺可以,不是“您”就是“受累”的,这还有啥可说的?难得人家堂堂淮南大少爷这么给面子,又不费事,整吧。
“开始!”
哗啦……哗啦……哗啦……
一堆黑白棋子落在棋盘之上。
任老道上前,在三人的注视下数三。
“一三,二三,三三……”
最后。
“余一。”
高明乐了,主意是他出的,第一局还是他赢了,这一看弄得跟假的一样……
假的就假的吧,办事为主。
“好,承让了!
按照规矩,高某人要问你们二位一人一个问题。
同样按照规矩,你们二位必须如实回答。”
高明又重复了一遍规矩,小义早就知道,点点头不置可否,邢縡倒是第一次玩“大唐版的真心话大冒险”,虽然心中急着解决问题,却也要先熟悉了规则再说,现在听了高明这么说,自然点头,准备好好看看这东西到底怎么玩。
高明见两人都没有异议,就要提问了。
第一个问题,问邢縡。
“属地商行的张东主就在楼下,因为昨天灞水码头大火的原因,高某人跟他也算有所接触,听说他这一次来长安,乃是受了你邢家商行的订单?
不过,我听说你邢家商行向他下的订单,是蜀地的毛竹???
问题来了?
长安边上就是终南山,虽然毛竹不多,但是树木不少啊,为啥要向蜀地订购毛竹?”
邢縡听了就是一愣,没有想到高明又是砍人又是逼迫的,逼得他不得不坐在赌桌之上,最后竟然问出来这样的一个问题,他目光闪动之间,微微一笑,说道:
“高御史竟然对我邢家商行的生意往来也有兴趣?
按照道理来说,这件事涉及到了我家的商业取舍,不当说才是……
好,既然是这一局邢某人输了,自然就要愿赌服输,自然不敢有所隐瞒。”
说到这里,邢縡目光闪动,微微一笑,说道:
“高御史,别看我邢某人经营着这间赌场,但是前面那家邢家商行,也是在专心经营……
实不相瞒,自从我和王焊王公子相识以来,商行的经营一帆风顺……
这不,听说天子今年有意在上元节赏灯,我就想多多储备一些毛竹,以便搭设灯楼。
至于为何从蜀地订购毛竹,主要是因为蜀地毛竹高大,比终南山中的毛竹更加适合搭设灯楼,而且数量众多,不必再安排人亲自入终南山采伐……”
高明一听,明白了。
邢縡这些话说得虽然隐晦,但是基本意思也已经表达清楚了。
他的邢家商行,因为王焊的关系生意做得不错,按照高明对“官商勾结”的理解,邢家商行,现如今,很大程度上,算是王焊,或者直白点,王鉷的附庸。
按照邢縡的说法,天子有意在上元节赏灯,那作为天子宠臣的王鉷,自然也得卖卖力气啊,具体的作为,起码得搭设一座像样的灯楼出来让天子开心吧,而且这座灯楼,搭设得越用心,越好,就对天子的心思,也就越对王鉷的心思。
这么着,邢縡才大量采购毛竹,准备在搭设灯楼这件事情上,好好卖卖力气。
可是,灯楼要想搭设的好,按照大唐的风气,就得大,就得华美。
华美这方面,暂时不说了,要是想把灯楼搭设的“高人一等”,就对待用的毛竹提出了要求,一来数量多,二来毛竹本身也得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终南山的毛竹就不合适了。
终南山清幽,其上的植被,主要还是树木,毛竹有倒是有,数量并不多,况且关中的气候,也比不得蜀中适合毛竹的生长,所以毛竹“成材”的就更少了。
如果非要用终南山的毛竹,就得专门派人进山去寻找,这样一来就麻烦了。
一来,在没有完成之前,不知道到底能够找到多少合用的。
二来,天子想赏灯,不仅仅王鉷想好好表现,长安城中的权贵,自然也想好好表现,就算不像王鉷一样追求“高人一等”,却也不能敷衍了事啊,要不然是不给自己面子还是不给天子面子啊?所以,这些权贵也得进终南山去砍伐毛竹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很容易形成狼多肉少的窘境。
邢縡估计也是早早料到了这种情况,索性,直接向属地商行下订单,不跟他们一块起哄了。
至于从蜀地订购,比终南山砍伐,到底贵了多少?
这个问题,高明要是邢縡,也不用去考虑的——刚才不是说了嘛,邢家商行在很大程度上成了王家的附庸,在王鉷有需要的情况下,别说不赚钱啊,就是赔钱,邢縡也得干。
高明想到这里,不由得点了点头,这个逻辑算是通顺了,可以解释为啥邢縡舍近求远,从蜀中订购毛竹了……
他心中突然一动。
“不对!”
高明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紧紧盯着邢縡。
“今天是正月二十七,蜀地商行的毛竹,昨天才到,也就是说,是正月二十六才到的……
上元节是正月十五……
这个时间把毛竹送过来,晚了……”
邢縡一听,顿时长叹一口气。
“谁说不是呢……
不过,好在影响不大……”
原来,邢縡确定了要从蜀地订购毛竹,早早就联系了蜀地商行,张胖子虽然不太明白邢家商行为啥会舍近求远,但是他正想找机会打入长安城的商圈,听了邢家商行的订单,自然求之不得,在第一时间就开始备货、运送,力求在和邢家商行的第一次合作之中留下一个好印象,然后借着这个好印象再向下推动更多的合作。
事实上,邢家商行九月份下了订单。
张胖子马上就开始准备。
第一批毛竹,早在十月底,就由蜀地运送到了长安城。
“昨天到的,乃是这份订单之中的最后一批。”
邢縡看了看高明,说道:
“因为向蜀地下订单的时候,邢某人就加了一份小心,生怕这些毛竹在路上有什么闪失,又怕这些毛竹运送到了长安城之后不合用,就私下里多订购了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只是邢某人也没有想到,别看张胖子这个人为人精明,平常还爱占一点小便宜什么的,但是在货物上,还真没有给我动什么手脚,仅仅前面几批货到了长安城,就足够搭设灯楼了,所以最后这一品毛竹,到底是正月二十六送到,还是正月初六送到,还真没啥影响……”
说到这里,邢縡还不好意思地一笑。
“不过呢,也不怕高御史和小义哥笑话,毕竟是在商言商,我邢家商行订购毛竹的时候,早有交代,除去数量、规格之外,对时间也有要求,最后一批必须在正月初六之前送到。
即便这批毛竹的运送,没有影响到我搭设灯楼,不过晚了终归是晚了!
说句不敢妄自菲薄的话,之所以最后一批毛竹没有影响到搭设灯楼,不是因为他张胖子运气好,而是因为邢某人有先见之明,这才没有最后耽误……
所以,张胖子,得赔钱!
这便是在商言商!
也正是因为如此,昨天毛竹到货之后,我才没有让他们直接卸货入库……这不就是想再从最后的货款之中压一压价格嘛……
谁能想到,昨夜一场大风,灞水码头竟然大火,这才引发了那么多的事情出来,实在是得不偿失、得不偿失啊……”
高明听完,看着邢縡一顿唉声叹气,也不由得有些好笑。
这不是活该嘛!
东西到了,你不让卸货,结果一把大火烧干净了不说,还是因为这些货物惹出来这么多事情,固然张胖子在这件事情上损失惨重,估计邢縡也不好过才对,起码今天早晨,王鉷亲自出面结案,就不是他邢縡三言两语就能决定的,他少不得也得出点血,更不用说就因为一杆认旗,被高明逮着理了,这一顿折腾,都快给邢縡逼疯了……
这才是标准的贪小便宜吃大亏呢。
高明暗笑之后,又突然一愣。
“那是不对!
你订购毛竹,是为了正月十五搭设灯楼。
现在灯楼都搭设完了,这些毛竹也都没什么用处了……
这个时候,张东主把毛竹送来……按照你在商言商的路子,应该不要才对,甚至不但不要这最后一批毛竹,还能以此为借口,把以前的毛竹也压一压价码才对……
当时刚才听你说话,我怎么听着,最后这一批毛竹,你还准备留下?
除了最后这一批毛竹之外,你还得拆下搭设灯楼的那些毛竹……
你要这么多蜀地的毛竹,准备干什么用?”
邢縡一听,眼神顿时一缩。
他今天虽然是第一次见到高明,不过“淮南大少爷”的名号早就听说过,说实话,跟一般一样,就以为高明是借着汜水侯谢三郎的势,就是一个少爷羔子而已,即便今天被他逼到了绝路上,从内心最深处来讲,也没有把高明太当回事,左右不过是淮南军出身的一介武夫,除了砍人耍横,还能会什么?
现在,听了高明问出这样的问题,邢縡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怪不得人家高明能够进入御史台成为监察御史,不仅仅是因为汜水侯谢三郎的势力,也不仅仅是因为他会耍横砍人,人家高明高御史,也拥有着敏锐的洞察力!
别的不说,就说现在,自己不过说要压一压最后一批毛竹的价码,人家高御史就听出来这里面有不对的地方。
想到了这里,不由得邢縡不打起十二分的小心,这才冲着高明一笑。
“高御史果然名不虚传。
三言两语之间,就能发现不合适的地方,堪称明察秋毫!
这必然是汜水侯的私淑传授吧?
今日一见高御史,也可以畅想一下汜水侯的绝世风采……”
高明不置可否,就这么微眯着双眼,静静地盯着他。
邢縡一见高明不接话,略显尴尬地一笑,这才说道:
“不瞒高御史,邢某人要那些毛竹,还真是有用。
这个用处吧……也算是我邢家商行的商业机密,还请高御史听了之后,为我邢家商行遮掩一二……”
邢縡又说了几句折后,这才揭开了答案。
“具体的用处,还是搭建灯楼!
不过,时间不是正月十五上元节了……
而是……千秋节!”
千秋节,天子生辰的别称。
你还别说,这个别称,还就是从当今天子李老三身上来的,因为李老三的生日,赶巧了,正好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这个就有意思了。
以前天子过生日,都叫什么圣寿节之类的,结果赶上了李老三这么凑巧,就有人动了心思了,琢磨琢磨,直接上书,咱们要不把圣寿节的名号,改成千秋节吧。
一来,李老三您太牛-逼了,各个方面都超过了以往的天子,他们叫圣寿节,咱也叫圣寿节,丢人,咱得有个专用的名词。
二来,名头也好,中秋该千秋,有“千秋万代”的意思在里面,咱们希望大唐的江山永固,也祝愿天子万岁万万岁。
李老三一听,好大喜功的毛病就犯了,好,就这么办!
从那以后,天子过生日,就有了个别称,千秋节。
说回邢縡,他也算是有心之人了,他琢磨着,天子既然爱赏灯,肯定不仅仅是正月十五一天的事儿,别的时间肯定也喜欢啊。
正月十五,他出钱出力搭设了一个灯楼,费了挺大劲,没显好儿,因为出资搭设灯楼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即便邢家商行的灯楼“高人一等”,其实也就那么回事。
邢縡就想啊,既然如此,为啥不在千秋节那天再搭设一个?
别人都搭,我也搭,不显好。
别人不搭,我搭,就我一个了,不好也是好!
所以,他就早早准备着,准备在千秋节的时候,再搭设一座灯楼,供天子赏玩。
“……故此,我才要留下张胖子的最后一批毛竹!”
高明听了邢縡的解释,看着他的反应,总觉得这里面,还有点别的事情,最起码也有点不尽不实,不过一时之间,却又抓不到他言语之中的漏洞……
欸,算了,左右不过是一个赌场的老板,就算有啥没有说透的,估计也就是邢家商行经营上的事情……
管那么多干啥,办正事要紧。
一念至此,高明转过目光,看向小义,双眼中精光四射,却貌似不经意地问道:
“小义哥,您不坐镇淮南,来长安……这一趟,干什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