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二少爷越来越讨厌平嫣了,每日里臭着张脸,仿佛人家欠了他祖宗十八辈似的。可平嫣还老是喜欢缠着他,怎么骂都赶不走,整日里领着三个孩子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沈二少爷脾气颇大,偏偏有气无处撒,天天砸桌扔碗。
这日刚发过一通火气,沈二少占得上风,心情似乎甚佳,晚饭时还多吃了一碗米饭,消食后回屋睡觉,一掀被子,差点没被吓得失声尖叫。
“你怎么睡这儿?快出去!”他紧皱眉头,嫌弃不已。
“我迷迷糊糊的,不知怎么就躺到这里来了。”她眨巴着一双眼睛,无辜的很。
沈二少看得鼻歪眼斜,一扯被子,威风凛凛的命令道:“给我下来,快回你自己房间睡去!”
她扯着嗓子哎呦了好几声,沈二少爷正欲阻止,可已来不及,丫鬟小厮们闻声纷纷赶来敲门询问。
平嫣朝他扮个鬼脸,吐舌道:“你最好乖乖睡觉,若要让他们发现我在这里,深夜不归,实在是有辱你的斯文,沈家门风。”
可怜的沈二少无可奈何,只得半推半就的从了,躺在床上纹丝也不敢动,似块木头,绷得紧紧。她靠近一些,他就往外挪一些,再靠近,再挪......两人裹着一床被子滚毛线团似的,扑通一声掉下床。
守夜的丫头又喊,“怎么了,少爷?”
他恶狠狠地咬起牙,“是只大耗子!”
这只大耗子太无法无天,像是在记仇似的,呲开牙,朝着他脖子就啃,啃着啃上了脸,又啃上了嘴,啃得他心乱如麻。他反身将她牢牢压制住,大手一挥,将她胸前衣物撕得零零散散,她红了脸,双手怎么捂也捂不住。沈二少斜眼觑她,一派乐陶陶笑眯眯,“说了让你自己回房间睡,你非要和我凑一张床,你自娱自乐的玩了那么久,现在也该我陪陪你了。”
她未曾出口的禽兽二字被他噙入了呼吸里。
屋内红烛慢颤,窗外星月皎洁。
这大概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半年时光,他们吵闹着,会为了今天的哪道饭菜最好吃而拌嘴,厮磨着,在深夜里爬上屋顶,枕在一起数星星,去荒郊野地里捉萤火虫,一捉就是大半夜,累的爬不起床。她经常给他哼姑苏吟,他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临了却不忘再讽刺上几句唱功拙劣,实难入耳,他也常为她画像,像是想留下些什么念想似的,有时半夜还偷偷爬起来绘她睡颜,做怪起来在她脸上画只乌龟蛤蟆,这是常有的事。如今书房里哪哪都是她的画像,他笑称这叫做‘满屋颜如玉’。
他们真的像是一对生活在人间烟火里的平凡夫妻。
如果日子就这样细水长流的过下去......可波涛汹涌总是这样令人始料未及。
他病的越发厉害了。之前也是病着,只是有关生离死别,这样的切肤之痛谁也不愿意提起。她偷偷配药为他养着身子,以能使他舒服一些,不至于痛得翻来覆去,整宿整宿的睡不好觉,他也乖乖受着她的好意,一碗碗苦汤汁眼也不眨的灌下去。可凡事都有终点,他们的终点还是在草长莺飞的三月里。
那日他们去赏花,七里杏花林,盛绽如雪。许是那日太累了,从清晨玩到傍晚,他没能跨出这片林子,倒在了平嫣怀中。
杏花纷纷,落了他们满身都是。
他的笑容比这花的颜色更白,“平嫣,你看,美吗?”
“美。”她泪眼婆娑的点头。
“没你美。”他笑出声音来,“你笑起来的样子最美了。”
“好。”她弯起唇角,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他伸手为她擦泪,其实他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只是捧着她的脸,感受着她的温度,“别哭,别哭,下辈子我还来找你。”
“谁知道你下辈子还是不是个花花公子,到底还能不能记住我?”平嫣轻嗔,握住他手掌。
他笑意浅浅,“我不喝孟婆汤,打死都不喝。”
“好。”她双眼泪水忽如决堤,劈里啪啦的打下来,将他抱得越发紧,“钰痕,我们还有很长时间呢,现在早早说这个干什么?你要是再敢抛弃我,我就是追到阎王殿里也要把你绑回来。”
“好,好......”他慢慢闭上眼睛,一连应了好几声,“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呢,我们要白头偕老,看着子孙满堂,那时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呢,我还要带你去房顶上看星星,去捉萤火虫......”他梦呓般,说着说着忽然笑了起来,“也不知道真到那时候了,你这个老太婆有没有那样硬朗的身子骨,还能不能爬得上楼梯,走得动路,要是走不动呢,我就背你,我走哪就把你背到哪......”他的眼泪热热的,落在她手背上,火苗一样,又迅速冷却,如他这副慢慢凉下去的身子。
他牢牢握着她的手,五指相缠,声音微不能闻,散在杏花东风里,“平嫣,如果有来生,我们一定要生在和平的时代,我们的爱情就不会有这么多的苦难。”
他抓牢脖子里系着的那枚玉石坠子,像是生怕被人抢走似的,缓慢的睁开双眼,看一眼漫天花海,再看一眼她,迟迟地,久久后才闭上双眼,“看来,今年的杏花开的很好呢。”
她抱紧他渐渐变得僵硬冰凉的身子,满脸是泪,满脸是笑,“是啊,今年的杏花开的很好呢,想来明年的也会一样好......”
他死在三月末,杏花如雨,雨落纷纷。
他死的时候身上只有两样东西,一张贴身藏着的卖身契,纸张发黄,摩挲日久,一块算不得多昂贵的玉石坠子,他走的时候也仅仅带走了这两样东西。
平嫣留下了那对金银双枪。自他死后,那对枪一直放在箱柜深处,她再也不曾打开过。
隔年冬天,青州传来喜讯,持续了两年多的各地混战终于以徐伟贞的下台而渐渐好转。除夕那天,沈钰成风尘仆仆的赶回了沈家。
那夜没有团圆饭,因为沈夫人病逝了,这家里七零八散,死的死,老的老,小的小,也本无团圆可言。
当夜平嫣为沈钰成做了一碗面,沈钰成吃的一干二净。这一年来她苍老许多,也不甚打扮,头上也有了斑斑缕缕的白发,看起来真成了老妇模样,可她笑起来还是风情万种的样子,无情又妩媚,眼尾微微上翘,像只修炼成精的狐狸。她这样笑着跟他说,“这碗面里我下了毒,就当是为沈钰痕报仇了。其实早在青州我之所以要接近你,就是为了给沈钰痕报仇。”
“我能猜到。”他倒是很平静,四季沙场,他亦风霜满面。
“你该替他赎罪了。”
“只是我没想到这么快。”他淡淡的笑,“平嫣,你知道吗,在战场上枪炮无眼,我死里逃生了两次,军医几乎都要放弃我了,可我还是醒了过来,并好好活了下来,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牢牢记着你和我说的那最后一句话,你好好保重。我就一定得好好保重,活着来见你。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他倚在栏杆上,凌晨的烟花侵绽了半边天幕,五彩斑斓,他脸上挂着的泪珠晶莹剔透,也折射着斑斓的光。
他忽然低声问了一句,“你喜欢过我吗?对我有过一点点真心吗?”
此时礼花盛放,炮仗震天。他不确定她是否听到了这话,其实他既想知道答案,又怕听到答案。
她唇片蠕动两下,不知说了什么,他似乎是听到了,又似乎是没听到,可总归是明白了。
烟花冷了,他有些头晕目眩,直直跌到地上去。他才察觉出不对,可如何也没有力气睁开双眼,眼角余光外是她一截翩飞如蝶的旗袍,上绣着大枝大枝的血红色梅花。
他还能看得到她清冷冷的眉眼,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时仿佛遥在天边。她说:“我做了两碗面,两碗面里都下了药,一碗里是能要人性命的毒药,一碗里只是蒙汗药。钰痕他让我放下一切,更放过你,可我总咽不下这口气,终究是你害死了他,破环了我的一生,我总要讨回点什么。我就想着就让老天给我们做个了断吧,可你率先端去的是那碗下了蒙汗药的面,我吃的是被下了剧毒的那碗。这大概就是命吧。”
她扶着朱漆斑驳的栏杆缓慢地滑下去,唇角慢慢渗出血迹,像开败了的斑斑梅花。
她这稍微一抬眼,似乎就能追溯到那杏花如雪,纷纷且落的时节,他就站在杏花林子里,雪堆深处,笑意清浅。
又下雪了,雪花片片,是从天外吹来的乳白花瓣,落在她身上,落进她眼里。
她想:大概是他来接她了吧。
她已经等了这么久,度日如年。
他终于来了。
......
他来时必然会折一枝杏花,绾在她发间。
他会再轻轻说上一句:今年的杏花开的很好呢。
她也会轻轻回上一句:是啊,今年的杏花开的很好,想必明年也会一样好。
......
年年相思人。
岁岁杏花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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