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道:“是,那是我们家的大小姐,与老爷是孪生兄妹,六岁那年夭折了,因年纪小,又是女娃,并未入宗祠祖坟。”
平嫣越想越觉惊骇,当日她提及东霞长相时,易逢君怎么就一口否决他并无孪生姐妹呢?况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难道世上竟真有这么巧的事?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竟长的这样相似?还是东霞就是他的妹妹?
“管家,请恕我冒昧,贵府小姐是真的幼年就去了吗?有没有起死回生的可能?”
管家笃定道:“不可能,我亲眼看着我们家小姐在广陵下的葬,再说要真有那样的奇迹,我们家老夫人也不会因思女过重而郁郁离世了。”
“广陵?可是在江北明阜城?”
“是,那是易家老家,后来先老爷过身后,老爷就接手了易家生意,全国各地的跑,慢慢的就举家迁到清远镇了。”
平嫣又问,“您方不方便说一说小姐是因什么夭折的?”
管家捏袖抹了把眼,带出浊浊红红一片,“具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听先老爷提过几句,说是小姐顽劣,不小心得罪了一位权贵家的小少爷,就被他活活打死了。”
待出了易府,檀儿诧问,“易家小姐的遭遇固然沉重,可是有什么问题吗?姐姐怎么很有兴趣似的?”
平嫣怅然道:“说来也是一件怪事,我也青州时结识了一个姐妹,名叫东霞,是沈家大少奶奶身边的陪嫁女佣,她竟和易老爷生有八分相似,宛如孪生。可有一日我拿此事打趣易老爷,他却说他从无姐妹。他故意瞒着此事,可不是很怪吗?”
檀儿道:“也许是他不愿再提旧事,省得空自感伤,也说不定。”
平嫣却不以为同,一路细捋慢琢,将满腹疑问带回了宅里。正巧看到西月并几个丫头正教禧宗走路,她有心要问问东霞,遂上前道:“西月姑娘,我能否向你打听件事儿?”
西月抱起禧宗,挎下脸色,斜藐了她一眼,语气横冲,“好狗不挡道,我们要走了。”说着狠狠撞穿过去。
檀儿气不过,“你!”
平嫣却面色清浅,无形喜怒,“你之前说东霞回乡里去伺候她的孪生妹妹,可都大半年了,她也没有回来,可是出了什么事?可有音讯传来?”
西月知道她与东霞情甚笃厚,遂转身过来阴阳怪气的笑道:“东霞啊,她几个月前就死了。”
平嫣心里几跳,冷声呵道:“你说什么!”
西月着实被唬了一跳,又觉得很解恨畅快,端起作壁上观的模样,怪笑道:“我说,东霞,她死了,她不是你的好姐妹吗?你的好姐妹死了。”
平嫣冲上去,一把攥住她手腕,“死了?她怎么死的?”
西月吓得不轻,手脚并用的推搡她,她踉跄着要扑到地上去,恰被檀儿搀住。西月尖声道:“怎么死的?还不是被你克死的?你就是个不祥之人,克死了父母双亲,克死了身边人,还克死了二少爷!你这个毒妇,最该死的就是你!”她说到激痛处,将禧宗塞给旁边一个丫头,红着眼上前要掐她的脖子,被檀儿一掌劈开。
她泪如断珠,落得汹涌,狠狠剜一眼平嫣,语气颤抖,“是你害死了二少爷!你就是一个灾星,是你毁了二少爷的一生!”自己先承受不住,哭得嚎啕,忙转身飞快跑去了。
几个小丫头也忌惮灾星一说,怯怯扫着她,亦惶恐四散。
四周静谧,烈阳如笼。她这副身子时重时轻,似乎压着高山,又似乎要越过汪洋,难以撑住,直坠到地面上,摔得四分五裂。
“其实她说的不错,我就是一个灾星,从小到大,好像发生在身边的死亡杀害都是根源于我,也许真的是我把他们克死的。”
“不是!姐姐!不是!她是在胡说!你什么都没做错!”
平嫣借着她手上的力道站稳身子,慢慢往前走,不发一言,待走回屋里去,她遣走檀儿,径自躺到榻上去歇着,闭上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往事在记忆深处里尚且鲜活,可人却早已成灰化尘。
她捂住双眼,泪水自指缝间汩汩不绝。这世上怎么有那样多的不圆满,她本已准备明日就去向徐婉青赎回东霞的卖身契,还她自由身,让她在不久归来时便能提起行囊,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再也不用被困囿于这一方小小的宅门里蹉跎终老,终于能彻彻底底的为自己而活。
可人算不如天算,人命熬不过天命,她竟......就这样走了。
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走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倾箱倒箧翻出了当初董长临给的那五万大洋的支票,顾不得整顿仪容,就直奔出去。
徐婉青近来信奉上了佛教禅道,在正厅西堂里辟了处小佛堂,一日里有大半天都是在那跪着读经誊抄。她不曾见过平嫣这样失礼冒失的闯门举动,不住皱起眉头,似在请罪般,虔诚肃目朝佛像拜了三拜,才起身转向大厅里去。
平嫣也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之处,强迫自己捺下心性,和颜温声道:“我此来,是想求少奶奶答应我一件事。”
徐婉青端起茶水啜着,示意她继续说。
平嫣上前几步,双手捧上支票,道:“我想赎回东霞的卖身契。”
徐婉青看那支票数额,并不接,眼神似有穷根究底的询问之色。
平嫣凝眸于她,道:“我知道东霞已经去了,在青州时我曾答应过她,定要将她赎出奴籍,还她自由身,让她去随心所欲的游历大江南北。这是我现在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可以吗?”
徐婉青很是吃惊,五万大洋并不是一个小数目,单赎一张卖身契实在是买椟还珠,取舍不当。不过对于她来说,这张卖身契也许是值得的,这种契若金兰的姐妹情谊也是让人羡慕的。千人千面,得友如此,东霞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徐婉青起身去内室,片刻后拿出张契纸,交到平嫣手上。
平嫣眼波热动,“今后,东霞不再是徐家的下人了?是吗?”
徐婉青点头,心上也泛起苦涩,胸口塞闷。说无动于衷是假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况东霞跟了她那么些年,侍奉左右,无不尽心全力。
平嫣要将支票奉上,她并不拿,只摇头嗟叹一声,指了指卖身契,又指了指自己的心,眼下泛红,不再多言,转去佛堂抄经去了。平嫣往前几步,风吹帘幔,可见她跪在蒲团上,手里狼毫不停,字字娟劲,如莲层瓣。她正抄着的是南无妙法莲华经,能渡人亡魂,使之早登极乐。慢慢地,那字糊成一片黑川,难分彼此,她的泪仍旧在落,笔尖颤颤巍巍,仍旧在写。
晚间,平嫣摆饭祭奠,叠宝焚烧。月纹如水,竹影翾横,风微动,枝叶簌簌,倩影如伊,竟真像是她回来了,来见这阳间最后一遭。
平嫣将卖身契投进铜盆里,火星卷动,刹那成灰,飞卷于风里。
她望着虚空明月,“东霞,你拿到你的卖身契了吗?来世投个好人家,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檀儿也道:“姐姐放心,今生福报来世享,东霞她下辈子一定不会再受苦。”
平嫣彷徨观望许久,才收回视线,淡淡笑道:“是啊,下辈子会如愿以偿的。”
“姐姐,夜深了,我们回去吧。”
“好。”她莞然应答,又望一眼庭院,携檀儿进屋,道:“金风玉露,天河夜凉,看来秋天快要来了。”步履从容,红尘不惊,茕茕孑立,无人在等,亦无岁月可回头。
过了几日,沈大少将花牡丹放了出来,命人洗沐干净后带去与平嫣相见,已是人迟暮,行将不久。
花牡丹只知吃,不过一会儿,桌上几碟点心就被一扫而光,檀儿又去拿,她也不知饥饱干渴,但凡拿来就拼命的吃。平嫣见她已吃了不少,遂递茶给她喝,柔声道:“喝点水吧,不要噎着,点心又不是只这一顿,以后天天都有。”
花牡丹愣愣望着她,双眼无神,还一个劲儿的往嘴巴里塞东西,直到吞完才快速接过她手里的茶盏,老鼠偷食似的,猛一通灌,嚼的噪音四响。
檀儿嗟然道:“好好的人,忽然就这样了。”
平嫣若有所思,“对她来说,是福不是祸,她与师兄不可能,与其让她一直执迷不悟下去,还不如忘记一切。”
檀儿道:“照大少爷所说,在杨花坊里,是花师姐将鹿车居的事告诉了徐疏宁,她虽然是受了采儿的挑唆,可她这样任人摆布的动机是什么呢?”
平嫣道:“为了给师兄报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采儿将师兄的死讯告诉了她,她以为师兄死在了沈钰成手里,她想让沈钰成身败名裂。她总能直击人心最要紧的部分,她知道权势对于沈钰成来说要比天大。”
檀儿细想,不住心颤,“那这样说的话,花师姐为了报仇,也把姐姐你算计在内了?她明明知道一旦鹿车居的事捅出来,一个处理不好,舆论杀机都会指向姐姐。”
平嫣倒反应平平,似乎早见怪不怪。她想起花牡丹去杨花坊的那天曾特意去见了她最后一面,句句隐喻,发自肺腑,分明是诀别之言。
她望着花牡丹,是状如痴儿,半事不通,果真是一了百了,半生如梦。
“她就是这样的人,说好不好,说坏不坏。总想着自己,顾不上别人,可能是她这一生吃的苦太多了,只要有一点点甜,就想着全部霸占。师兄就算是她这辈子唯一的甜头了,她恨我,却也是她性情所至。”她探身过去,捋起花牡丹额前乱发,与她对视,“等过几日,你恢复的好一些了,我就带你去见一个人,他叫白衡,你还记得吗?”
花牡丹忽然停下了嘴里的咀嚼动作,泥胎般塑立着,瞳孔聚集如星,又扩散似潮,起起伏伏几个来回,才一口咽下嘴里的食物,重重点头,一字字复述道:“白......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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