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彩蝶明知她有弦外之音,却也只是装傻充愣的沉吟几声,“也对,现在是民国了,年轻人都不信鬼神护佑了。”
平嫣道:“不,我还是相信一部分的,比如天道轮回。我不求佛,是因为我知道求佛不如求己,这样的夷靡乱世,佛若能管得了天下人,就不会有这么多战争伤亡了。”
聂彩蝶无奈道:“你还真是通透玲珑,鞭辟入里。拜佛本就是图一个心安,其实大家都是不信的,只不过都不说罢了。你倒好,一点幻想都不给自己留。”
渐行处松柏岿然,松针蓬蓬松松,堆云圈雾似的一大片墨青色。
平嫣的目光也像是两道软针,绵中藏锋,“聂小姐,那你此刻的幻想呢?是什么?若我不同意来寺庙里,你的幻想会不会破灭?”
聂彩蝶笑了一笑,没说什么,抛开她前走了几步,遥瞰着天际。
平嫣道:“你不就是想拖住我?是不是鹿车居出了什么事?采儿果然是你的人,她动手了,对不对?让我猜猜死的是谁?”
聂彩蝶回头打断她,“你很聪明,可过慧易折的道理你应该明白,当心祸从口出。”
平嫣无惧淡笑道:“其实谁和谁斗?谁生谁死?我一点都不在意,也和我没什么关系。但是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带我来寺庙,是在保护我呢?你不想我撞见今天发生在鹿车居里的事?”
“是。”
“是因为慕大哥吗?”
“是,也不是。”
平嫣哦了一声,又问,“怎么说?”
聂彩蝶长叹一口气,双眼是颓唐的,里面却又有说不清的东西闪耀着,抑或是陨落着,“你认识禾华小姐吗?”
平嫣心中诧异,却也实话道:“认识,她是我的小姨,我娘最小的妹妹。”
“我也认识她。”聂彩蝶望着她,思绪远泛,追忆往昔,“禾华小姐是一个很温柔善良的人,她愿意和所有人亲近,不论尊卑贵贱,我想这世上大概没有人会不喜欢她。可她又太刚烈重情,固执的坚守着心中底线,认为若是此生良人,就该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一旦达不到她心中期望,就那么毅然决然的离开了。她最重情义,可也最绝情了,不是吗?”
平嫣呼吸起伏:“你什么意思?”
聂彩蝶凝视着她,目光渺渺,“她离开了子成,再无音讯。其实她离开的那晚,我也去送了,我听见她对子成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情不得钟爱,爱不得厮守,不如不见,各不辜负。只是我始终没有站出来,因为我知道她流泪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她流泪,可我无法治愈她的伤口,能治愈她的,只有子成。他背负了慕氏家族太多的荣辱兴衰,他终于放弃了她。”
平嫣幼时的确听娘讲过小姨的事,说她不顾家族劝阻,在北平与人私定了终身,后来发生了变故,她一封绝笔信寄回家里,之后天南海北,音讯杳杳。竟是慕家?竟是慕子成?
“那她现在呢?在哪儿?这么多年了还没有消息吗?”平嫣忽闻故亲,不觉双目潸然,“她......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聂彩蝶失神片刻,自往事泥泞中很快抽身,又变得温和而警敏,“你是许家遗女,我们理应看顾。”
平嫣语气渐冷,“我没想到小姨还有这样的遭遇,孽缘延绵至今,仍不得脱解,不知生死,虽然这是小姨自己的选择,可我也我不能不怨恨慕子成。我所能做的,也只是怨恨了。情爱里都有立场,立场不同,镜破钗分,挽救不得。”
聂彩蝶不由高看,“这件事是子成要我告诉你的,我还担心你会因血缘所系,少不了日后结怨,看来是我多虑了。子成他,也是迫不得已,这个世界上,特别是根基盘错的家族,爱情是最脆弱不堪,不切实际的东西。他不敢来看你,大概还是不愿意面对禾华吧。那段感情那是长在他心里的肿瘤,去之则不舍,留之则痛惜。”
聂彩蝶只说了留她在寺庙的原因之一,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这也许就要等到她生产之后才会得知。
转眼到了晌午,寺庙后厨特做了素斋,是些清爽开胃的小菜杂粮,两人用完后又去听了会讲经。聂彩蝶还丝毫没有要放她走的意思,平嫣也不急,尽管在这样的好去处慢享光阴,陶冶心性。
济渡方丈讲经完毕,出门来。恰巧这时已近傍晚,庙中清净,方丈见她二人不似一般香客信徒匆匆来去,竟在此枯燥红尘之外游历一天还毫无倦惫,实在罕见,遂上前说话,“阿弥陀佛,两位施主。”
她俩双手合十,垂首还礼,“方丈好。”
方丈相貌清癯,身形枯瘦,却精神矍铄,远胜凡尘数小辈,有出世超然之貌。
他问道:“两位施主在看什么?”
聂彩蝶道:“没看什么,看看风景而已。寺庙里景致清幽,野花野草各有意趣,各得其归,竟比山下的灯红酒绿还要让人舒服。”
方丈微微笑道:“尘间有尘间的好,这里亦有这里的好,最可贵的是在攘攘市井也能持有清静宽度之心,方能固守心中净土,不为乱世所污。”
聂彩蝶点头道:“说的是。”
方丈又看向平嫣,“老衲看这位施主生得眼熟。”捋起胡须仔细一瞅,“和殿中杨柳观音大士有些眉目相似。”
平嫣谦道:“方丈折煞我了。”
方丈又道:“观音柳眉细眸,悲的是天,悯的是地,渡的是世人。施主也是柳眉细眸,却煞冷苦仇,看似清寡无为,实则累心累神。须知造业必偿,善果难修,容易累及自身乃至子孙千秋。世间万事泡影,何不放下执念,既脱解自己,又成全他人。”
平嫣不自觉想起董家的事来。其实他说的有道理,冤冤相报何时了,她就算把董家上下都杀光了,也不可能再回到当初,再者因一人之仇涉及满门,那时的她难道不已经成了像董国生那样丧尽天良的人吗?董家血流成河,循蹈着许家当年所承受的一切,真的要这样吗?赶尽杀绝,真的能畅快淋漓吗?
方丈见她嫉苦皱眉,眉心却又隐隐有舒展平坦之意,不觉了然而笑,“施主颇具慧根,看来不用老衲劝言,就已经知道该如何放下心魔了。”
平嫣有几分凄然了悟道:“方丈说的是,只是我等在红尘紫陌里摸爬滚打久了,难免恶性遍身,瞋痴恨念时刻羁绊,一时难以解脱,若要真的放下,也算清静了。”
方丈念了声善哉善哉,将掌上所缠念珠双手托举赠与她,“前路漫漫,仍未可知,或福或祸,且看施主造化,借此珠护佑施主吧。”
平嫣虔心接过,致谢道:“多谢方丈。”
济渡方丈去了,脚步轻绵,有飘云之态,声音如呓,也不知是说给谁听,“与其济世,不如无为,若要人渡,不如己渡。”
暮色起,院落深深。正中厅堂下搁置着一口棺材,香灰扑动,纸絮盈室,依稀能听见呜咽声,忧悲细涩。徐婉青坐跪在棺前,往火盆里一张张续上纸钱,火舌幽艳吞吐着,烧出一盆子灰烬。
她眼泪滴着,自己已毫无知觉了。胸腔里依旧堵的难受,仿佛这盆火是烧在她身体里的,烈烈烤着,是徐疏宁年轻的不断挣扎着的灵魂,在谴责她,埋怨她。
她无法呐喊,无法倾诉,甚至连大哭一场都不可能。只能像这样,守在灵前。她却不敢看桌上摆着的徐疏宁的遗像,黑白死沉,分明封印着那样蓬勃灿烂的生命。她看着旁边迎风晃动的白蜡烛,烛头一明一暗,似乎也在看她,咝咝的爆芯声传来,像她的心在不停地痉挛,不停地缩动。
她张了张口,试图喊出那两个字,疏宁。
疏宁。
只有风灌进了她的喉咙,盛夏的风,像一把火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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