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嫣眯眼假寐时,听到董长临断断续续要水喝的声音。
她拿过茶盏,拿勺子一口一口地喂进他嘴里。董长临醒转过来,一睁眼就看到平嫣的脸,如虚如幻,他以为是又梦见她了,下意识的就启唇轻喃,“妹妹,妹妹......你来了,你又来我的梦里了。”
这声妹妹从他的嘴里唤出来,更是熟悉的诡异,平嫣心神一抖,有些惊恐的望着他,半天才平复下来,将心中那个突然冒出的,令人胆寒的念头压下去。
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么可能会是沈九州呢!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董少爷,你醒了。”她淡淡笑,又问,“有没有感觉到饿,要不我让砚台盛碗粥来?”
董长临深深望了她几眼,移开视线,失魂落魄的盯着头顶罗帐,喃喃自语,眼泪难挡,“妹妹......妹妹已经回不来了......我们也许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砚台从厨房端来了参粥,平嫣扶董长临起来,一勺一勺的喂他。他仍旧像是丢了魂魄,没有意识,眼睛一眨也不眨,呆呆愣愣的望着空气。
平嫣像是闲话家常般与他说话,却都是发自肺腑的真情实感,“生逢这样的乱世,处处充斥着战争,饥饿,匪寇,贫穷,瘟疾......可生而为人最是脆弱无助,其中的任何一种情况作为人类都难以匹敌,只能生生受着,在绝地反抗。可这样水深火热的世界,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幼齿儿童,都还是在拼命的努力的活着,期盼有一天能迎来曙光,更何况是正值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呢。”
“你不想活着吗,你的生活明明那么优渥,高高在上,令世人羡慕,为什么不喝药,一心寻死呢?”
她的确想让董家上下死,永世不得超生,只是现在还不到那个时候。
她的复仇游戏才刚刚开始。
说到痛处,董长临慢慢转过了头,望着平嫣,视线深深茫茫,教人看不出情绪,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眼睛里承载着巨大的悲伤。
“我疾病缠身,一心寻死,都是为了赎罪。因为活着,特别是在这样富丽堂皇的冰冷宫殿里活着,怀抱回忆,实在是太痛苦了。”
“蝼蚁尚且偷生,尽管活的生不如死,却好在能爱能恨能感知,可要是死了,就真的一了百了,再无痕迹了。难道你舍得放下你的回忆吗,尽管它是痛苦的,可你不也是死不撒手吗?”
平嫣声音柔和,像风吹着一丛丛茁壮生长的绒绒青草,敬畏生命。可他的心却像在针板上扎来碾去,痛的几乎要窒息,世界都是灰白破败的,唯有眼前这个冰肌玉骨的姑娘,像是白玉兰一样盛开出色泽来,让他多看一眼,纵使是千刀万剐,也舍不得离开。
虽然他们再也回不到以前,可他的妹妹终归是回到了他的身边。
他不能死,他要守着她。
“我不想死,你会救我的,是吗?”
“是,我会救你。”平嫣轻轻勾唇,将最后一勺粥喂给他。垂眸一刹,掩去眼角邪色。
八月骄阳如火,正是暑气蒸腾的酷日。
木兰山是青峰山的一脉主峰,树木苍苍,半山都环着烟波浩渺的翠淮河,在这炎炎酷暑里,最为爽清,是避暑圣地。
林恒的私家庄园依地势起伏,建在山腰上,名为明翠别院,大大小小占了百亩良地。
每年八月,林恒都会携家眷来此地住上一月半月。今年却动身的格外早了一些,七月初就住了进去,将麾下军事全权托付给了追随自己多年的手下程立程师长。
华中已经歇战半月,岭南军金系军阀北渡赤龙江而来,虽军力略胜一筹,但距离老穴太远,日渐久之,粮草军费必定供给不足,而由慕家元帅率领的华中军节节败退,损失惨重,正四面求援。战火已经持续四月有余,再这样僵持下去,两军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结局,而任何一方要想要在战争中取胜,最简而有效的方法就是再开辟出另一个战场。
而青州上临华中各地,下接岭南六省,且易守难攻,物资丰富,无疑是块占尽天时地利的军事宝地。而今南北双方势力都在蠢蠢欲动,企图说服利诱林恒能让出位于青州边界的一个地势险峻的小镇,并派青州军力增援,以此作为分战场。华中军得之,则能前后夹击,反守为攻。岭南军得之,则能与辖地岭南六省形成畅通无阻的联系。
这几天董国生来了青州,慕家六少慕尧又赖着不走,旁敲侧击了好些次提议青州清远镇为分战场一说。林恒深谙其中厉害关系,南北任何一方都不想得罪,只能装傻充愣,早早躲去了别院躲清闲,不见外客。
这董国生刚从主战场前线回来,受了大帅金武重托,务必要不惜一切代价说服林恒,拿下清远镇的分战场权。他又性子急躁,当下就火急火燎的赶去了别院,硬是拉着林恒一通劝告,林恒既不答应也不回绝,仍旧似是而非。
董国生在别院里磨了几天,不见结果。不知怎么让慕子成知道了,他亦不甘示弱,带着手下,备足厚礼,也风风火火的去了,日日与董国生明枪暗箭的玩语言游戏。
林恒夹在都不能得罪的中间,被折磨的够呛,于是大手一挥,刷刷写下了几十份请帖,广邀青州的富商名流,权贵要员来别院避暑游玩。
自那日与沈钰痕大吵之后,平嫣就搬去了董长临那里,成了他的私人医生。师父在此地住了没几日,也匆匆赶去了长州。而这次明翠山庄之行,董长临亦受邀在册,她也需随身跟随。
今日山庄里有酒会,平嫣不想去,董长临想陪着平嫣,亦不愿意去。映着湖光山色,花草葳蕤,两人共对一桌茶点,静守一片宁静。
原董长临是不想前来赴邀的,耐不住父亲差人几次三番的告诫,他又想着平嫣整日里郁郁寡欢,许到山明水秀的地方玩一玩会开心起来,这才来了。
他望着平嫣清清淡淡,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宛如一个阅尽沧桑,对世界毫无眷念可言的老妇,着实心疼,就想着哄她开心,道:“你在这里等一等我,我去拿个好玩意儿过来。”
说着就飞快的小跑着往亭廊下去了。
平嫣望着他日渐爽利的身体,不禁叹了口气。
她曾不止一次的想过要在他的药碗里下一剂药性最猛的毒药,可每一次又在思想的强烈挣扎下,就此作罢。
起初她是想着要牢牢攥住董长临这根鱼绳,来勾住董国生,乃至董家上下,在时机成熟时将仇人一举歼灭。
可这么多天与他相处下来,他的懵懂善良,柔弱悲伤却渐渐让平嫣软下了心肠。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现在对这个万恶不赦的仇人之子究竟是抱着何种心态。
她直起身,凭栏而望。巍峨高山,烟波千里,原来自己的心已这样狭小了,这样辽阔宏伟的景致也冲不散那一块阴霾。
“你看得是青山连绵,雄伟万丈,可毕竟隔着一层云山雾气。有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
身后有声音传来,从他吐出第一个字开始,到最后一个字落尾。平嫣的心好像瞬间被人揉皱了,酸疼酸疼的,几乎要直不起身来。
她不愿意去酒会,是生怕见到他。既说着恩断义绝,其实就该形同陌路,前尘皆忘了,依着她以前的性子,即使相遇,仍旧可以若无其事的攀谈。可她却打心眼里不愿意,像不能见人的老鼠,宁愿躲着,恨不得永远不见。
连一个眼神,平嫣都不愿意再交汇。她恍若无人,侧身便走,一个步子还没有落地,手腕便被人狠狠的钳住。
“沈钰痕,你干什么!”平嫣恶狠狠的瞪着他。
沈钰痕望着平嫣的脸,眉目如霜,像一尊雕塑,所有的情绪都仿佛被冻结了。
他伸出手指,缓缓抚上平嫣的脸,再滑到下颌,轻轻的,迷离着眼。
趁他分神瞬间,平嫣掏出弯月刀抵到他的胸膛上,双目生霜,“松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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