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禹稱自身后扶着陆之暮,她几乎整个重量都栽在了他的身上。
鹿禹稱身上一种独有淡淡的温润气息,这温度和气息提醒了陆之暮此刻二人的距离,陆之暮赶忙站直,想要从他怀抱中挣脱出来,脚腕处刚刚扭到的地方一阵锐痛,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了鹿禹稱的手臂,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呼痛出声。
鹿禹稱在她耳边轻问:“脚痛?”
陆之暮苦着脸将全身重量缓缓放到另一只叫上,尽量忍着痛:“刚刚不小心扭了一下……不好意思……”
陆之暮的道歉是真心诚意的,她觉得自己又一次以极狼狈的状态出现在了鹿禹稱面前,影响了他的工作,好像,每一次都是这样。
咬了咬下唇,陆之暮放开鹿禹稱的手,声音坚定:“小杰的事对不起,我去找他……”
不等她话说完,鹿禹稱刚刚被松开的手缓缓落在她的腰际,向她身侧走了半步,然后轻轻用力就把她整个人几乎架了起来。陆之暮随着他的引导两步走到床边,鹿禹稱伸手,把她按坐在了那张床上。
“我去找,你在这里等。”
陆之暮有些发懵地看着鹿禹稱离开的背影。她的腰际还留有他手的余温和力度。
鹿禹稱掀帘出去,他用刚刚握了陆之暮腰的手抚上自己的胸口,眉间微微轻皱,似乎是有些想不通刚刚一瞬间突然而至的紧张心跳是为了什么。
沈杰家住在巷子里第一家,房子前面是敞开着的,路口处一直没有像别的地方那样规划建设,因为前面刚好有一个废弃了的戏台,据说是遗迹,一直没有被拆除,却也一直无人打理。
鹿禹稱往那里走,妇女正搓着手手足无措地站在戏台前面不远处,面上半是欣喜半是忧愁。
她看着鹿禹稱,眼里有着担忧:“鹿老师,我看到小杰他刚刚跑出了,没事吧?”
“没事。”鹿禹稱稍微停了下脚步,“我去找。”
戏台荒废的年代久远,这条巷子里的居民大抵把它当做了废旧物搁置处,后台堆满了各式农具和旧桌椅。
鹿禹稱顺着老旧的台阶慢慢走近后台,墙脚结了蛛网,这里看起来就像是被时光遗忘的场地。
木制的戏台和建筑微微散发着一股木头腐朽的味道,透过前面断裂的木头照进来日光一道一道的,清晰地照见空气里的灰尘飘散翻飞。
鹿禹稱全然不见这些一般,继续向里走着,终于看见右边一角的一个废弃隔间里那个瑟缩着的身影。
男孩背对着他,身前是一个破了一角的大水缸。
鹿禹稱一步步沉稳地走了过去,在门框处停了下来。
男孩在他的脚步声中瑟缩了一下,没有回头,蹲在原地定定地盯着面前那个大水缸。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能看到浅表的一些的东西:数不清几盒的蜡笔,散落的彩铅卷着的卷轴,无数揉皱的纸团……
看起来真像一个奇怪的乱葬岗。鹿禹稱觉得自己这个联想实在是血腥而有趣,他的目光在房间逡巡一圈,停留在那仅有的一面褪得看不出颜色的墙上。上面许是被附近的居民刷上的一层水泥,时间久了又有些剥落,被人涂画了许多东西,又被狠狠划去。
鹿禹稱看着看着隐约可辨的一只小兔子,脑海中忽然就冒出了陆之暮的眉眼来。
“那个会画画的朋友,我也认识。”鹿禹稱收回目光,看着男孩的背影缓缓地说。
然后便是无边的沉默。
他在等,等自己预设的那个契机,也或许是陆之暮误打误撞的反而找到的那个线头。
几乎等到鹿禹稱能看出太阳光线都开始缓缓有了偏移,那边男孩突然挪动了一下身体,像是一件生锈的机器缓缓动起来那样,他开始一样一样从那个大水缸里往出掏东西,然后有序的摆在散落着干稻草的地面上。
“我之前……”男孩一面跪在地上,有些兴奋地整理着,一面因为干渴的嗓音沙哑着突然开了口,“我之前也交过一个朋友。”
“在她之前,我觉得这个世界虽然很美好,但是我总是一个人,没有人愿意陪我玩,我后来也不愿意和他们玩幼稚的游戏。很小的时候,我发现有些奇妙的朋友会在夜里的时候光临我的世界,我把他们画下来,他们白天就会也在。”
沈杰把水缸翻到了底,他从底下拿出了蒙着层灰的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是厚厚一沓A4纸作的画。
“我的这些朋友……只有我能看到的,一直都是。”他一张一张把那些画像拼图一样拼起来,每一张单看已使人惊艳,合在一起,居然是一个奇妙而完整的世界,男孩的小手一点点摸着上面奇奇怪怪的甚至不能称之为动物的小家伙,声音沙哑而迟缓,“直到有一天,另一个人也能够看到了。
“她对我说她也能够看到,她甚至愿意成为我的朋友。
“她让我见识到了这个世界上我从来没有见识过的东西,我也开始有了伙伴。”
鹿禹稱静静听着,甚至长久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此刻宛若虔诚而包容的牧师,只听别人祷告,而对着他的,分明还只是个孩子。
鹿禹稱注意到小男孩的左手慢慢移到了右手手腕的红绳上,一遍一遍地拉扯,转动。
内心不安,纠结,无助的表现。
隔了半分钟,男孩的手停了下来:“后来,她说想来我的王国看看,想要认识我全部的朋友,他们都是我的朋友的,我带她来了这里。”
鹿禹稱微微蹙了蹙眉,脑海里男孩的话与陆之暮的渐渐重叠起来。
第一次,他不想让男孩突破太多自我,去逼迫自己越过一道道高不可及的屏障,自己走出,他开口引导,帮他推翻了那一堵横亘的墙:“她却偷走了你的朋友,背叛了你。”
男孩的手死死地捏着红绳,突然又飞快地拉动着转动起来。
“她带走了我的朋友们,把他们改变了模样,改变成了所有人都能看到的模样。”男孩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哽咽,“所有人都看见了他们,夸赞他们神奇而美妙,夸赞她天才独具慧眼,没有人知道那些是我的朋友,没有人相信……因为她而靠近我的伙伴也变得厌恶这个‘撒谎成性’的我。”
星星被一颗颗扯下扔进稻田,少年被放逐在月亮上,独守着自己暗淡不见光的天空,身边还有恶狼来守。它对他虎视眈眈,却也是他唯一的伙伴。
“她偷走了我的梦想,却又把只剩一个人的我丢下。”
很多时候,我们记恨的不是某个人进入到自己的世界,留下一些什么或者带走一些什么,而是无法释怀他们把我们从温暖的驱壳从扯出,转身走的时候,却唯独忘了带上失去屏障的我。
鹿禹稱看着少年保护性地护着那几幅画,背影轻颤着,眉头缓缓舒展开来,他缓缓走到少年的身侧,然后高大的身躯缓缓蹲下来同他平齐。
“我也有一位朋友,他像你一样,一直一个人。”鹿禹稱看了看附近,从一堆盒子里抽出一根泛旧的铅笔,缓缓地在一个空着的角落里涂画起来,“这个世界很奇怪,越是聪明而与众不同的人,那条能找到自己同伴的路就被设置得越发艰难。”
“他和你一样聪明,却比你孤单了更长的时间。”鹿禹稱缓缓地在泛旧的画纸一端画了一个浅浅的小男孩轮廓,孤零零的一个人,“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很多人走错了门,甚至刻意欺骗他,他几乎失去了一切,可还是有人不断敲门不断骗他。”
男孩此刻一点不像先前表现的乖张狡黠,他专注地看着鹿禹稱笔下的画,不解地问:“那他为什么不逃开或者把门锁起来不让别人进来呢?”
就好像他现在一样,安全而安逸。
“为什么?”鹿禹稱给男孩手掌里画了一朵小小的花,“我也这么问他。他对我说:‘不能走啊,万一上帝只给了我唯一一个伙伴,我离开了,就再也等不到他了。’”
他把比缓缓地搁在盒子顶端,侧过头看沈杰,男孩的眼神也定定地看着他,里面消失许久的光复又出现,鹿禹稱声音低沉而清晰:“因为智力超群,天才们做很多事会比普通人容易很多,但对很多人而言极其容易的事,也许是天才们终其一生难以达成的。这也许是这个世界的一种平衡。我的那个朋友至今都没有放弃找寻和等待,你觉得他是天才还是笨蛋呢?”
沈杰不回答。
他一直看着鹿禹稱,眼里闪着光,鹿禹稱也回以他注视。
隔了片刻,鹿禹稱缓缓起身,整了整衣衫,他在心里面倒数着,到“1”的时候,他刚背过身,身后便传来男孩有些焦急的问询:“你会是我的同伴吗?”
鹿禹稱回头看着他,很认真的摇头:“不知道。”他说,“我也还在找。”
陆之暮也不知道自己等了有多久,只是越久她就越焦急,拐着个脚半瘸半跳的在屋门口盘旋,反倒是跑了儿子的妇女一遍一遍安慰她,让她信任鹿禹稱,也放心小杰。
陆之暮不信任鹿禹稱吗?还是不放心?她说不出自己是怎样一种感觉,只是内心没由来的烦躁。
直到门口传来一阵声响,陆之暮看着鹿禹稱和沈杰两个人大盒小盒抱了个满怀,脸上身上沾满了灰走来,悬着的心突然就落了地。沈杰脸上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笑,鹿禹稱却连眉头也不皱。
妇女看到这一幕有些泪目,几步迎到门口,眼泪汪汪,半天没说出句囫囵话。
沈杰看着她,绽开一个笑容:“妈妈,我想重新学画画,好好学。”
妇女一瞬间眼泪就滚了下来:“哎!好,学什么都好……”
鹿禹稱抬手把手中的箱子往少年手中的一垒,隔开母子俩的距离,甩了甩臂膀,一脸嫌弃:“自己搬,小鬼。你这样得加钱知道么?严重超时。”说着煞有介事的看了眼手表。
陆之暮本来看着这场面内心触动,眼眶也有些温热,一瞬间又被他的幼稚举动逗笑了。
鹿禹稱看到她笑,瞪了一眼,径直朝她身边走过来。
陆之暮扶着门框的手一抖,赶紧止住了脸上的笑。
鹿禹稱在她身边站定,目光从她脸上一直逡巡到她的脚踝,那里□□在空气中,高高肿了起来。
陆之暮像是个打篮球砸到别人脑袋自己还崴了脚的笨孩子,笨拙地试图把自己的脚往自己身后藏。却不小心触到了痛处,疼得弯着腰嘶嘶吸气。
鹿禹稱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但几乎马上弯了腰同她平视,紧接着目光移到了她的脚上:“很疼?”
陆之暮闻言吓得吞了吞口水,边摇头边抬眼看他,却见他低垂着的眉眼极为认真,额角有浅浅的灰。
鬼使神差的,她伸手轻轻抚上那块白净的皮肤,试图帮他拭去。
鹿禹稱原本正认真地看着她的脚伤,猛然间感受到脸上的她的手,像是触电一样往后跳了好大一步,模样幼稚而滑稽地捧着那张俊脸被她抚过的半张脸,瞪着眼睛吼道:“你干什么!”
陆之暮手顿在空中,讪讪的:“脸上……有灰……”
鹿禹稱随手有些粗鲁的呼噜了一把脸庞,声音都有些变调了:“有灰你不会说么!”
陆之暮看着他沾了灰的纤长手指在那张白皙的脸上毫不吝惜地蹭来蹭去,皱着眉,想笑,忍到声音都有些颤抖,跟他解释:“手上也有……更多了……”
鹿禹稱几乎要崩溃,他像是被人轻薄的良家妇女一样抚着半张脸,头也不回的冲着身后喊:“小鬼!你家有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