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把头发剪得这么短还刮了胡子,意大利待久了想做罗马人?”
我给自己倒满酒,扯过椅子坐着,将舌头卷起来,慢慢吞咽甘甜中略带苦涩的酒浆,经过发酵的液体拥有了丝绸的质感,柔滑的抚摸着舌尖,把荟萃的精华传递到味蕾深处,我舒服的长出口气,有一搭没一搭的开始和理查公爵聊天。
“罗马人曾说长发蓄须的全是野蛮人,虽然祖先们来自他们去都没去过的极北,但我想做个更被认可的文明人,要知道即使在法兰西,有钱请两个穿得像娘们似的吟游诗人,在宴会上哼哼唧唧的贵族也会被认为高雅文明,简直见鬼了!”
理查说话的时候喉结不停地抖动,理发师紧张的停下手中活计,要是弄伤身份尊贵的老爷,他虎视眈眈的侍从一定会把自己撕碎。
“附庸风雅即是一种生活品味和态度,大家打打杀杀的没新意,欣赏竖琴和绕口的诗句才能分出档次,要是能随口背诵两首脍炙人口的情诗,更显得高人一等。”
我顺势又饮下满满一口麦芽酒,幸福的舍不得张嘴,生怕放跑唇齿间让人流连的馨香。
“理完后很精神,像个英俊的小罗马人。”
理查爽朗的哈哈大笑,刚操着剃刀要开始的理发师又紧张起来,刮一半的胡茬和另一半泾渭分明,好似诺曼骑士常穿的黑白罩衫。
“您挖苦我,现在我能听出来隐晦的词义,前段时间找人给读了亚士多特的《修辞学》。您看,我也算半个文化人了。”黑公爵得意的努努下巴。
“是希腊的亚里士多德,他曾经做过亚历山大大帝的老师。”我纠正他言语中的错误,还不厌其烦的稍作解释。
“亚历山大大帝?我知道他,那个勇敢的马其顿小子!横扫整个波斯帝国,直到世界尽头狗头人的国家,上帝创世以来再没有那么遥远的征服,传说他有匹神赐的战马,叫什么来着?”
“比塞弗勒斯,夜之流星。”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的说出这个名字,电影里布拉德皮特驯服战马的英姿简直太撩人了。
“至于传说中狗头人的国家,那是以讹传讹的谬误,他们只是某个信奉狗为图腾的印度部落。”
“对,没错,就是那个名字。”
理查再次兴奋的手舞足蹈,注意力集中在那匹赫赫有名的战马身上,理发师突然低低惊呼,我闻声望去,只见黑公爵白皙的脖子出现一条细小的血痕,然后缓缓的有血流出来,理发师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
感觉疼痛的理查摸摸还没有线头大的伤口,无所谓的对跪地求饶的理发师说:“难道你想让我留着半边胡子见人?赶紧回来干活!”说完,他满不在乎的舔干净手指上的血迹,继续同我攀谈。
呦?性情大变啊!
我一边惊讶于暴脾气理查的变化,一边换个酒壶尝尝味,房间里的气氛依然压抑,只能听到窗外微风轻轻抚弄落地纱帘的声音,理发师哆嗦着拾起剃刀,犹豫半天不敢下手。
等得不耐烦的理查毫无征兆的暴起,抽出腰间的匕首猛地刺入对方的小腹,还不解恨的扭了两下,劲道之足只露出手柄后部的配重球,后者痛苦的瞪着眼睛,愣是一丝*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栽倒死去,红黑色的鲜血浸透衣服,仿佛一块吸食生命的大海绵,抽走人体的活力。
“讨厌人的东西!”
黑公爵厌恶的咒骂着,自己捏住剃刀三下五除二弄干净剩下的半边胡子,两个侍从进来拖走蜷曲的尸体,长长的血道铺成殷红的地毯,可惜通向的并不是幸福彼岸,而是死神的祭坛。
这是在跟我示威吗?白瞎了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他又犯了什么罪呢?
我心底感叹着,嘴上却不甘示弱的讥讽:“看来您读再多书,也改变不了武士的本质,上帝赐予您杀戮的灵魂,可没能教会他的骑士要敬畏生命。”
“上帝只教会了我要敬畏武力。”
理查闪出地方让仆人擦洗地上的血迹,走到我对面倒酒:“要在这混蛋的世道活下去,上帝的教诲是肯定需要的,但在虔诚祈祷之前,是不是得先保证自己有块不被打扰的净土?”
“依靠以暴制暴的杀戮,永远得不到您所谓的净土,与之相反,创造出来的是地狱,人间地狱。”我不动声色的发起反击。
理查无所谓的耸耸肩,好像渴了很久似的仰脖灌酒,米兰出产的优质葡萄酒的红色酒浆顺着嘴角流下,他一如既往的粗犷,含含糊糊的回答:
“手捧圣经时没人会听你唠叨,只有一手操着长剑,一手握着圣经,这样才能让人老老实实地坐下来听话,难道教皇霓下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在没得到查理曼大帝保护之前,教廷连梵蒂冈的小山岗都守不住,被敌人丧家犬一样追着屁股撵。”
“我得提醒您,这是亵渎,我的大人。”
我重重的把杯子拍在桌上,装作很虔诚的模样义正言辞警告他,连自己都差点骗过。
理查也放下杯子争锋相对的同我对视:“亵渎总比死在朝圣的路上强,我们都别太天真,大人。”
“这么说来,我还要感谢您的关照了,公爵大人,所以您准备顺便提前收下一整座城市作为谢礼?”对方的强词夺理让我出离愤怒,竭尽挖苦之能事。
“您的确应该感谢我,兰迪,无论从朋友的角度还是合作的关系,否则现在你绝不可能好端端的站在我面前咆哮,等待你的将会是城外枕戈待旦的诺曼骑士,明白吗?”
他干脆省略了敬语,嗓门提高八度直接了当的说道:“如果那个伪王阿杜因还活着的话,他也许透露给你一些零碎的信息,并以此为条件来换取自己的自由,我说的没错吧?”
被人牵着鼻子的感觉很难受,我故意闷着不作声,看他下面还有什么话讲。
理查早预料到我的反应,所以脸上并没有太多尴尬:“从你的态度我完全能够判断出,阿杜因讲给你的秘密尚未验证出结果,对吗?”
“你想说什么别绕圈子。”我硬生生打断他的问话。
“奈梅亨出事了!至少处境不容乐观。”
理查不等我反议,马上接着说下去:“我二十天前接到巴黎来的密谕,是罗贝尔陛下派人加急送来的,他在信中要求我和伪王合作,共同将你的军队歼灭在米兰城下,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个麻烦……”
“字里行间没做特别说明,但我可以猜到参与阴谋的那些小人都有谁,梵蒂冈的教皇霓下肯定有份,卢森堡伯爵以及布拉班特的小贵族,他们战战兢兢的活在奈梅亨的阴影下,一直盼着能摆脱桎桍,恨你入骨的波兰人没准也有入伙,还有帝国内部数不清的敌人……”
“当然,这个计划最主要的执行者不是我,而是意气风发的罗贝尔陛下,国王的军队比我更早出发,浩浩荡荡的扑向空虚的奈梅亨,我的用词没错吧,奈梅亨空虚。”
他说完抱着肩膀目不转睛的凝视我,等待欣赏惊慌失措的表情。
突如其来的消息仿佛炎炎夏日兜头而降的一盆凉水,不仅瞬间让我清醒,还狠狠地打了个寒颤,脑海暂时短路,一片空白。
“你是说奈梅亨受到攻击?”我声音低的像是在和自己说话。
“就算这是真的,我也不必担心,巴黎的军队要攻击奈梅亨,除非插了翅膀从弗兰德上空飞过去,他们绝绕不过我岳父大人的防线!等等……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而且值得怀疑的是,罗贝尔陛下难道不担心你泄密吗?”
理查皱着眉头好像真在认真思考着:“听你这么一说,事情前前后后的确漏洞颇多,我确实有足够的理由出卖你,也有足够的理由出卖罗贝尔陛下,两相比较来看,我更希望趁机彻底解决奈梅亨的麻烦……”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心里反倒不那么摸不着底了,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横竖都没辙,索性骂个痛快,况且理查能让我好端端的坐在这里和他争辩,至少说明一点,他压根没想伤害我,反之,他希望把彼此拉得更紧。
“彻底解决奈梅亨?这才是你的实话吧。”我勾起嘴角轻轻的笑着,语气平淡的说不出滋味。
“哼哼,这当然是实话,难道我应该感谢你吗,好心的奈梅亨公爵大人?”
理查就像沾着火星的炸药般瞬间引爆,怒发冲冠都不足以形容他须发倒竖的模样:
“奈梅亨是诺曼底的盟友,没错,可事实上呢?我们只是傻乎乎跑来跑去的猎犬!你随手扔给诺曼底一块骨头犒赏,我们还得感激涕零的直摇尾巴!可卡拉布里亚连块骨头都算不上,最多算煮得稀烂的菜叶,油水少得可怜!”
“难缠的萨拉森人不断骚扰港口和农庄,搞得当地人心惶惶流离失所,我们的士兵不得不疲于奔命的四处灭火,累得才真正像条野狗,布林迪西的罗马人同样得小心提防,他们的舰队跟出入自己花园一样瞎溜达,想来便来想走便走,耀武扬威的恐吓大小进港船只,吓得商人们都不敢泊岸做生意了,作为对奈梅亨的保证和义务,我们还必须从有限的精力中,分出一部分去盯着躲在梵蒂冈搞小动作的教廷,你拍拍胸脯说,有这样的盟友吗?”
我张嘴想反驳几句,最终还是舔舔嘴唇什么也没说出来,自己又能说些什么呢?那不都是设计好的陷阱么。
理查意犹未尽的继续咆哮:“哦,对了,还有热那亚,利古里亚海岸的明珠,这里的确很富庶,气候也足够温润宜人,似乎是块挂满肥肉的大骨头,它是如此完美,就算上帝也找不到任何瑕疵,可惜现实难遂人愿。从撒丁岛扬帆的萨拉森战船顺流而下仅仅半天便能抵达这片几乎无险可守的海岸,面对屡生龃龉的勃艮第,背后是不那么友好的几个伦巴第城邦,叛附难料的伪王盘踞米兰称孤道寡,你让诺曼底帮奈梅亨守在南下的必经之路上,好像拴在门口的看家狗!”
我面色平静的听着,脑子里却在飞快的思考怎么才能把自己的嫌疑摘干净,毕竟情绪激动的人容易做出些出格的事情,保命方为上策。
“说完了?”
我挑起眉毛,语气陡然一转:“就算你的猜测全是真的,那为什么不干脆杀掉我?你不会善良到准备给我申辩的机会吧?”
理查的喉结抖动着,答非所问的开口说道:“罗贝尔陛下开出很多诱人的价码,还有教皇霓下担保的双保险,相当让人动心,比如将整个伦巴第交给诺曼底,让小亨利迎娶我的女儿,来建立两个家族的联姻关系等等。兰迪,他们虽然也想把诺曼底当做猎犬使唤,但是丢过来的骨头却比你更多更肥。”
“你甘心做一条猎犬?从这家流浪到那家,有骨头就给干活?”我准确抓住他话里的漏洞,预备展开犀利的反击。
“我有制定游戏规则的权力吗?”
理查反问道:“或者说,你已经失去制定游戏规则的实力了,朋友。”
“你有!”我肯定的回答,为了加强自己的说服力,还特意夸张的挥舞着手臂来渲染效果。
“这便是找我来的原因吧,你不甘心做一条猎犬,而是想当牵着绳索的主人,朋友,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的野心,那雄鹰般的志向,我都知道,而且只有我了解,你希望效法曾经让整个欧洲都颤抖的祖先,重新用怒吼震撼世界,为诺曼底的战旗增添荣耀,给子孙后代留下英雄的传奇!”
理查蠕动着嘴角没吱声,他动摇了。
我知道自己说中他的心事,于是决定趁热打铁:“我们再次合作吧,你比我更清楚两个人的联手能给彼此带来什么,成功的诱惑比罗贝尔陛下许你的要多得多,这是块最肥的骨头,你和我、我们所有人全都是猎犬,贪恋美味的疯狗,世间真正的主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权力,至高无上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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