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书恒看着黑云扭成一团的脸,他显然正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而他身上的青筋的涌动也更加明显了。他捂着自己的手臂,大口喘息着,眼中凶光凝结。
他裂开嘴,摆出了一个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表情,嘶哑着声音道:“你也到极限了吧?即使通过自幻术,你可以对你自身进行自我催眠,但通过这种手段激发出来的潜力终究还是有限度的。”
他将目光移向了步书恒无力地垂着的右手,狞笑道:“你的右手,应该也抬不起来了吧?”
步书恒点了点头:“确实,虽然我感觉不到痛苦,但它事实上已经完全被你击毁了。”他的语气很平淡,说起自己身上的伤势,情绪却似乎没有一丝波动。
他看着黑云,尽管闭着眼睛,但黑云还是可以从他脸上缓和下来的肌肉感受到他似乎表达出了一丝善意。
“我很钦佩你。”步书恒说,“我很钦佩你,虽然我们处于不同的立场,但你的这一份决心和坚持,我已经感受地很清楚了,相信你所在意的人也一定可以感受到。”
黑云眼睛一亮。
步书恒一字一句道:“虽然作为敌人,但就像你一开始说的那样,你是个好对手,如果不是立场不同,我们或许可以成为朋友。即使是作为敌人,即使对你的一些说法不敢苟同,但我还是要对你表示尊敬,你是一个值得钦佩的对手。”
黑云眼中的凶光收敛了一些,他依然喘息着,看向步书恒的目光中少了一些敌意。
“能有你这么一个可以理解我的对手,我想也算是对我的一种安慰和馈赠吧。”他默然道。
步书恒深吸一口气:“但即使如此,我们也还是要分出一个胜负的。你让我见识到了你的信仰,而接下来,我就会展现给你看,我的坚持相比于你,也丝毫不差。”
黑云目光一凝。
步书恒走向了黑云,一步一步,脚步声回响在整个空间里:“我们都已经到了极限了,接下来能分出胜负的,大概就是看一看我们谁会先拼尽所有倒下吧。已经没有什么圈转的余地了,接下来的战斗,大概就是最最纯粹的……”
“意志的搏斗!”
黑云身子一颤。
此刻他已经只能用面目全非来形容,扭动的青筋,狰狞的表情,刺目的血污,让他本来俊朗的脸,变得惨不忍睹。
但他还是摆出了一个微笑,这个微笑即使是在这样一张丑陋的脸上,也显得温暖干净:“这正如我所愿!”
然后,两人,同时,拔腿,冲上!
两人一接触,一阵拳脚相交之声就如同骤雨般响起,拳肉交击声,怒吼声,闷哼声,仿佛一个被打碎的玻璃瓶一般,一瞬间就在这无数个碎片上响起。
黑云怒吼着,一次一次用出他的体术,他身上的青筋早已不堪重负,他的每一次体术的使用,都会使他身上的青筋爆开几根。于是,他的每一次挥拳,就都伴随着挥洒的鲜血,如同一粒粒溅开的豆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而另一面的步书恒,在黑云强大的攻势之下,显然处于下风。但他却在一次次被击退之后,又一次次冲了上去,仿佛顽固地扑向火光的飞蛾。
他身上变形的地方越来越多,他的脚步开始蹒跚,他拳头的轨迹也开始偏离预计的轨道。他拼命在给自己施加着自幻术,但即使在这种状况下,他也已经开始越来越难指挥身体的动作。
两人的战斗从一开始的疾风骤雨,开始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直到两人的出手都开始变得像电影的慢放镜头一样迟缓下来的时候,尽管身体已经驽钝,但他们的眼神却还是如同开始般凌厉。
然后,他们两人各自用胸膛狠狠一顶——因为他们的手脚都已经几乎动不了了——借着互相的力量,各自往后退开几步,摇晃着站定身子。
黑云已经彻底成了一个血人,他的裤子已经被血浸湿,身上的青筋也一片狼藉,不知道断了多少根,从中流着粘稠的血。
而他对面的步书恒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袭白衣全被染红,手脚都不自然地弯曲着,就像一个破烂的布娃娃。
两个精疲力尽的人都在用尽全身力气喘着气,明明每个人都像一阵风吹过了就会倒下去一样,可偏偏一个人都没有倒下。
然后,他们各自深吸一口气,发出了最后的怒吼。
各自扬起拳头,对着对方的脸,砸了过去。
双方都没有躲。
因为他们都已经没有力气哪怕再做扭动一下头部这样轻微的动作。
然后他们的拳头,就各自承载着他们全部的气力,全部的坚持,全部的努力,轰在了对方脸上。
两人同时飞了出去,就像折断翅膀的鸟儿,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世界一下子静默下来。突如其来的寂静,瞬间就蔓延满了整个空间,肃杀而荒凉。
时间沉重地推移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一个人动了动身子,然后艰难地从地上挣扎起来,衣服和地面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清晰可闻。
是步书恒。
他摇晃着站起身,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但又生生站住了。
他就像在沙漠中跋涉了数天的旅人一样,拖着步子,一步步,走向了黑云躺着的地方。他的左腿拖在地上,只能在前进的时候努力垫一垫脚尖,提供一些助力。
但即使如此,即使他的每一步移动都要花费如此之大的力量,他还是艰难地挪到了黑云身边。
他站定脚步,低下头看着黑云,黑云躺在一片血泊里,身体一片狼藉,满布的错综的伤口就如同被阳光晒裂的土地。
他动了动眼珠,那是他身上唯一能动的地方,转向了步书恒。
步书恒捉住了他的目光。
这是两人第一次用不带任何情绪的目光对视,这种安静的目光,仿佛可以轻易将对方接引到自己内心深处。
随后黑云移开了目光,望向了天花板,动了动干裂的嘴唇:
“我被那群人抓走的时候,才六岁。”
他冒出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但步书恒却还是安静地看着他,脸上带着平和的表情。
“我的任务,是饲养灵虫,死亡率相当高的一项任务。但那里的每一项任务都是伴随着死亡的,只是我更不幸一些,我被选取为了实验体,注射了一种药物。“
“这种药物,据说是用某种灵虫的虫蛹制作而成的,被那些人命名为W-3。由于这种药物,我的身体受到了改造,我的体术的来源的根本,也就是这种药物。”
“这种药物,改变了我的一生,他让我拥有了一副绝异与常人的身体。这一副身体为战斗而生,却没有生活的能力,在平日它能带给我的,只有无时无刻被虫蛹攫取生命力的痛苦。”
“我自杀过,但因为恐惧,我的刀子割地太浅,没有死成。即使在那样的环境里,死亡也是足可畏惧的,又或者,其实真的只是因为我是一个太过懦弱的人。”
“然后我碰到了星銮。他比我大一岁,但从各方面来说,他都像我的哥哥一样,他教给了我许多东西,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也为我树立了生命的目标。”
“我不想死了,我决定了,我要成为他的兵器。我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但是星銮知道,所以我就决定从此永远追随他左右。”
“他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他带我走出了那个地方,给了我新的生活,新的一切。”
“后来他找到了四机灵王的坟墓,我不想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星銮知道。不仅知道,他还懂得如何利用,那一天晚上,他眼睛发亮地告诉我,他找到了改变世界的方法。”
黑云脸上似乎浮现出了笑意:“改变世界,这是我从来不敢想的东西,但是星銮敢。看着他发亮的眼睛,我努力让自己鼓起勇气按住他的肩,告诉他。”
“我会成为他在改变世界的路上战无不胜的兵器。”
“我注定是个卑微的人,就像星銮注定是个俯瞰众生的人一样。星銮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星銮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星銮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这是我一直这么告诉自己的。”
“因为只有这样,只有活在他的光芒里,我才不会被黑暗侵蚀。”
步书恒目光一动,他看到黑云眼角流下了一地泪水,很快随着滚动变成了一粒饱满的血珠:“明明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定位了,明明已经决定成为星銮的臂膀了,明明已经痛下决心了!”
他呜咽着:“为什么我还会输!为什么!为什么!!!”
他嘶吼一声,这一吼仿佛抽干了他肺里所有的空气,让他喉管里发出了干涩的气流声。
步书恒看着黑云,眼神复杂,但绝无敌意。
他缓缓道:“因为有信仰,有坚持,有不能输的理由的人,不是只有你一个。我很钦佩你,但我不畏惧你,因为我知道我的执念不会输给你。”
他的目光有些哀伤:“或许我无法理解你的痛苦,但痛苦并不能成为必须成功的要挟,痛苦这种东西,谁没有一点呢?我们都没有错,也都没有输,只是必须有一个人要继续向前罢了。”
说完,步书恒缓缓转过身,走向了竖立在眼前的水晶:“这就是我要纠正你的第三点,不要以为世界上只有你背负着十字架,而镜水也绝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让人‘娇生惯养’的地方……”
“它不过是一群迷惘者们互相取暖的归宿罢了。“
说着,步书恒轻轻一挥手,扔出一个爆炎竹筒。
竹筒碰在水晶上,轻轻一顿,随后爆炸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