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菜已经凉了。
明晃晃的灯光洒了下来,照在空名脸上,让他本就苍白的脸更显得全无血色。
当空名对银舞施展的幻术的时候,银舞差点就要暴起反击了,但她很快发现这个幻术并没有攻击性。空名通过幻术向她展示了自己脑海里记忆的片段,这些片段很不完整,而且混乱。
这毕竟是一个人的记忆,它就像一幅抽象画一样,比起对于原事物的描摹,它更多的是传达出了一种意象。
但是这样的展现方式,却反而给了银舞更深的震撼。当她身置于空名的记忆里的时候,空名的情绪也像丝线一样细密地交织在这些片段里,让银舞触手可及。
也因此,这比单纯的讲述要容易引起共鸣地多,当幻术结束的时候,银舞觉得自己的身子有些颤抖,眼角也有些冰冷,仿佛做了一个冗长而悲切的梦。
但坐在她对面的空名,脸上却始终挂着温柔的微笑,仿佛在回忆起一场了无痕迹的幻梦。
坐在他对面的银舞,看着空名这她本该已经无比熟悉的笑容,却终于看到了这个笑容之后所代表真正的意义。
她突然有点不敢看下去。
她微微偏开了目光,轻声开口,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些湿漉漉的腔调:“接下来呢?”
空名道:“接下来?姐姐收到了一笔来自远房亲戚的遗产,我们逃出了那一片本该是我们的葬身之所的黑暗,然后在这里买了房子,生活到现在,这就是全部了。”
银舞默然,她一下子就听出了这句谎言里的太多破绽,比如他们怎么能从那样的孤儿院里收到来自外界的遗产,比如他们怎么会在杀了一名辅导员后被安然释放,比如他们两个小孩子怎么能这么顺利地开始新的生活。
但是她没有问,因为她知道问了空名也不会回答,也因为她还沉浸在空名回忆的幻术里,无法自拔。
她问了一个多余的甚至不该问的问题:“这个孤儿院,没有人来管一下吗?”
空名微笑起来:“管一下?怎么管?谁来管?这虽然名义上是一个孤儿院,但事实上它和监狱别无二致,它是和外界完全隔离的。唯一的不同,是这个座监狱里没有罪大恶极的囚犯,只有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和一群人性灭绝的看守。”
“孤儿院的院长,有严重的虐童癖,其他的几个辅导员要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要么和他同流合污,来满足自己变态的快感。”
“我们只不过是他们有趣而智能的玩具罢了。”
银舞沉默了。
空名看着银舞:“我记得我很早的时候,就和学姐说过,生的存在,不过是为了让生命感受痛楚,从而明白死亡的快乐。当然,有时候也是会有生比死快乐的节点,比如那一场和姐姐在黑暗中的庆典。”
“但说到底,这个世界本身,生活本身,生存本身,就是一个巨大而严酷的监狱。每个人都是囚徒,每个人都身缠镣铐,每个人都在忍受无止尽的拷问和刑罚。”
“死,是服刑期满,是结束磨难,是迎来新生。”
银舞又感受到了和上次同样的想反驳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的窘境。
她也拥有一个凄惨的童年,但她自问和空名比起来,自己至少还拥有过短暂的幸福。可眼前这个少年和自己不一样,从一开始,他就是生活在黑暗里的人,他所身处的充满死亡的环境也比自己要更加压抑和绝望。
她突然有些理解空名为什么会对他的姐姐抱有那种近乎狂热的依赖和仰慕,姐姐的存在是他整个童年唯一的一束光,是他坚持下来的理由和目的,是补完他生命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但这一个少年,他的姐姐却……
银舞有点不忍心想下去了。
她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来的时候本来是有些气势汹汹的,她带着明确的目的性和敌意。但当她听完少年的这番话,她突然发现自己对他的敌意已经消弭大半。
因为她可以理解这种童年留下的阴影给一个人带来的巨大的创伤,也因此,可以理解空名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让她不舒服也不认同的话。
自己可以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反驳他,但她却没有办法站在空名的立场上反驳他,这就是症结所在。
她本来想问的话,却突然有些问不出口了。
空名这番话,其实并没有打消他的嫌疑,反而给他的犯罪提供了借口和理由。一个童年悲惨的少年,因此心理扭曲,而执行了一系列报复行为或纯粹的发泄行为,这完全是说得通的。
但银舞只是一时间不忍心展开质问,虽然她一直以冰冷的面目示人,但她其实一直是一个内心很柔软的人。那片柔软是她童年的残留,也因此,能对空名冰冷坚硬的过往更加感同身受。
但让她意外的是,空名反而率先开口了。
这个少年今天晚上似乎从始至终都掌握着主动权,引导着话题,左右着银舞的心绪。他面带微笑,给银舞夹了一筷子菜:“饭菜要凉了,边吃边说吧,我猜……”
“银舞学姐今晚应该不只是来找我吃饭的吧?”
银舞默然,她扒了一口饭,冰冷干涩,吃不出味道。她咽了下去,咕噜喝了一大口汤,冰凉的汤水让她打了个冷颤。
她深吸一口气,看向了空名:“我没有办法反驳你,我有反驳你的理由,但我没有反驳你的立场。但我想说,人生或许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全是黑暗,终有一天,你会寻找到属于你的光明。”
空名扬了扬眉:“我已经找到了,姐姐就是我的光明,只要姐姐还活着,我就不会太早去迎接死亡。”
银舞的心又痛了一下。
她几乎要脱口说出她憋了很久的话,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因为她清楚如果自己说出这句话,今晚的谈话就结束了。她又深吸了一口气:“人终究会有属于自己的光明的,真正的,永远的。”
“或许你说的没错,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不公和苦难,但也终会有一处地方,会是你的栖所。那里的天空永远阳光灿烂,那里的花草芬芳袭人,那里的每一缕风都像母亲的怀抱。那里有一座小木屋,你晚上睡在里面,可以看到窗外明朗的夜空和闪烁的星星。那里有很多小动物,小猫,小狗,小兔子,他们会绕着你奔跑,拱着你,陪你玩耍嬉戏。”
“会有这样的地方的,每个人都会有,每个人都能找到。”
空名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而对于银舞学姐来说,那个地方,就是镜水?”
银舞认真地点点头:“当然,镜水,就是我的归宿。”
空名点了点头:“如果真的有银舞学姐描述的这样的地方,我很乐意前往。但至少,在我看来,镜水并不是这样的地方。”
银舞目光一冷。
她盯着空名,一字一句道:“我本来觉得,你会明白镜水对于我来说的不可侵犯性,就像你的姐姐对于你一样。”
空名笑了笑:“我明白,我当然明白,如果有人敢诋毁我的姐姐,我一定会咬掉他的喉咙——我很熟练的。但事实上,我说的是’在我看来‘,镜水并非那么完美。”
“我跟你说过了,学姐,人是善于欺骗的动物。你正看到的,和正发生的,未必能够完美重合。人就是因为看不到的比看得到的更多,才会诞生于苦难,终结于解脱。”
“在你看来,镜水完美无缺,而在我看来,或许并非如此。当然,我很喜欢镜水,来镜水的这些天,我觉得很舒适。同学们都对镜水有着很强的归属感,他们就像一个大家庭,虽然我被排除在这个家庭之外,但这种温暖的联结我即使只是看着也能放松下心神来。”
银舞听到空名说“同学们都对镜水有着很强的归属感,他们就像一个大家庭”的时候,心中升起了自豪的情绪,但当她听到他说“我被排除在这个家庭之外的时候”,却又感觉到了一丝内疚和不忍。
她不由开口道:“对于这件事情……我向你道歉,我不应该在一开始因为一些莫须有的理由来针对你,也给同学们树立了不好的榜样。我回去以后会专门找个时间解决这件事情,来帮助你融入集体,和同学们愉快地相处。”
这段话其实银舞在被道天庸训斥之后就想和空名说了,今天听了空名的遭遇以后,她终于说了出来。她看着空名,认真道:“如果你是因为这一点讨厌镜水,我希望我们双方可以相处误会,冰释前嫌。”
空名笑着摇了摇头:“不,我说了,这种感觉让我觉得很温暖,我不渴求进入其中,我想观众席对我来说也许是个更舒服的位置。”
银舞皱起了眉头:“那是什么让你对镜水不满?”
空名看着银舞,露出了奇怪的神情:“关于这个问题,我想我还是不回答为好,因为我觉得我回答以后,这顿晚餐大概就不能继续下去了——这样对胃不好。”
银舞的表情一僵,但空名却没有丝毫继续说下去的意图,反而很轻快地往嘴里扔了一粒花生米。他看着银舞难看的脸色,微笑着又给她夹了一筷子菜:“银舞学姐不要生气,这个答案,我觉得你应该清楚的。还记的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定下的赌约吗?”
银舞怔了怔:“赌约?”
空名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收敛:“也算不上赌约,就是你那时候跟我说,我们两个心中的信仰,终究会决出高下。而现在,双方所信仰的究竟是什么,我想我们彼此都应该清楚了吧?”
银舞的表情也一点点回到了冰冷的姿态,这是她平日里一贯的表情,这个表情下的银舞,是她面对现实的身份。
她也毫不畏惧地看向空名:“而双方对自己的信仰的坚持程度,我想我们彼此也心知肚明了?”
空名微笑起来,淡淡的,从容的,稳定的:“这话就有些不公平了,事实上,我还对银舞学姐的过往一无所知呢。只不过,今天晚上的这一阵,我想……”
“应该是我稍占上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