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天庸走上楼梯,来到那一扇他曾经无比熟悉,而这一刻却显得有些陌生的门前。让他有些意外的是,门居然是开着的,他看了一眼门锁,已经整个被暴力破坏掉了,他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走了进去。
预料之中的身影果然出现在眼前,她正站在苍白的墙壁前,怔怔地看着什么。
道天庸轻声走上前去,站在那个窈窕的背影身后,顺着她的目光向墙壁上看去。
墙壁上挂着一张合照,上面有六个人,两个道骨仙风的老人站在最中央,右边的老人面容慈祥,正是道天庸,而左边的老人则剑眉鹰瞳,不怒自威。
他们的身边各站着一个年轻人,一个人肌肉虬结,咧嘴笑着,眉目间依稀可辨出段自横的模样;另一个人脸上涂着厚厚的油彩,眯眼笑着,自然是路千川。
而在两个老人身前,站着一个少年和一个小女孩。站在道天庸身前的小女孩穿着一身洗得很干净的白裙子,带着怯怯的神情,好奇地看着镜头;她身边比她高出一个头的清秀少年则带着成年人般稳重的神色,平视着前方。
道天庸看着这张照片,眼前的一幕幕画面又开始不由自主地滚动起来,他突然觉得有点想喝酒。他动了动干涩的喉结,开口道:“这么早就过来了?”
银舞一怔,回过头,看到了身后的老人,道天庸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发红的眼眶。银舞赶紧抽了抽鼻子,重新回过头,停了半秒,才带着一丝鼻音开口道:“院长……您走路怎么和书恒一样没有声音。”
道天庸哈哈一笑:“是你没有留心周围的动静。”
银舞没有回答。
道天庸看着墙壁上的照片,眼神扫过段自横咧开的大嘴,随后停留在银舞有些婴儿肥的脸蛋上,露出了追忆之色:“还记得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你段叔还是第一次见到你,然后就对你喜欢地不得了,最后拍完照,还给你买了一大把糖果把你浑身上下的口袋装得满满当当——你还记得吗?”
银舞也露出了微笑,低声“嗯”了一声。
道天庸伸出手,抚摸着相框:“那时候你还小,话还很多,还爱唱歌。他就说,小舞过来,给叔叔唱一首歌,唱一首歌,奖励十个糖果。于是你就唱啊,从下午唱到晚上,他就趁机捏你的脸。然后你就嘟起嘴巴把他的手推开,抢过他手里的糖果,然后继续唱——你还记得吗?”
银舞脸蛋有些发红,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
道天庸放下手,也露出了笑容:“他还爱给你梳辫子,但是他一个大男人,哪里会梳啊。于是他就让你教他,可是他学了好几年,还是学不会,却依然乐此不疲。后来你大了一些,知道爱美了,嫌弃他梳得丑,就不让他梳了。他也不在意,就笑呵呵地看着你梳,我还记得他最爱跟我讨论的一个话题,就是你的头发又长了,再长几年,就可以嫁人了——你还记得吗?”
银舞突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她动了一下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道天庸沉沉地吐出一口气:“他啊,其实是在怕着你嫁出去,这虽然是父亲对女儿特有的通病——他大概总是把你当做他的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吧。但他又跟我说,等你出嫁的那一天,他一定要到现场去,也不参加你们的宴会,就远远地看着,看着你穿着婚纱,带着笑容,被挽着手,就心满意足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下去。
但银舞知道他要说什么。
再也看不到了。
银舞的喉结抽动了一下,压下哭腔,才敢开口说话:“我不嫁人,我一辈子呆在镜水,看来他是不能如愿了。”
道天庸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银舞深吸一口气:“我去给您倒杯水。”然后就赶紧转身离开,她怕自己在这一秒秒冻结的空气里,会抑制不住眼中的泪水。
过了好半天,银舞才端着一个碗走了出来,碗中的水冒着丝丝的热气。她翻了半天,居然没有找到一个杯子,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显然是从来不在意这些生活细节的。
但她突然又想起了自己九岁生日的时候他送给自己的印着白色兔子的瓷杯,被精美地包装好送到自己手里,而自己也一直用到了现在,从来没想换过。
她用力抽了抽鼻子,端着一碗水走了过去,送到道天庸手里。
道天庸接了过去,也没试一试温度,就灌了一口。然后他依依不舍地将目光从照片上移开,放下杯子,在沙发上坐下,看向了银舞。
银舞的眼圈发红,眼眶下有着两弯浅浅的眼袋,在她白皙的脸色显得格外清晰。道天庸看着眼前已经出落地水灵灵的少女,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神色:“小舞,你真是长大了啊……虽然我好像最近已经不止一次说这句话了,哈哈,但我还以为你会哭着大闹一场呢。”
银舞笑了笑,走到窗边,看向窗外过了一天一夜依然阴惨惨的天空:“哭的话,我昨天晚上已经哭够了。但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我不能每一次都哭着去找您,让段叔笑话。”
道天庸看着窗边的少女,她虽然已经是身形高挑的大美女了,但她盈盈的双肩,却似乎还带当年小女孩的纤细和柔弱。他突然又有些心疼,成长终究还是一件残酷的事情,尤其在此刻来说。
他犹豫了一下:“如果你想哭……就哭出来吧,没关系的,多流些眼泪,心里会好受些。一切都还没有结束,所以你也没必要这样压抑自己,生活还很漫长,还有很多事需要你去做。“
银舞摇了摇头:“眼泪是流不完的,总该适可而止,您放心,我没事的。我们的眼泪,已经流地足够多了,接下来……”
她的目光落在玻璃上,折射出凌厉的光:
“也该轮到敌人,来流血了。”
道天庸沉默了。
屋子里一时间充满了肃杀的气氛。
他深吸一口气,开口道:“你段叔掌管的护卫队,我想交给你来掌管。”
银舞冷冷道:“就算您不这么做,我也会要求您把它交给我的,我会继承段叔的意志,保护好镜水,就像段叔这十几年来做的一样。”
道天庸点了点头:“另外,我想让千川做你的副手,虽然我知道他一向不喜欢这些俗务,但现在是非常时期,由不得他一直这么任性下去。”
银舞道:“我一个人可以做好。”
道天庸道:“我知道,他来只是挂个名头,一切的事物还是由你掌管。但是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会让他和你一起行动,因为……那个夜行者,虽然不知道他是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但他显然活动在我们周围。”
听到“夜行者”三个字,银舞的身子明显一颤。
她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让他来,即使他不来,我也一定会去找他的。”
道天庸露出了凝重的神情:“我知道,我们这一次绝不会逃避,我们一定会让敌人付出血的代价。但是自横身上的伤口,你也看到了,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变化,那不过是因为他是体术修炼者,还达到了相当的高度罢了。事实上,他的体内的血肉已经几乎被吸干了,这和前几天那些被夜行者袭击的人一模一样。”
银舞握紧了拳头。
她想起了自己那天晚上最后一次碰见受了道天庸的命令去处理夜行者事件的段叔的场景,想起了他大笑着说着“一个小丫头片子,说话倒还端着一副大人的架子”的得意的样子,想起了他躺在地上的涂满血污的苍白的脸。
要是我那时候代替他去了,该有多好……
道天庸不知道银舞心中正在暗暗悔恨,他继续道:“所以几乎可以肯定,对你段叔下手的人就是那个夜行者。“
“我说几乎,是因为从现场和尸检状况来看,敌人使用了灵术、体术、幻术三项技能。而从他们动手的地方就在我们校门口,我们却无人察觉的状况来看,敌人甚至应该还会结界术。我没有听说过除我以外还有人同时掌握了这么多技能,所以敌人很可能是一个团体。”
“这个团体,或者这个人,是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打败你段叔的人。虽然你可能比你段叔强一些,但只有你一个人,还是太危险了,所以我必须让千川跟着你。”
说到最后,他甚至已经有了一些恳求的意味:“我不希望再有任何意外了,小舞。我不会阻止你亲手报仇,但在此之前,你必须和千川在一起,来保证你们的安全。”
银舞沉默了一下,总算默认了道天庸的安排。
道天庸舒了口气,随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补充道:“另外,关于空名……”
“我知道。”银舞打断了道天庸的话,没有回头,重复道:“我知道,我说过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所以不会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这件事和空名没有关系,我不会迁怒于他,同样,我也会更加谨慎地做好监视他的工作,防止意外再次发生。“
她看向了窗外无边无际的灰色天空:”我会小心,我会冷静,我会忍耐,我会把眼泪都吞进肚子里,我会把鲜血都咬在牙齿间,我会努力去做到一个成年人该做到的事情。”
“然后终有一天,我会斩下所有敌人的头颅……”
“让镜水重归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