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鳇醒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过了很久，皮鳇醒过来了。天空已经亮了，太阳从东边升起来。山谷一层薄薄的烟雾，河流缓缓流淌。多少个世纪才有这样的景象。天边的朝霞已经消退了，成熟葡萄的颜色，开始变淡。吐一口气，扑朔迷离。
母亲给他换了尿布，喂了蜂蜜。他开开心心的笑，眼珠子骨碌碌地转，这是个奇妙地世界。什么都有，什么人都有，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高岭土烧制的茶壶和杯子，裹着釉，雕刻玫瑰的图案，涂上鲜红的染料。绿色的叶片，一天比一天更绿。磨不掉的，摔不碎的，浸不烂的。多少个年月日，在翻滚的热水煎熬。咕噜咕噜地响。
嘴里唱歌，欢乐的歌谣。
邻居家的孩子起床唱的歌：“
我有一只小黄鸭，
我有一只小公鸡，
我有一条金毛狗，
我有一条红鲤鱼。
鸭子，公鸡，金毛狗，红鲤鱼。”
竖起耳朵听了，眉毛舒展，嘴角笑了。身体轻轻摇摆，哼哼哼哼。身体轻轻摇摆，哼哼哼哼。
母亲见了问：“你为什么这样高兴？难道是隔壁孩子唱的歌？你喜欢听？”
父亲见了说：“一定是了。儿童唱的歌谣，简简单单的，稀稀拉拉的，鸭子，公鸡，金毛狗，红鲤鱼。我小时候也在唱，我小时候也这样摇摇摆摆地唱歌。”
多少首这样的歌谣，唱了多少遍这样的歌谣？
皮鳇听着儿童的歌谣长大了。
一岁的时候还在母亲的怀抱，还会搂着母亲的脖子哈哈笑。母亲的怀抱多么温暖，远方的，凄凉的，荒凉的，黑暗的，令人惊悚发抖。温暖得像刚刚过去的春天，水是温暖的，石头是冰冷的，火炉是温暖的，钢铁是冰冷的。春天鸟语芬芳，歌声动人。冬天冰冷的，严酷无情，风中呜呜哭泣。
父亲抱住他说：“我亲爱的宝贝，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鸿蒙初开，天地混沌，四处岩浆流淌以后的未来？生日时你要什么样的玩具，山里矿井冶炼出来的，金子的，还是能工巧匠打造的木鸟？飞上天空去，呼啸而来，高入云朵，呼啸而来。或是水里的鲤鱼，多子多福的，养在水缸，红色的，喜庆的？”
“拂晓时的星光暗淡无光，拂晓时的星光暗淡无效。我要天上的星星。我要天上的星星，浩瀚宇宙，不生不灭。”
“星星高高在上，我没有翅膀，如何能够去摘一颗下来？”
“宝贝啊，天上的星星炽热，要比火炉里燃烧得煤炭还要热。我们只是普通的血肉之躯，如何能够触碰。”
“拂晓时的星光暗淡无光，拂晓时的星光暗淡无效。我要天上的星星。我要天上的星星，浩瀚宇宙，不生不灭。”
“星星高高在上，我没有翅膀，也没有腾云驾雾的本领，不是天上的仙人，如何能够去摘一颗下来？”
“宝贝啊，天上的星星炽热，要比火炉里燃烧得煤炭还要热。那星星热得能瞬间将人化为灰烬。我们只是普通的血肉之躯，如何能够触碰。”
父母哭泣，拿不来这样的礼物。那天上的星星是人死后灵魂变成的，在那空虚的太空里孤独地燃烧着，那么彼此又相隔遥远，触摸不到，只能看到微弱的星光。
二岁的时候爬在地上跟院子里的乌龟玩。小孩子爬得慢，半天爬了一步。乌龟也爬得很慢，半天也爬了一步。乌龟背上有十五道裂痕，上面刻写了一个“福”字。不知哪一年哪一个月哪一个人刻下的，时间久远，无人知晓。
“你快告诉我，你能活到多少岁？你又在这个孤独的星球上生活了多少年？”
“我只有模糊的记忆，如断开的绳子，蒲公英的毛绒散落在四处。天上星光微弱的闪烁，几乎看不见。我记不清活过了多少个岁月，从我破壳而出那一刻起。从沧田桑田，到桑田沧海。从山崩地裂，到一片片原始森林形成。我匍匐在天地间，呼吸天地之间的空气。我从不思考死亡的问题，直到死亡将我夺走那一刻。眼中满是精彩美妙的时刻，无数次日出日落。”
七岁的时候来到河边游泳，河里的鲤鱼对他说：“你不要下来，你不要下来。你会占据了我的空间。你会污染了我的河水，让我无法痛快的呼吸。”河边的鸭子也说：“你这个调皮的孩子，你不要下来，你不要下来。我就知道你会揪住我的羽毛不放，让我感到疼痛，使我受到惊吓，以至于不安。”
皮鳇还是高高兴兴地下了水，潜在水里，在水里喷出无数小泡泡。耳边又听得鲤鱼说：“你这个大坏蛋，我不喜欢你的泡泡。”一会儿又浮出水面哈哈大笑，将鸭子压在水里。河边的花朵被摧残，落花流水。
十四岁的时候，母亲说：“今天你应该下田地里干活了。”皮鳇就拿了一把锄头到田地里耕作。家里的水牛说：“你虽然只有十四岁但是长得健壮，有一天你会取代我的。让我没有工作，然后被宰杀掉。”
皮鳇的手脚很灵活，哼哼唱唱，半天就将一亩土地翻遍。他又跑到山上的果园给果树施肥，他又跑到池塘里喂鱼，他又将刚刚晒干的圆木一根根劈开，劈成柴火。他力大无比，举起锤子就能将山上的岩石凿开。
二十岁的时候母亲说：“你这个年纪应该娶妻生子了。我和你爸爸很想抱个孙子，在那寒冷的冬夜，一家人围在火炉前吃西瓜，共享天伦之乐。每个人应该有的，每个人一定会有的。”
皮鳇就说：“我不能娶亲，因为我还没遇到我喜欢的女孩。她要是天上地下最美丽，最温柔，最能干的。眼睛要好像天上的星星放出光芒，牙齿要像沙滩上的贝壳，能敲出最动听美妙的声音。手臂要白雪一样洁白，好像天上漂浮的云朵，温暖柔软。头发要长，能在风中飘起，能用绳子捆住。
两个人的结合应该是最完美的，我们终将生活在一起，不可抗拒的。我们将相依相偎到老，到死去，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父亲说：“既然是这样，那好了。只是担心你老了以后无人照看，我们虽然放心远去，但是没有我们的日子，你恐怕会很难过。田地里的农活你只能一个人做，夜里床铺孤零零的只有你一个人。下雨天的日子，家里只有一条狗与你作伴。因为没有伴侣的日子是孤独的，是无聊的。”
二十岁的时候父母已经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了。手不住摇晃，筷子已经拿不住了。脚没有力气，站不住了，只能坐在轮椅上。皮肤上爬满了皱纹，每一道皱纹都是过去岁月的见证。眼睛是浑浊的，看不清这个世界了，没有了往日的雪亮，眼睛也不在似往日深邃。头发变成白色的了，会一根根地掉落。因为老去了。因为每个人都会老去，不可阻挡，每个人都备受摧残。
二十三岁的时候父母死去了。没有人能阻挡死神来临的脚步。死神来时披着黑色的斗篷，手里拿着尖尖的、闪亮的弯刀。指甲有两尺多长。全身黑漆漆的，但牙齿是洁白的，就好像沙滩上的贝壳。嘴里吐出一口气，能山上的梅花鹿迷倒。死神来了，哼哼不清不楚的歌曲，像农民在麦田里割小麦一样将人的生命带走。
皮鳇嚎啕大哭，因为失去了最亲近的人。那是日夜陪伴在身边的人，一起工作，一起吃完，夜晚一同睡在同一间屋子里。皮鳇给他们穿上最好的衣服，在棺材里放上父母上前最爱吃的食物。
他披着一块白布，跪在坟墓前哭了整整三天三夜。从日出到日落，从黎明到早晨。天空雷声滚滚下起了大雨，冲刷地上的泥尘土。乌鸦呱呱地叫，乌鸦呱呱地叫。树林里的叶子掉光了，树林里的叶子掉光了。
风再次刮起。四面八方刮来的风，呼啸，像马的尖叫，像一只很老的公猫在唱歌，像磨坊的水车吱吱地响。
太阳懒洋洋生气，没有热力照射在大地。太阳也感到难过。
“我用黄色的泥土将你埋葬，愿你在坟墓里得到安详。坟墓里的那片世界，将温暖可爱，不受风雨的侵蚀，不受雷声闪电的干扰。不用在早晨时拿起锄头到田地耕作。手上不会再起茧，身上不会再流汗，头上的头发不会再掉落。啊，你就在坟墓里与外面的世界隔绝。我听不到你们的声音，我听不到你们的声音了。”
皮鳇哭出了眼泪，用酿好的葡萄酒祭祀，坟前摆满鲜花。他的眼泪流出来汇成了一条河流，河里的鲤鱼说：“你的眼泪太咸。我不喜欢。”他的眼泪汇成了一条河，河上漂浮各种杂物。乌龟在上面游泳，一边说：“你不要再哭了，你要是再哭，我就会被淹死了。你的家也会被淹没。”
他就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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