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双醒来时,眼前还是晕乎着。
老伯不知去向,倒是那小毛驴就在跟前,昂昂叫着。
嘴里的滋味不怎么好受,多是冲鼻,干枯燥嘴。不过一直怕这冬日里的寒,却是罕见有些燥热,体内暖阳阳的,脸色略带红润,可不像是那个佝偻着背的病秧子。
望着飘飘扬扬的大雪,怎的,就没有个停处。
一拳又一拳,在这雪地里练拳便是最合适宜。
雾气升腾,却是热气弥漫。单双便是这雪中的热炉,冰雪消融。
沉积了一个冬日的雪,终于是在开始了消融。缓缓的浅吸,为的只是便是那长啸一声。
学拳也是如此,慢慢的练,为的就是那重重的一拳。
转转回回七步,单双仰头,无风起浪,飞雪倒转。只是腰间一拳,终究是化解无无形。
这一拳,心思太重,思虑太多,单双还没那底蕴,递出这还递不出的一拳。
散了拳架,单双提着篮子,下了山,那头毛驴倒是跟着屁颠屁颠走的欢。偶尔噘叫两声,算是这冬日里不多的生气。
天地皆白,唯有驴儿山脚下,有那么一席空地。雪花融的雨露淅淅沥沥,没了单双,便又开始凝结冰粒。
或许没有片刻,又会被飘飘而下的雪花完全覆盖。
真正显眼的,也仅仅只有那空地上七个不深不浅的脚印。来来回回,似乎见证着那慢慢的一步步。
一个冬,一季拳。
终究是留下了那么些痕迹,攒下了那么些底蕴。
直至单双远去,账房先生才跟一旁的老爷子说道,“还好练拳勤,不然您老这口酒,便要拿去全化雪水了。”
老爷子倒是不心疼,拿着葫芦嘬了一口,咧嘴的笑,怎么也合不拢,“一季拳,能藏一口酒,也算不错。”
账房先生白眼直翻,想当年,自己喝了那么几口不倒,也没见老爷子称赞,反倒是说他不懂尊老,给他多留几口。
老爷子的酒,没有本事,喝了也是白喝。就是那融化的雪花,看着挺爽利,若是自己,还不被老爷子骂死,什么败家的话都说得出来。
回了院子,单双在门口站了良久,院内平静一片,可在院里活了十几个年头,终是瞧得出不同。
略微躬身,稽首一拜,道,“多谢先生护我。”
隐藏在虚空的诗人笑着走了出来,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更何况,小友也说不上是旁人。”
单双抬头,神色罕有一丝慌张,又是拜了一礼,道了声,“许先生。”
许嵩将单双扶了起来,笑道,“说起来两次见你,对我而言,都是有恩,这一拜却是受不得。”
单双摇了摇头,认真道,“先生受人之托与否,于我,并无区别。只是多欠一份情,多个心思。”
许嵩点了点头,又问道,“不问问我是受何人所托?”
单双摇头,道,“能有此心之人,对我而言,不多。”
还有一句话单双没说,现如今,还能够做到此事之人,就只有一个。
许嵩便不在多说,只是瞧了一眼更加空荡的院子,问了句,“准备何时走?”
单双同样注视着这座有了太多记忆的院子,若是没有这里,没有那个暖心的婆婆,他便也遇不上黑娃,找不到先生。
看了良久,单双终于是一叹,“再留一日!”
许嵩点了点头,故乡情节,谁或多或少都离不开,就是他许嵩,又岂没有少年,背井离乡的时候。
只是岁月悠长、故事悠长,没有真正远离了那方水土,多少的话,都是白搭。
这一切,还是得让这位少年,去自消自受。
少小离家老大回,此中真意,可算是用心。
拿出一枚玉牌,许嵩笑道,“若有空闲,可来一趟玉溪山。”
单双没有去接,反而是抬手露出了一枚玉溪二字的玉牌,许嵩放颜一笑,便将手中玉牌收了回去。
两人默默仰望着苍穹,单双双手纠结一片,终于是在一声长呼之后,问道,“许姑娘,可好?”
许嵩神色一正,一张百事放淡的脸,第一次忧心忡忡,遍布愁容。
轻轻摇了摇头,并未言语一句。
单双的手握的很紧,就是好不容易红润的脸,又平白多了几分惨白。
许嵩自然也发现了单双的异样,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半句。
许嵩走得悄无声息,单双便是彻夜未眠。
倒不是如同寻常游子,想得是明日的坎坷且注定光辉的前程。单双眼里,就是这院里的点点滴滴,那一个个身影的交错。
至多的,还是婆婆。
就是那个冬日里,婆婆卖了镇中心的老宅,佝偻的背,背着病重的单双一步步来了这院子。
记忆里,这个院子荒废破烂,就是大门也就是一块腐朽木板,更别提那钻风的窗户、漏雨的屋顶。
只是婆婆终究是个勤快人,院子那些年,说不上富裕,也还算是安稳。
账房先生教给了他学问,老师教他礼仪、道理,而婆婆教给他的,是怎么活下去,如何活的更好。
说不上谁比谁更重要,对单双而言,都是他能正身存活在世的支撑。
在院里待了一宿,单双总是想些有的没的。
想着婆婆的好,想着黑娃如何,想着老师的遗愿……
天一亮,单双就拿上了自己的存钱罐。
于是,单双生平第一个存钱罐,就这么摔得粉碎。
去了老院,里面还是安静一片。听闻,院里的主人也是因为地龙沟热闹的那阵受了灾。
敲门,却始终不曾见人开门。喊话,屋内也没人应。
单双只能是转身准备离去,刚要转过街角,却见一群裹着棉袍的大汉气势汹汹直奔老院而去。
敲门,同样无人应答。
只是这群大汉却不似单双,就此罢手,怒气冲冲,大骂中,竟是直接撞门而入,蜂蛹而进。
仅仅片刻,院里传来了小孩子的哭声。
瞧了一眼四周,单双终是悠悠一叹。
那大门,没了阻拦。
院里,说不上是轻车熟路,可也算是印象极深。没绕个路,就瞧见了主房外,一个双手冻的通红的男孩畏惧的望着眼前一排排凶神恶煞的收债汉。
护着男孩的,是一个面色枯黄的娇瘦妇女。即使没了那红润,还是隐约透露出那不错的婉容,想来,若是能够稍微安稳,都是一个不错的美妇。
带头的大汉,单双也不算陌生。其实也算是单双的老熟人,这地龙沟的小债主陈好阳,人送别称,“黄皮子。”
说的,便是陈好阳的精打细算,一颗铜子,在他手里,没个半月功夫,就能一分为二,或者一分为三,甚至一本万利。
婆婆当年的死,或多或少,有着陈好阳的一笔帐。
单双站在人群后,也没人察觉。
一个冬天,单双还是向上窜了窜。练了拳,也不似以前那种风吹就倒的鹤立鸡群,在时时刻刻处,都是那样显眼。
就站在人群后,若不仔细,也瞧不出什么不对。
黄皮子陈好阳挂着那副标准的虚伪笑容,肥滚滚的脸真瞧不出什么恶意,细声道,“凤年,当初可是说好的年前还。我是看着当初大风兄弟的面上,才给你宽限到年后。今天,要是再拿不出来,我是无所谓,我身后这些弟兄可是要吃饭的。”
身后一群人附和,至于他们心里是不是真的心急,那就是另外一说。
妇人将孩子护在身后,不论如何后悔当初借贷,现如今也只能是硬着头皮哀求道,“能不能再宽限两日,等我把这院子卖出去,一定将那些钱还上。”
黄皮子还是那笑容,“凤年,不要说我不照顾你。实话跟你说了,你这院子刘老爷早就打了招呼,镇里没人敢买。你若是见好就收,从了刘老爷,不说大鱼大肉,你这院子绝不会再有人叨扰。”
妇人不言语,只是抱着孩子,泪水有些控制不住。
黄皮子也是一声轻叹,继续道,“这又是何必呢?大风兄弟已故,你个妇人家,总是要找个靠山。刘老爷子的权势,保你一生布衣总不是问题。真要跟刘老爷子过不去,你自己不想活,总是要给孩子一条活路。”
苦口婆心,脸善言慰。
若不是熟悉人,还真怕是以为这黄皮子人心可善,事事为人。
妇人哭哭啼啼良久,才又开口祈求道,“陈大哥,大风生前也跟您干过一段时间,您就帮帮我,在宽限几日都是好的。”
黄皮子终于是收敛了笑容,顿时铁面无情,“凤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今日你若是拿不出钱,就用这院子来抵,只能是让兄弟们把你们请去镇外的老庙。”
妇人一时更是抽噎难耐,倒是那孩子伸出头,怯弱道,“我们欠你二十钱,算上利息也就八十钱,这院子可抵五两白银,你把剩钱给我们,我们搬走便是。”
黄皮子又不由得笑了起来,至于他身后的大汉,更是笑得猖狂。
单双一叹,黄皮子的威名,孩子哪里懂的,这院子,早就是他们的囊中物,不过是早晚问题而已。
慢慢上前,走道黄皮子身后,才道,“这院子,我想买。”
陈好阳立马转身,闻见,已经是有些怒气。
又见来人一身麻衣,就是那丛狼背心值些钱当,可惜手艺又是差的狠,心里顿时有了底,怒道,“哪里来的小子?这院子你买得起,可住的安稳?”
一旁的跟班却是连忙拉了拉黄皮子,在耳边说了两句,一时众人居然神色之中都有了一丝畏惧。
自然不是因为可有可无的单双,而且镇里那从不讲理的黑汉子。
在场这些人,除了新加入的几人,都是被黑娃细心照顾过。想起那年的惨案,多是鸡皮疙瘩起一地。
自此,镇最东边,那家老婆婆的债便一笔勾销。
听闻,前些日,那黑汉子更是在镇西边的山林里,跟一位外乡神仙人打得火热。
只是回来的,只有那高壮的黑汉子,那外乡人,自此是没见过。
黄皮子多少算是刘老爷的亲信,知道不少的官家事,心里透彻才能压得住民怨,可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只知道黑汉子依旧是在镇里横来横去,什么官家不官家的,黑汉子从来没这个认知。
能动手的,从来不会用嘴解决。
若是往日,碰上那个显眼的单双,不说是绕道走,倒也不会去多瞧一眼。
但黄皮子可是知道,近些日黑汉子出了远门。地龙沟,真是出去的,要么不回来,要么就是缺胳膊少腿。
几多犹豫,还是强硬道,“单双,你婆婆那笔帐,我可是全然给你清算了,莫要多事!”
单双笑道,“何来多事一说,正经买卖,天经地义。”
黄皮子眉头一皱,在身后悄然摇了摇手,两个光头青年就走了上来。
只是单双拳架一开,两人又退了下去,黄皮子也是绽颜一笑,“单兄弟说是便是,今日就给单兄弟一个面子。只是他们欠我的九十钱?”
那孩子又伸出了头,争辩道,“明明是八十钱?”
黄皮子好心解释,“若是昨日自然是八十钱,可你们违约年前,可不是要一些违约金?”
孩子有心争辩,单双已经是扔出了一个袋子。黄皮子见钱爽朗倒是不变,接过转身便走。
妇人擦了擦眼泪,谢道,“多谢小兄弟出手相助,大风若是还在,定会千恩万谢。”
单双没个热情脸,多是冷淡,“若是卢大风还在,我会选择冷眼旁观。”
妇人刚绽放的笑容骤然一凝,多是愁容。
至于那孩子,怕是也挺疑惑,或许还有些怒气。人世间的好坏,真不是一言一语能够说清的。
单双又掏了一些银两,不能说是自己的家当。多是账房先生这些年的存钱,日后,是要还与先生的。
“这是剩下的银两,今日起,这院子就是我的。”
那怯弱的孩子却是怒了,大喊道,“你跟那群强盗有什么区别?”
单双没说话,很多话,真不适合跟这般大的孩子讲。
妇人倒是接过了钱银,她是不愿收的。不是不愿卖,委实心里还有一些良心。
婆婆的院子,黄皮子有责任,卢大风却是主谋。
只是这孩子,终究是要靠她一人。
妇人将男孩拉到身后,说道,“能不能再给我两天时间,等我找好住处,立马搬出去。”
单双望了望老院,又瞧了瞧妇人的孩子。在期待的目光中,却是缓缓摇了摇头,坚定道,“这院子,只能留给婆婆。”
妇人眼里的失望难以掩饰,孩子更是一脸怒容。
单双对此其实并不在意,只是道,“你们若是没有住处,我镇东边的院子还算清静。院子我不会卖,但租给你们尚可。一年五十钱,可好?”
妇人连连点头,自是愿意。
单双又道,“还有一笔买卖,日后,每逢节日,你便收拾一遍这个院子,一年五十文工钱,可答应?”
妇人自是没有拒绝的理由,只是有些疑惑的问道,“单兄弟要出远门?”
单双没有回答,因为没有必要。只是挥了挥手,让妇人去收拾东西。
至于那孩子,怕是少不了心里的火气。毕竟,这院子真要到了合适之时,不止五两白银,足够他们娘俩找个不错的地方安身。
妇人下去了,单双就进了正屋,从怀里拿出了被他擦的一尘不染的牌位。
单双的记忆,虽然大多都在镇东边的破烂院子。可婆婆,一生的记忆,却又大多都在这间院子里。
将牌位放在最正屋里,单双便将屋里又里里外外扫了一遍。婆婆,可是喜欢干净。
大年初一,其实新气象可多。单双昨日过的有些恍惚,只能是今日去买了两幅对联。
贴在老院的大门两旁,坐在不高不低的门槛上瞧了许久街上的行人。
一是单双真心喜欢这光景,说不上繁荣,可就是安稳。
至于二,就是让乡里人看看,这院子换了主人。
临近正午,单双下厨做了一顿土豆炖排骨。是在老院的,老灶上。
单双记着婆婆总说,老院的老灶,煮的东西可香。
单双来老院的第一个冬天,婆婆就是煮的土豆炖排骨给单双过的年,那是单双第一次闻着排骨味,喝到排骨汤。
煮好东西,单双带走了一半,去了婆婆的坟前。
这么些年,可是又让婆婆又闻着了老院老灶的味。
回来时,那母子俩已经不见,锅里的排骨也少了些许。
单双在这灶上吃了一些,便去了一趟地龙沟人人畏惧的官府邸衙。
就这么走,总是不放心。婆婆的牌位,总是要在院里放的安稳才行。
为此,单双难免狐假虎威一次,欠了玉溪山一份情。
大年初二,少年骑着一头毛驴,披着一件皮毛背心,在漫天雪白的大地上,留下了一排驴脚印。
在地龙沟的出龙处,少年下驴,打了一通王八拳、蜗牛步,那一拳,雪花碎碎漫天飞,一冬一季碎雪拳!
少年上驴,终于是绽颜一笑,一跨驴儿,满心壮志。
只是驴儿叫的不怎么高亢,又化作了偏偏跛跛。
少年一拍驴儿,怪它坏了自己的壮阔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