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冲出来报信的那名许国将领回头看了一下,一指远处的城墙:“军将,你看,你看呐。”
这是许国国都外,许国把郭墙串起来后,当地百姓又自发的在城郭外形成一个“郭外郭”。按照一般惯例,城墙下面是不允许直接修房子的,房子要建在距离城墙五百米以外的地方,以便城上拥有足够的防御纵深。
郭墙修得并不高,也就比居民的房子略高一点,在小巷内,居民的屋檐挡住了视线,即使回头望也看不到城墙。现在由于跟魏兵厮杀良久,许**队逐步推进,已经出了房屋群,勉强可以望见城头上的动静——城头上,像蚂蚁一样小的人影晃动着,不停的有小黑点缀下城墙,此时,一面晋军的旗帜正在冉冉升起,原先那地方挂的许**旗已经不见了。
更加悲哀的是,许**队的背后又传来两声短促的军号声,紧接着,一群重甲步兵缓缓的涌了出来,他们带着晋国人那种常有的傲慢,不慌不忙……对了,他们自己称之为“好整以暇”……地缓缓涌出、推进。
许军面对的魏兵发出一声狂喝,他们勇气倍生,更勇猛的扑向许兵——他们嘶叫着、呐喊地扑上来,打落许兵的武器、扼住了许兵的喉咙,将许兵纷纷摔倒在地……
不知是哪位许兵首先放弃了手中的长戈,第一声长戈坠地的声音非常孤独,也非常刺耳,但紧接着,相同的声音响成了一片,弃械后的许兵跪倒在地,黑压压一片,全是低下去的头颅。
魏绛有点不满意,他望向许兵背后的赵兵,他们依旧用晋军那种傲慢的速度推进着,魏绛低声嘟囔:“来得太慢,以赵兵平常的速度,他们不该来的这么慢……啊,好小子,居然把我魏绛也耍了,我在这苦战,他依靠骑兵的速度去夺城门!嘿嘿嘿,小武啊,即使你夺下许国城门,能守得住吗?”
魏绛的猜测不错,赵武正是利用郭外民居的掩护,在双方陷入鏖战时自家偷偷摸摸靠近城门,而后轻骑突出,不理会正在四处清剿的许兵,直扑城门口……夺下城门后,他匆匆布置,派魏舒去召集整理附近的赵氏辅助兵,自己带着骑兵又直扑第二道城门——这第二道城门,也就是原本的许国“城墙城门”。
骑兵的速度快,赵武攻破这道城门后,立即安排人手去调集步兵来守卫,自己马不停蹄的扑向了宫城——可惜他动作再快,也不及天守阁的人动作快,天守阁的人看到赵兵入城,赶紧派遣人手去关闭城墙城门,但可惜的是,那人才走到宫城大门,赵兵扑到了——许国国君只来得及关闭自己的宫城。
许国国君的宫城,果然跟预先猜测的一样,是建筑在层层土台上的蜂巢式建筑,一条陡峭的楼梯通向土台最顶端,这楼梯也是每层土垒上的公共楼梯,赵武扑得快,许兵只来得及在楼梯上设置防御,许国国君的甲士匆匆沿台阶展开,他们手持弓箭,神色坚定、表现出誓死抵抗的决心。
赵武回身看了看许国宫城大门——低矮的许国宫城城墙没能阻挡他片刻、如今靠近宫城正门处的箭斗已被赵兵夺下,上面人头涌涌,全是紧张的赵氏武士,赵武命令自家武士停在许兵射程之外,他边望着台阶上的许**人狞笑,边头也不回的吩咐自己的传令兵:“赶紧通知魏兵入城,把俘虏交给辅助兵,立即给我押送前往虎牢——徐**人打仗不行,可也全是青壮,真是好劳动力啊。
命令其余的辅兵立即进城维持秩序……许国国都里的人太多,恐怕看管不过来,命令:把他们全部赶出城外,让许人在城外自生自灭。我们士兵进城之后,要立即关闭城门——这里是许国国都,城里有水有粮食,许国整个王室都堵在宫城里,我们不怕被人围困。”
这,其实是孙子兵法中“反客为主”的计策。
城外,魏绛见到来增援的儿子魏舒,劈头就问:“你带来了多少人?”
魏舒回答:“小武子很慷慨,他手中有一万五千辅兵,当即给了我一万人……因临时召集不便,只有两千余人随赵武子进城,他已经下令,其余辅兵陆续入城……”
魏绛轻轻点头,又问:“他还有什么命令?”
魏舒看着满地跪倒的许**人,轻轻摇摇头:“父亲还是先进城吧!是‘新军’攻陷了许国国都,这个功劳不能由赵兵独家占领,父亲,城外交给我。”
魏绛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士兵,叹气:“即使我进了城,又能怎样?我魏氏出战的正卒是一千五百人,另外加上四千辅兵,如今这一仗,我魏氏伤亡千余人,哪还有气力与赵氏争长短?”
魏舒不管魏绛的抱怨,他直接下令:“魏家士兵,能走动的都站起来,跟随宗主入城。”
顽强的魏家士兵奋力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排成了队列,魏绛目光一闪,命令魏舒:“把你手上的军队给我五千,这里毕竟是许国国都,人手少了恐怕看管不过来……”
魏绛引兵入城,迎面正遇到城里的居民大规模出逃,这些人都空着双手,神色惊恐而慌乱。
魏绛也是晋国有名的聪明人,他稍一沉吟,已经想通了其中的道理:“不要拦截,让他们自己去——我军速度太快,来不及有效控制四门,我猜想,其余的国门一定也挤满了人,我们即使堵住这里,也堵不住别处,还是放他们逃生去吧。只要他们把城里的粮食留下来,任他们逃走。”
郭门口,魏绛询问了把守“郭门”的吴熏,得知他的猜错一点没错,突击的赵兵兵力少,只勉强包围了宫城,还无力发动攻击。目前,其余的三座城门还在许兵手里,只是,许国的国君与大臣都被赵武堵在宫城里,许国的指挥体系已经混乱,许国所有人都无心抵抗……
作为新军副将,魏绛只得帮赵武擦屁股,他分派人手去占领其余的郭门,而后下达了与赵武相同的命令:“尽量驱赶许国人出城,准许他们带上随身的财物,但一粒粮食都不许带走……另外,许国的公子都不要放走,准许他们留下伺候的仆人,但公子本人必须到我军中听命。”
在郭门待了一会儿,魏绛得到晋军已经控制四门的报告,询问赵兵的动静,得知赵武还没有展开攻击宫城的行动,他不满意的站起身来,摇着头说:“你们宗主过于小心。”
“宗主”这个词是称呼大家族首脑的,赵武以前是孤独一枝,所以家臣们用“家主”称呼他,如今他获得秦国赢氏宗姓的认可,便可以按通常大贵族的模式,要求手下称呼自己为“宗主”——只不过,赵武对这些称呼变化向来意识模糊,他没有刻意追求,所以家臣们怎样称呼的都有。
魏绛继续说:“我知道武士昆(潘党)的勇猛,即使是国君,有这样一位勇将陪在身边足够了,可你家宗主还要叫上林虎、卫敏、英触,结果,把守后路这么重要的事情,让你一个人来担当。”
魏绛这句话是歧视,他知道吴熏原来的身份。像吴熏这样的铸剑师,在魏家最多是个客卿的身份,弄不好还是个仆人。在魏绛看来,身为铸剑师,就应该好好干铸剑这份有前途的仆人本职,干嘛非要拿起刀剑来上阵当武士。“武士”这职业是铸剑师应付的了的吗?再说,武士昆是谁,别当我不知道,即使是楚国的君王,有这样一位人保护,也感到非常满意,但赵武还要拉上几个陪伴……这未免太谨慎了吧。
魏绛这话说得实在,但吴熏不满意了——怎么说话呢你?铸剑师惹谁了:“我家家臣分工明确:临机策划有齐策与两位老师;产业经营运作有东郭离;训练士卒有师修;……我这个小臣,最没有才能,被托付给了军械补给的任务,下臣不才,自就任以来,恭恭敬敬,到没有误了家主的事情。”
魏绛知道自己的话伤了别人的自尊,他哈哈一笑,不置可否的起身:“武子那里四员大将在身边,却迟迟不发动攻击,我去看一看。”
魏绛赶到的时候,赵兵似乎沉迷于箭术表演,只见一个“彻行”的弓兵在盾牌的掩护下,逼近许兵射程内,快如闪电的射出三枝箭,而后又在盾牌的掩护下,如潮水般撤退;紧接着,另一个“彻行”的弓兵向前涌进,照旧射击、退却……许国宫城前场地并不大,赵兵像是表演般,一个个攻击彻行如潮水般拍击许国宫城,不求杀敌,只求骚扰。
魏绛站着看了一会儿,便看出来赵武的心思根本不在攻城上,他像搬弄玩具似得,不停调遣攻击彻行前进后退,却只对队列的整齐与否、前进节拍是否正确等细节感兴趣,嘴里不停喝斥:“走错了,你,慢了一拍……你,笨的,应该先抬左脚……”
台阶上,被射下来的许兵向成熟的果子一样,不停的滚落,赵兵却没有享受自己胜利果实的兴致,他们纯粹在表演,或者在操练队列。
魏绛走到赵武身边,感慨说:“都说赵军将心思灵巧,你们跟韩兵才合作了几次,就已经将韩兵善射的名字抢了过来——我看这种急如暴雨的射击手法,即使韩兵也不会。”
这种射击手法韩兵确实不会。因为这技巧的灵感来自赵武。
赵武曾经在一副摄影作品中,看到一个老人左手抓着三支箭,右手拉开弓弦,弦上还搭着一支箭——他对这个姿势感到很好奇,便找“狗狗”搜问了一下,据说:这种姿势是一种连射法,是宋末蒙古人发明的。
用这种姿势射箭,每个指头缝里夹着一支箭,弦上的箭射完,持弓的手只需用大拇指一拨拉,箭杆顿时呈水平状态,右手便可以直接抓住箭杆尾端,在一个呼吸的时间内,将第二支、第三支箭射出去——武侠小说中,把这个技巧称之为“连环箭”、“闪电三击”,“三连射”
赵武只记住“三连射”的大概姿势,但他身边有潘党,这种连射法让箭术大师一整理,立刻成为了赵氏必杀秘籍……如今赵兵操练的就是“赵氏三连射”。
实战操练。
赵武憨厚的笑着,拿过一张弓,向魏绛解释:“这种方法我们也是初次使用,儿郎们正好借这个机会,操练一下……你瞧,这手法射出的箭,虽然密如暴雨,但也就是能唬唬人而已。”
魏绛接过弓,一指台阶上不停滚落的许兵,说:“怎么会?我看你不停的把人射落下来。”
赵武答:“但更多现象的是:身上插满箭,还活蹦乱跳的许国勇士。”
魏绛马上低头观察赵武递上来的弓,一看他就明白了,这种弓比较短小,似乎是骑兵用的弓。
“这是骑弓,这种射箭手法不能使用步兵大弓,因为步兵大弓的箭杆粗大,单靠指缝的力量夹不住;而且为了快速射击,弓也不能拉满,所以,这种射击手法射出的箭,伤害力并不大。”
弓箭到底用多大威力,虽然有人说,弓箭仰射能达到半公里。可是,“六四”手枪也可以仰射,测算其最远射击距离毫无意义,因为武器追求的是伤害力——六四手枪能造成“有效伤害”的“有效射程”是二十五米。弓箭如果有效射程能够超越手枪,那人类就没必要发明手枪了。
所以,赵武来到这个冷兵器时代,才发现影视作品害死人。在许多影视作品中弓箭威力巨大,但现实中,大多数普通士兵射出的箭,只需一层薄薄的软甲就能挡住。而自从上战场以来,他的防御目标一直就是像养由基、潘党这样能射穿七层甲的非人类变态。所以自然看不上这种骑弓射出来的小箭。
对于赵武这种追求完美的表现,魏绛不以为然:“人世间,像养由基、潘党这样的变态毕竟少数。这骑弓虽然软,但给敌人造成的伤害也不小……咦,我本来就奇怪你为什么不带战车,原来你家的骑兵能在马上射击,这可是好东西。”
魏绛说完,顺手把那张骑弓递给——自己的儿子。魏舒赶紧郑重收藏起来。与此同时,魏绛说着闲话,引开赵武的注意力:“这座宫城久攻不下,军将有什么办法?”
赵武眼睛盯着那张弓,看到自己来不及反对,魏舒已经让人收藏起来,他心不在焉的回答:“奇怪了,我听人介绍说,这许国是‘肉袒之国’,肉袒服罪就是许国国君发明的,怎么这次他抵抗如此坚决?
不过没关系,许国宫城兵力少,不可能处处防卫。这座宫城虽然用围墙环绕起来,但人造的围墙,人就能拆毁它,我就等你来干这件事。我的兵在正门与许兵相持很久了,你的兵刚来,随便到附近拆毁一栋房子,把房梁拿来当撞木,看哪段墙不顺眼,你就撞毁它。拆了木屋的板材,我们做梯子……”
所谓“肉袒之国”是赵武发明的称谓,他说的是许国国君曾两次光着身子,背负荆条向楚国国君“负荆请罪”——这负荆请罪的手法,原创就是许国国君,后来廉颇在戏剧《将相和》中,毫无创造力的“山寨”了许国国君的做法。
其实,“负荆请罪”到了春秋末已经不管用了。在战国的廉颇时代还用这招,铁定落伍。
比如许国国君,前两次在遭受楚国攻打时用了这招,第三次还用,就落伍了——楚王不吃他那套,许国国君只好改了。他的新创意是搬迁,为了躲避周围国家的吞并,他不停搬迁自己的国都。现在的国都叶(今河南叶县西南)是他们两年前搬来的。
据说,最后一任许国国君称之为许元公,死于公元前482年,也就是数十年后。但那时的许国徒有虚名,因为他们每三年一搬迁,颠沛流离,结果许国最后建国何处,整个春秋都无人知道,史书上也没有记载。
魏绛先是赞叹赵武一句:“高妙,这计策匪夷所思……我的兵伤亡很重,而许国并不是我们的主要目标,我们没时间把兵力消耗在这里。至于这个‘肉袒之国’为什么强硬起来,我们无需关切,我们的霸权不是靠怜悯与仁慈建立的——我们的任务是惩罚!许国本没有实力,却偏偏要显示自己的倔强,那么好吧,我们就让他尽快看清自己的实力。”
魏绛说赵武的计策匪夷所思,是因为他被思维定势局限住了,在他的习惯中,走路要走大门,不能翻墙,所以面对宫城的围墙,他有点束手无策,但他没想到,只要把墙砸出一个豁口来,整堵墙处处是大门。
赵武苦笑一声:“攻击前我曾经劝降许君,但我的声誉似乎不太好,许国人坚持不投降——你先把围墙拆了,做出建造木梯,准备攀爬土台的姿态,我这里做出纵火的姿态,然后,由你出面劝降。”
魏绛深深的看了赵武一眼,转身离去……
魏绛的声誉似乎比赵武高出不止一点,等魏兵撞破院墙,攻击到宫城台阶之下时,原本面对赵兵誓死不降的许国君臣,一见魏绛的旗帜,爽爽快快,毫无犹豫的投降了——他们表现的如此痛快,让赵武满腹充满委屈。
“人品问题啊!看来我在郑国烧杀劫掠,弄得人人都不相信我憨厚了……什么世道。”赵武低声抱怨。
此时,许国大臣正在郑重的请魏绛登台——那些大臣连正眼都不瞧台下打着主将旗的赵武,连魏绛那厮也不看赵武,他神情严肃的整理着冠带,而后,伸开双手,让双臂呈水平,再双臂抱拢,行了个春秋标准拜见礼,嘴里唱礼道:“晋国正卿、新军佐、领司农事、中尉(国君高参)魏绛拜见许君,请求登台接见。”
旁边的许国行人(外交官)用不紧不慢的嗓音喊道:“寡君答礼——晋国是上国,晋侯是诸侯之伯。上国正卿来此,请恕寡君身体欠佳,不能降阶亲迎,请上国正卿依次登台。”
魏绛再拜:“外臣受寡君托付而来,身负寡君使命,请许君降阶迎候。”
魏绛坚持不肯先登台,非要让许国国君到台阶下面来迎接自己——春秋时,国家外交争的就是这个,这叫:恰当的外交礼仪、合适的外交规则。而现代人把它称之为“面子”。
许国国君不参加盟会,你说是逆反心理也罢,是不堪忍受霸主的贪婪所求也罢,但无论如何,身在这个讲究规则的社会里,你就必须遵守这个社会的规则。你不想向老大交保护费,也好!且去悄悄经营自己的势力,等自己做老大后,不但不用交保护费,别人还给你交。
但如果你本身没实力做老大,又无心埋头发展经营自己的产业,还要动不动犯拧,跟老大找别扭,按现代的话说,这叫“犯贱”,这叫“找抽”。
晋**队是来问罪的,目前已经不是“兵临城下”了,是堵在家门口抓人的问题,许国国君还要自持国君的身份,要求晋国八正卿之一、胜利的晋军副将自家个登台求见——这不是“找抽”,什么是“找抽”?
许国大臣脸色不好看,还想僵持几句,身后,不甘心被冷落的赵武丢弃了憨厚的面具,阴阴的补充了一句:“要不然,我们打上去,反正也不差那功夫了……或者,我们不上去,射火箭上去,焚之!”
赵武之所以有这个灵感,是看到许国的宫城山,想起了阿房宫,想必阿房宫也是类似的建筑,它依山而建,层层叠叠,宏伟壮观……但台子上都是木质建筑,一个火把丢上去,宫城山就成了一座大烽火台,燃烧起来,那场景一定很漂亮。
许国大臣打了个哆嗦,决定不在僵持……于是,巍峨的台榭顶端传来一声咳嗽,许国国君在侍从的搀扶下,迈下了陡峭的楼梯——许国屈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