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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学疚火烧火燎地闷头走着,冷不丁有人从背后拦腰抱住拖走,兆学疚来不及挣扎,等反应过来时,已被西贝夹裹着来到了一个堆着道具的小房间,西贝自去关门,兆学疚看他鬼祟的样子,又添了几分堵心,没好气地道:“你干吗?”

西贝笑嘻嘻的,“我看着你从那小幕帘出来的,怎么着,碰壁了吧?那戏子没觉悟。【高品质更新】()”

兆学疚不想理他,转过头去看道具,这杂耍的道具虽然不比京剧的花哨缭乱,但古拙怪诞也让人胸口发闷,宛如中华上下两层人的精神内幕**裸地摊在面前,鸡肋一样,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它的精华要如何提炼并使人升华?它的糟粕要怎么摒弃令人振奋?在国外时,日日夜夜恨不得马上学成归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振臂一呼,唤起民众,除旧出新,报效祖国。而归来不足一日,他已经开始迷惘,他深爱的古中华,以她博大而厚重的墨彩,似乎在戏弄迷惑着他……

西贝绕着他转,不屈不挠地进言:“你知道错在哪儿吗?你是文人,惯用文的,可这戏台是嘛?是江湖,江湖就只信武的。”

不屈不挠,虫子一样顽强,这或许可厌,但何尝不正是他眼下需要的精神?

兆学疚有点相信了,将信将疑地看着西贝,只见西贝从怀里掏出一段香来,脑袋凑到了兆学疚的脸下,并诡异地压低了嗓门:“这会你再去劝他。”

兆学疚自然知道那段香有来历,他定睛看着西贝,眼神里渐渐下了决心,缓缓伸手接过了那一段香。西贝见状得意地笑了,笑容未收,只听一声闷响,他缠着白布的额头又趟下一股子红来,更绝似日本人无处不在的膏药旗。他瞪兆学疚的目光里满是不信和不甘,接着白眼一翻,便倒了下去。

兆学疚扔开了手中的木头道具,肚内自寻思:这江湖蛮夫都想着跟我斗心眼儿,我一肚子学问,怎能只凭意气用事,不动大脑呢!当下开始着手布置准备……

化装间里,演员们正乱糟糟地各自忙乱着,忽然传来了一声吆喝:“演员们都听好了,都到道具间去,西贝大哥有话要说!”演员们嘟囔着放下手中的事纷纷往道具间走去。()

道具间里,西贝脸向里壁坐着,演员们拖拖拉拉到齐了,西贝仍没有动静。演员们先是耐着性子等,而后有人忍不住督促一句:“西贝大爷,人都到齐了,您有嘛指示……”

如是再三,西贝仍是不说话也不动,开始大家以为这是在摆架子示威严,可眼看离上场时间越来越近了,便有人忍不住上前轻轻推了一下,不料西贝竟应手而倒,于是惊叫声四起,这时,门闩又“哗啦”一声,有灵醒的抢去拉门,门却被从外面锁住了,刚拍两下,身上发软,一个个都软倒了。

在门房的一角,那一段香正袅袅地燃着,升腾着烟雾……

这是洋人专场,所以剧场里撤去了满场拎水壶、甩手巾的伙计们,“大墙”上也没有蹭戏的,只有“池座”后面的“军警弹压席”没有变,由田中一伙武士道打扮的日本人担任。观众们按照他们的洋习惯,剧场内保持安静,礼貌地等着开场。可这会儿,眼看开场的时间都过了,帷幕深垂,台上仍是没有动静,他们有点坐不住了。田中交代一句,两个手下离座向后台走去。

剧场内的骚动由不满渐渐变成了不安,田中也开始有点焦躁,这时,帷幕总算徐徐拉开了。台下的人舒出一口气,开始鼓掌。

喏大的舞台上,一人风度翩翩的站在中间,定睛看时,西装革履却不甚整洁,墨黑的小分头梳理得十分飘逸整齐,却是那兆学疚!只听他朗声宣布:“女士们、先生们,很抱歉让你们白等了,可我不得不告诉你们,今晚的庆功演出取消了。”

他表现得彬彬有礼,以至人们一时还醒不过神来,只问他:“为什么?”

兆学疚潇洒地耸肩,道:“因为我用枪逼着演员们离开了。晚会可以继续,可节目是反省、默哀、祈祷,为了24年前你们在这片土地上犯下的罪行,那叫侵略,殖民,是一种罪恶的勾当,是最野蛮的历史进程,想想看吧,我们中国也曾引领文明,无比强大,可我们游弋四海,带去的是文明和友谊,是富饶的丝绸之路……我们的文明不像你们的圣经,得用鸦片毒害身体,持枪炮开道,用血铺路,将别人的土地和人们强行贩卖、占有、掠夺……”

最初的错愕过后,场内炸锅了:“这是谁?他在干什么?巡逻!警察!”

几个日本人迅速上来扭住兆学疚,把他拉下了舞台,兆学疚拼命挣扎着。日本人突然停住了推搡,兆学疚发现是那田中站在他面前,正打量着不知什么时候从自己身上搜去的玩具枪,兆学疚有点好笑,道:“假的。”

田中将枪口对准兆学疚的脑袋,“嘭”的一声扣出了一束火苗来,兆学疚只往后一躲,嚷道:“别弄坏我的发型!”

田中也笑了,而后忽然冲他微微的鞠了一躬,道:“兆先生,我很欣赏你的幽默,也很抱歉对你无礼,可我们黑龙会负责这个会场的治安,您这样做,让我们很为难。”

兆学疚眉头一动,显得惊疑不定:“黑龙会?”他随即又大声道:“我明白,今天我在这里不受欢迎,因为我不是你们请来的,而是用枪逼着强行进来的。可是你们都别忘了,24年前,你们所做的比这更过分更凶残!请你们记住,你们不是我们请来的,而是你们用枪用炮强行入侵的!那是侵略、是罪恶!你们今天还要在这里庆贺你们的侵略史、纪念你们的罪行!这固然是我们的耻辱,难道就不是你们的?如果你们的上帝没有被你们气死,他会明证,这是整个文明的沉沦和堕落!”

听得懂中文的洋人又是一阵似笑似惊似怒的哗然。

这时一个日本人过来报告道:“田中先生,演员中了迷香,全被锁在后台的一个化装间里,道具也被破坏了,没有办法演出。”

田中不笑了,看着兆学疚,道:“单身一人总是有权利侮辱很多人的,这是弱者的权利,不过,眼下你似乎错用了这个权利。”

兆学疚大声反驳:“这里是有着四万万民众的中华,你们才是弱者!”

田中冷笑:“可这里就只有你一个人。你的演出很精彩,可我得告诉你,如果今晚没有其他演出,恐怕我们不能放了你。带走!”

这时,场内忽然响起了碎金断玉般的铮鸣,让人闻之为之一震。只见台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站了一个手抱琵琶的女子,一袭仿清旗袍,端庄大方,雅典华贵,通身仪态,教人不敢逼视。那芊芊玉指在弦上一略而止,而后,抬头,妙目斜斜一挑,缓缓地扫过全场,就连角落也没有放过,场内就这么静了下来。随即,那女子的十指开始在弦上按压拨打,琵琶声激越喷薄而出,随着乐声,那女子曼声唱道:“崔周声里严关峙,匹马登登,乱踏黄尘,听报邮畿第几程?行人末话前朝事,风雨诸陵,寂寞渔灯,天寿山头冷月横。”

兆学疚的古文造诣并不浅,他知道这是纳兰性德的一首悼亡词,于是大声喝彩:“好!”众人迟了半拍,跟着鼓掌。

琵琶声袅袅未绝,那女子已把那琵琶往地上一摔,就在被她的行为一惊一乍得有点支离破碎的掌声中大步走下台来。她走到兆学疚的身边,停了下来。这女子走路很潇洒,举手投足都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兆学疚不觉全心全意地让目光追随她的身影,甚至都忘了自身的处境。那女子没有看田中,只道:“今晚有了演出。”

田中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女子,然后抬手,道:“放人。”

那女子再不说话,径直向外走,兆学疚一得自由,便整着被扯乱的衣襟,连忙要跟随那女子而去。

这时有洋人缓过来,站起来大声抗议:“不能就这样放他们走,他们是一伙的,是危险分子!必须严惩!”其他洋人们跟着叫嚣附和,洋文连珠炮地喷发,田中却不动声色,只叫住兆学疚,道:“你告诉他们,他们的损失杂耍剧场会全部赔偿,至于这位小姐,决不是危险分子,也请他们用词礼貌点,这里是日租界,而她是我田中龙一的未婚妻,也就是这里的女主人。”

兆学疚一下子怔住了。

兆学疚走在大罗天笙歌燕舞的夜景中,凉风一吹,亢奋尽散,只剩下失落和酸楚。回国这一天,他依旧是孤独的一个人,孤零零地一腔热诚地爱着这个国家,他没有找到同道、没有找到朋友,也没有找到能容纳他的同胞。兆学疚无法忍受这种孤寂,于是他想回后台去找他认识的西贝,不论他们是否同道,他们总和自己一样,是中国人。或许,他们总能成为朋友。

至少,一个人也会去砸场子,他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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