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慢了下来,从背面看,伏翼有着很漂亮的劳动人民的身板:高大、结实、匀称、而且年轻。//百度搜索看最新章节//()
伏翼边溜过宫南大街,边向客人推介:“先生,那是以前,现在最好的酒店可不在这里,鸦片战争给闹的,天津卫被开辟成商埠,洋人进来了,你们待见东南面儿,这一带就开始衰落,大型店铺越来越少,只剩下一些小门面和手工作坊等。‘天后宫’的香火也少了,道士只好出租庙内神殿维持生活,这以前是‘灵风肃、瑞气高’的神仙圣地,现在成了摊贩市场,专卖一些市内各处不经见的商品吸引顾客,像金鱼、玻璃鱼缸、泥塑戏剧脸谱、盆景、山石和竹木制品这些玩意儿。”
伏翼不愧是最好的卫嘴子,谈吐在这洋少爷面前也毫不生涩,颇有些雅俗结合的意思,于是洋鬼子就来兴致了:“你知道的倒不少,那你说说,爷该去哪儿?”
伏翼马上热心应上:“当然是‘大罗天’,爷您不知道吗,上流社会就流行这么一句话:进了大罗天,死了也甘心!您怎么看也是个上流社会的时髦人啊!看来少爷您离开咱天津卫至少八年了……
伏翼狡猾而轻浅地试探了一句,但洋少爷只是浅浅一笑,并不接茬,让他完全无机可趁。但伏翼也不气馁,只微微停顿,也不较真,随即一溜儿往下介绍,让人无法生厌。
“八年前,海关道的官儿出资,首先在日租界中心地区宫岛街和明石街交口购买了一片土地,兴办了大罗天游艺场。大罗天是道教语,指天外之天,居住在租界里的清代遗老遗少、北洋司令以及洋人们都爱在那里扎堆儿游玩,爱看戏吗?那大罗天的戏园子可漂亮了,梅老板、程老板、杨老板一拨接一拨在这里演出,为嘛?北京学艺,天津走红,上海赚包银。这是梨园界的一句老话。”说到这里,伏翼的老毛病又来了,神秘兮兮地准备搬是非,他道:“想听听马连良老板在这里是怎么栽跟头的吗?”
洋少爷就好笑,显摆道:“爷看的都是西洋电影,不稀罕看戏!”
伏翼不死心,加倍热心道:“不说戏,说人。你道今晚大罗天包场,都是谁谁谁登台吗?是小王爷和混星子!这搭配绝了吧!”
洋少爷愈加好笑,却也不难理解这类卫嘴子,明明是个聊天大王,偏偏又很腼腆,他正想挤兑他几句,伏翼加重了语气重复道:“大罗天,洋人包场!”
洋少爷马上记起了码头上的纷争,脸上不红的地方也红了起来,他喃喃地道:“我得去砸场子……就去大罗天!”
伏翼的大嘴忍不住微微裂开——成功了!就这一分神间,后面传来“叮叮”一串清脆的铃声,随即,一辆自行车擦着胶皮闪过,两人只觉得眼前忽然一暗,脸面已被织物扫过。
骑车的人头戴一顶鸭舌帽,一身青色裤袄,一件青洋绉长衣披在身上,随风飘起,刚才拂罩过来的,就是这件长杉衣摆,那人就那么懒洋洋地回了一下头,嘲讽而又挑衅地对车上的洋少爷一笑,洋少爷的眼睛在墨镜里顿时放出光来——那么生动的眉目,那么鲜活的神态——那两道柳眉简直就是春风中恣意飞舞的柳叶儿摘到了她的额上,再由浅绛画派大师黄公望描泼成墨色而成,下面一双沉墨似的大眼睛,毫无笑意,而是冷冷地嚣张着,带着猫科食肉动物傲慢嘲弄的慵懒、机警凌厉的……凶猛。()只得惊鸿一瞥,她已自他头顶上懒懒地撇开了眼神,让人稍稍安心而又莫名失落,匆忙中,只见她扎月白洋绉搭包的腰身窄窄的,脚穿蓝布袜子、花鞋;一条粗辫子搭在胸前,每个辫花上还塞了一朵茉莉,风过似乎还闻到醉人的花香……少女笑罢车一拐,驶进一条巷子随即不见了,倒是那利落的动作和潇洒的做派让洋少爷又是一阵猛烈的心悸,俨然见色迷眼的闲散花少,只道:“快,追!”
伏翼明显愣了一下,条件反射地停下,停下时微微向上一抬,车上的洋少爷竟然也没有受到太大的急刹车惯性冲击。
只见洋少爷已激动得语无伦次,更显得**熏心:“绝对是艳遇,一定要画下来!这次回来值了,活色生香,西方的佳丽怎么也比不是本土的啊!”
伏翼怔了,有些不乐意,他实在不愿在目的未达成之前再生波折——“爷,这道儿不到大罗天,那是三……”
洋少爷一口切断:“回头再去就是,开拨走!车钱少不了你的。”
伏翼再料不到变故来得如此之快,洋少爷已兴致勃勃地探头看去,问:“你刚才说那是什么地方来着?”
“南市三不管,是江湖人的地头……”伏翼声音闷闷的,他决不愿走这条道,但他也不愿就此放弃这财神爷。
洋少爷饶有兴趣:“江湖?现在不都是喊立宪喊共和喊复辟喊革命的,就是没听说还有混江湖的!”
伏翼道:“怎么没有?自1900年咱又吃了败仗,那《九国公约》里就著明了不准咱在天津卫驻兵,没兵不就成了空城了!谁还服管?于是那蛤蟆龙袁大头总算做了这么一件好事,就是把兵改了个号,叫警察,一身黑制服,配枪,照样治安管事儿,老百姓图方便,就叫他们黑皮,可眼下这么乱,就是那黑皮,也不知道该听谁的。”
洋少爷好笑,道:“那你们听谁的?”
伏翼不无羡慕地道:“当然是听老大的,谁混得好、谁份儿大,谁就是老大,大伙儿要吃饱饭就得跟他混,混好了就吃香喝辣。”
洋少爷沉吟道:“那我更该去!就是三不管的人今晚在大罗天开演,乌鸦说,让我到三不管去说教……原来是这个道理。”
伏翼假装倒车,偏头去看了洋少爷一眼,怜悯而好笑,像才发现这油头粉面的爷原来是个傻子。于是伏翼又问:“那混星子您听说过没?”
洋少爷沉吟一下,咬文嚼字地背诵道:“书上有记载过:天津土混之多,甲于各省,有等市井无赖游民,同居伙食,称为锅伙,自称混混,又名混星子,皆为不畏死之徒。”
伏翼听不大懂,但明白这假洋少爷不懂强装懂,自己的闲白费是赚不成了。不过自己这一趟倒不为赚钱,而这小鬼子越是迂腐学究倒似越是方便行事,总之是闹事儿,亏的不是自个儿……这么盘算着,伏翼就拉着洋少爷,直入南市。
三不管里永远人头熙攘,热闹非凡,各种吆喝闹哄哄地扑面而来,一个小摊挨着一个小摊,从卖小吃的,到旧衣服、日用杂品的,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卖货的人也形形色色,有喝估衣的、敲小鼓收古董的,处理自家旧物的,更有甩小路货的……
洋少爷的一头金发分外扎眼,他又在车上左顾右盼,只看得眼花缭乱,少女的影子也找不到。且就以伏翼过人的技术,车上的洋少爷也常被颠得左晃右跌,一不留神,“胶皮”为了躲避行人,一个轮子陷入了坑里,这时,不知从哪里“呼啦”冒出了一群小孩,四五岁到十二三岁不等,皆乱遭遭地围着胶皮,一个个身体前倾,双臂前伸,使足力气推车加力。等把车推起来,孩子们不无夸张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气,边纷纷讨钱:“sir,给点赏钱吧!sir!”
洋少爷倒不小气,回头一边散钱,一边苦着脸看着自己满是小乌手印的白西装。见状,马上有几个老俄吹着洋鼓洋号上前来,用生硬的中国话吹嘘着手中的肥皂多好用,一边连连感叹:“洋学生,去过俄国吗?原来咱都还是贵族呢,二月革命后流放逃出来的,没法子呀,买一块吧!”
洋少爷乐了:“那革命先锋还是咱偶像呢!可不是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吗?怎么到中国来了?你看少爷我是需要洗衣服的人吗?脏了扔了就是,换一套也不是嘛稀罕事儿!”
老俄气得噎在那里,洋少爷自抱了画夹,干脆下车来,边逛边看,自得其乐——如此看来,他倒是很适应这南市的江湖蛮味儿,势扎得稳稳的,连那扯蓬的劲儿也是足足的,又慷慨又嚣张,可见闹起事来肯定够霸道……只让伏翼更舍不下他。
忽然听见路过一摊儿吆喝:“画儿,名画儿!张大千的大虾儿,一角一只!”
洋少爷不由得将信将疑地凑了过去,伏翼瞥一眼他怀里宝贝似的画夹,又记起他在艳遇时的咋呼,看来,这洋少爷真是个画画儿的,这身份与那个人又贴近了一层……伏翼连忙跟了上去。
洋少爷正在一心一意地扎堆儿,这时,有人在身后扯了一下他的衣角,洋少爷回头,先心疼地看了一眼又多出了两个手指印的衣角,然后才看到了扯衣角的人——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带着青涩和羞涩,对自己憨厚地笑着。洋少爷愣了一下,而后看到了男人紧紧拉着胶皮,于是明白了,随即掏出几角钱看也不看递过去:“哦,车钱。多的是小费,你到巷口候着,咱回头去大罗天。”
伏翼一边接钱,一边低声规劝:“爷,咱走吧,这里的混星子多,东西也多是下的小货……”
洋少爷好笑地挥手:“没事儿,那大虾一角一只我还看不上眼儿,嫌便宜,他不怕丢张大千的假,我还怕掉了爷的品呢!”
伏翼不依不饶地跟着,絮絮叨叨地劝着:“爷,咱还是走吧,这里小绺多,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洋少爷不耐烦了:“滚滚滚,别碍着爷!偷能偷穷少爷我吗!”
伏翼一吓,禁了口,停下了,洋少爷得意地扬长而去。
人流越发熙攘,这时,洋少爷看见有人头顶一个似乎是白纸糊的高帽,上写“小心扒手”。洋少爷不由得下意识地去摸了一个口袋,一摸之下,感觉“纸高帽”看他,忙放开手,故意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这时,身后又响起了那低低的絮叨:“爷,别捂口袋,捂了就不要再松开,小绺该盯上您了……”
洋少爷怒火中烧,刚要回头开骂,有几个孩子擦身跑过,洋少爷被撞得几乎跌倒,伏翼倒是站得稳稳的,一手腾出来把洋少爷扶住,洋少爷心疼地看着又多出一个手印的西装袖子,气不打一处来:“车钱我已经给过你了,你一直缠着我是何居心?你当爷是好欺负的?”
这少爷是典型的大少性情,为人热诚天真,然而脾气急,性子烈。伏翼渐渐得出了更加细致的结论,待他也更和善、更有把握了。正笑着,想着如何引导规劝,这时,洋少爷感觉身后又被人碰了一下,不由得火上浇油,一回头,原来正是那“纸高帽”,“纸高帽”看着年纪不小了,一缕拉碴的花白胡子,而且笑眉笑目,倒让人不容易发出脾气来,他又十分体己地凑到洋少爷身边,一脸怜惜地看着他,扎扎的大手已心疼地抚到他肿裂的嘴角,眼神慈祥得让人不知该感动还是该打颤,他的声音也配合得善良真诚,宛如他并未谋面、菩萨心肠爱心泛滥的爷爷:“呦,咋弄的?还疼吗?你这孩子,就让人操心!不弄点药涂上,让人瞧着多心疼啊!”
洋少爷被他这一下弄得躲也不是,怕也不是,还得思量他是否是自己遗忘了的熟人,甚至是做鬼的爷爷忽然白日还魂什么的。正疑惑着,对方又一整脸色,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罐子油汪汪、脏兮兮的液体,粘在脏乎乎的指头上就要往洋少爷脸上蹭,洋少爷死躲躲不开,他又用那半责骂半怜惜的爷爷语气,轻易地把他强迫下来。
“你这孩子,咋还不听话呢?还乱动!落疤就不好看了!”
这句话还真起了点作用,洋少爷勉强忍受着,那液体看上去又脏又油,但碰到火辣辣的伤处倒凉丝丝的舒服,于是就问:“是什么?涂的是什么呀!”
“纸高帽”嘴一咧,马上从他的爷爷变脸成了狐狸的爷爷,他举起瓶子道:“咱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啊!差不多还是乾隆爷那会子,义和团的天师就算到光绪年间会有那么一场恶战,于是早早备下了良药仙丹,其中最有疗效,最难得的就是这东西,它是天师打下了一个千年老灌妖,(洋少爷总算能在他满嘴跑马的牛皮中捉了一耳朵:是灌。)把它放进罐子里,贴上封条和符咒,埋在地下,又过上五百年,(洋少爷点头,心里暖暖地想起了童年时迷恋的《西游记》了。)灌油就分离出来了,(是灌油而已。)烫伤枪伤,随涂随好,消除疤痕,还你花容月貌……”
洋少爷摸摸伤处,倒真不太痛了,于是也不愿意跟他太较真了,好笑道:“多钱?”
“纸高帽”的蝌蚪眼睛丢溜溜乱转,似乎盘算着能敲多少,但这洋少爷竟然不是太棒槌,凑近点,细声道:“别再用这种滴溜溜的眼光来看我,我是你额外的奖赏,来回应你的祈祷的。你可以把丫头当小姐嫁出去,不过别跟我来碰瓷闯啃那一套,oK?”
“纸高帽”没料到这一头金发的家伙居然冒出了行行子话,惊得脸上顿时俨然拉开了洋片,斑斓一片,人倒怔在了那里。等洋少爷潇潇洒洒地走开,他举起手,那里有洋少爷偷偷塞下的一个大洋,“纸高帽”攧了攧,算是勉强同意了。而后,他随手把灌油塞回怀里,又拔步向洋少爷追了过去,一膀子将伏翼挤掉,又拿出一副长辈劝戒的口吻,一派同情地酸着掉文:“小兄弟,摸摸你口袋,虽说是朗朗乾坤,但鱼龙混杂,孔子有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洋少爷好笑地听着这半文不白的话,依言摸了一下内袋,当即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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