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一章马嵬坡(四)
热烈的气氛渐渐消退下去,安西军从明德门进城后,立即接管了长安,他首先命人打击盗贼,将数百名趁乱洗劫商铺、钱柜的长安游侠儿一概抓捕,在东市斩首示众,又追回其所抢钱物,长安市民无不拍手称快,在收取民心的同时,李清又暗派人尽取杨家及诸王的钱帛,仅杨花花一府,所得黄金、珠玉就估价值数百万贯之多。
维护治安、清点库禀、招募衙役、安定民心,这些都需要做大量细致的工作,李清随即又命令席元庆率二千军协助京兆尹崔光远,而他自己却在等待着段秀实的归来,不料,他刚刚歇下脚,裴宽便急不可耐地找到了他。
“大将军这次立下不世之功,恐怕会难倒皇上了。”裴宽笑呵呵地望着李清,眼里露出羡慕之色,他轻叹一声道:“可惜老夫年事已高,若再年轻三十岁,也定和大将军一样,披挂盔甲上阵杀敌。”
李清只笑而不语,他亲手给他倒了一碗凉茶,方笑道:“现在皇上不在长安,满朝文武中唯裴尚书的资格最老,若裴尚书也上了战场,那李清找谁来主持大局?”
“大将军说笑了!”裴宽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仿佛李清说中了他的心事,主持大局,难道李清要把这次机会让给他吗?
他心中疑惑,但也不好深问此事,他话题一转道:“老夫来找大将军是为楚王之事而来。”
“裴尚书请说!”李清不露声色地说道。
裴宽探头向院子里望了望,身子略略向前倾,对李清低声道:“陛下年事已高,可东宫之主却迟迟未能指定,上次他本想定楚王为储君,但因反对之人太多而作罢,可今天楚王孤身留京,已赢得了百官的爱戴,我们为何不顺应人心,趁东风劝皇上立楚王为储呢?”
裴宽一口气说罢,他紧张地望着李清,对他而言,这也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若能由他主持而将李豫拥入东宫,将来李豫即位时,这拥立之功就逃不过他的手心。
但关键在李清的态度,如果他能支持,那此事便成了一半,虽然不知李清的态度,但楚王在安西呆过,他应该是支持的。
李清低头沉思片刻,忽然悠悠叹口气道:“不管在安禄山叛乱之前还是之后,我大唐已嬴弱之极,正需一位年轻的君主励精图治,重振我大唐江山,裴尚书之言正合我意,只是......”
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裴宽道:“只是烦劳裴尚书联系一下百官,写一份联名信,皇上那边我去劝他。”
裴宽喜出望外,他一时激动,竟没有听出李清说的不是储君而是君主,这个最关键的一字之差竟使他日后背上了沉重的包袱。
他刚要告辞,忽然从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只听见有人低声道:“快!快!当心一点。”
紧接着一名亲兵在门外禀报,“大将军,大事不好,段将军昨夜遭遇到了安禄山的溃军,几乎全军覆没。”
裴宽大吃一惊,段秀实可是护送皇室宗亲撤离,他若出事,那些皇子皇孙们又该如何?不等李清反应,他率先抢了出去。
李清望着他的背影,冷冷地笑了一下,随即跟着他出去,院子里段秀实正躺在一副担架上,浑身是血,肩头还插着一箭。
见李清出来,段秀实挣扎着坐了起来,伏在地上道:“大将军,末将有罪,末将特来领死!”
李清一步上前,拉着他的衣襟厉声喝道:“什么叫有罪?你护卫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段秀实痛得脸色苍白,大颗大颗的汗流了下来,他颤声道:“末将死战不敌,他们、他们都被叛军截走了。”
“什么!”李清重重地将他惯在担架上,缓缓回过身来,表情异常凝重地对裴宽道:“裴尚书,绝大部分叛军已经被我全歼,可我并没有发现那些宗室,这可怎么办?”
裴宽一呆,李清的意思竟似要将这件天大的担子撂给他,他急忙摆手道:“大将军莫要问我,我也不知该怎么办?”
“来人!”李清一声令下,立刻上来几个亲兵,李清急声令道:“命令荔非元礼率五百军去给我四处搜寻,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失踪皇族的下落。”
亲兵领命而去,李清又寒着脸对段秀实道:“我将如此重要的事情托付给你,你却被溃军杀败,就算不追究你失职之罪,仅出兵不利便不能饶你。”
“来人!将段秀实给我拖出去斩了!”
立刻上来几个亲兵便要动手,这时,裴宽急忙上前拦道:“大将军,现在关中形势复杂,兵力空虚,段将军兵力太少,敌不过叛军也是难免,现在杀他也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要把人找回来。”
李清点点头,铁青着脸指着段秀实道:“虽饶你不死,但你罪不容恕,从现在起,革去你一切军职,给我滚回安西喂马去。”
段秀实满面羞惭,低声道:“谢大帅不杀之恩!”他又向裴宽谢道,“谢裴尚书说情!”
裴宽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快抬进去疗伤吧!”
眼看段秀实被抬走,裴宽便向李清拱拱手道:“我这就去让百官签名,大将军拿到后就抓紧时间去把皇上接回来吧!哎!要是皇上晚走一天,该多好。”
他叹息几声便匆匆走了,李清一直目送他背影消失,这才冷冷一笑,转身回屋去探望段秀实去了。
段秀实刚刚躺下,一个军医正在给他处理伤口,见李清进来,军医连忙起身施礼道:“段将军箭伤虽深,但未伤及经脉,修养数月便好。”
李清瞥了一眼盘子里一段血淋淋的箭头,眉头一皱,对军医道:“你先出去一会儿吧!”
军医退下,段秀实立刻禀报道:“大将军,末将已经完成任务,一个不留,无论男女全部已经杀死,尸首我已深埋,不会有人找到。”
他见李清眼里露出不满的神情,苦笑一声又补充道:“属下为伪装得象一点,便刺了自己一箭,当时把握不好,刺得深了一点。”
“我看你是心怀自责吧!”
李清慢慢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肃然道:“既然想做大事,就不能有妇人之仁,该杀的就要杀,一个都不能留,我若不把握住这次机会,以后再想杀他们就难了。”
段秀实默然,虽然他知道李清所言有理,但他下手如此狠辣,还是让他感觉到李清有些变了,可他也说不清楚,李清和从前到底是哪里不同,半晌,他才呐呐地道:“属下只是觉得杀这些无权无势的皇亲没有什么必要。”
“无权无势?哼!他们什么事都不做,当然无权无势,可对于百姓,他们就是天。”
李清似乎也感觉到了段秀实的心结,他索性坐在他身边,尽量语气温和地笑道:“你现在还看不出,等以后你就会慢慢明白,我为什么要杀他们,有些话我现在不能讲得太白,等有一天你就会知道,杀他们是完全有必要。”
他拍了拍段秀实的手背,微微笑道:“你放心吧!就算他们猜到是我杀的,也无可奈何,你就好好养伤,等过两天你还是回安西去,替我好好在碎叶训练民团,安置移民之事,我就交给你了。”
他起身刚要走,段秀实却又叫住了他,他沉吟一下,道:“大将军,我有句肺腑之言,大将军可愿听?”
“你说说看!”李清又重新坐在他榻旁,用鼓励地目光看着他。
段秀实的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他鼓足了勇气,毅然道:“我知道大将军放叛军入关的目的是要逼皇上离开长安,然后再逼他退位拥楚王登基,而且已近成功,但大将军想过没有,今天大将军的所作所为,楚王将来能容忍吗?好一点,大将军能远遁西域,自立为王,可稍一失手,楚王必将杀大将军向天下立威,所以......”
说到这里,段秀实一咬牙道:“今天有这个机会,大将军难道没想过自立吗?”
“自立?”李清缓缓地摇了摇头,良久他才淡淡一笑道:“安禄山为何敢造反,他是因为他苦心经营十几年,他手下诸军只知道有他安禄山而不知有朝廷、更不知有皇上,可我的安西军办得到吗?别人不说,仅一个李嗣业就不能容我,何况安西还有众多高仙芝旧部,北庭军我也未能掌握在手;再者,安禄山最初起兵时也是以清君侧为借口,尚不敢自立,何也?因为他也知道大唐民心向背,只可惜他节节胜利后昏了头脑,竟在洛阳称帝,到现在他四面楚歌,这就是他败亡之根,民心向唐啊!”
段秀实听他不肯自立,不由急道:“可是大将军......”
他话没说完,李清却一摆手止住了他,“我知道成功是担心我的安危,你放心,我早有谋算,决不会自掘坟墓!”
他背着手慢慢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微微一笑道:“难道不称帝就不能掌天下之权么?”
段秀实愕然,李清却仰天哈哈一笑,迈开大步,向院外走去。
且说李隆基连夜离开长安,带着杨贵妃及一群皇子皇孙在三千羽林军的护卫下,急急向西奔逃,天快亮时,大队人马过了咸阳,天光大亮时,李隆基一行终于抵达了兴平县,此时离长安已过了百里,众人才略略松了口气,一夜赶路,李隆基又困又饿,本来他先派宦官先行,在沿路打点食宿,不料一路上的县令丞尉早已跑光,连派去的宦官也不知所踪。
兴平县已变成了一座空城,粮食皆被搜走一空,派去的人只找到两升粗粱,不得已,李隆基只得命人煮了,自己和几个儿孙分食,又行了一段路,道路也开始崎岖不平起来,这时,空中的乌云越来越浓密,远方隐隐传来闷雷声。
眼看已经到了中午,这时,羽林军大将陈玄礼忧心忡忡地近前禀报:“陛下,要下雨了,就在前面歇息片刻吧!臣想整顿一下军马,以鼓舞大家的士气。”
李隆基一惊,他急忙问道:“可是又有士兵逃走?”
陈玄礼轻轻点了点头,他微微叹了一口气道:“一夜赶路太急,臣没有留意,刚才草草点了一下,只剩下不到一半了。”
“什么?”李隆基的脸色刷地变得苍白,只一夜时间,羽林军便已走散大半,此去蜀中路途遥远,照这样下去,最后士兵越来越少,恐怕最后连土匪都抵挡不住。
他回头看了一眼杨国妃,此刻她在软榻上正睡得正香甜,李隆基急忙颤抖着声音道:“去告诉士兵们,让他们好好进忠,到蜀中后朕绝不亏待他们,”
陈玄礼瞥了一眼李隆基面前剩下的小半碗粗米饭,心中不由苦笑一声,无精打采地去了。
“三郎!”李隆基身后传来低低的轻呼声,杨贵妃已经醒来了,李隆基急忙捧着小半碗粗米饭来到她面前,“玉环吃点东西吧!”
杨玉环慢慢撑起庸懒的身子,吃了一小口,眉头一皱道:“没有别的东西可吃吗?”
李隆基摇了摇头,歉然道:“只有这个了,朕吃了一半,剩下的给玉环留着。”
“算了,我也不饿!”杨玉环将小碗推到一边,起身对镜整理一下蓬乱的头发,又探头向路两边看了看,问道:“三郎,这是到哪里了?”
李隆基左右张望一下,他也不知道,随即问旁边的一名侍卫,“这是到哪里了?兴平县过了吗?”
那名侍卫正是韦应物,他急忙上前躬身答道:“陛下,我们已经过了兴平县二十几里了,这里叫做马嵬坡,前面不远处有一驿馆,就叫做马嵬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