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披着沉重和漫长的龙袍,袍子从身上一直垂落到玉阶上。他头上戴着十二串美玉制成的冠冕,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这十二串美玉却将他的视线遮挡了起来,让他在美玉的微光中,似乎望见了一个新朝代的风雨未来。
昨夜何咸跟他说的那些话,他几乎一字不漏地记在了心中。不是刘协的记忆力如何出众,实在是何咸的那些话太过惊世骇俗。
刘协第一次听到治国不是靠仁德、不是靠教化,而是要靠权谋、靠斗争。一个优秀的帝皇,必然要比常人有着更出众的谋略、眼光和手段,才能将自己的意志威加海内,缔造出一个辉煌的王朝。
刘协还不知道何咸的话正确不正确,本能上他想抗拒,因为多年的儒家经典教育,使得他觉得这些东西都乃旁门走道、歪门邪术。
可他昨夜想了一夜后,又觉得这样试试其实也无妨。毕竟,眼下那些忠心大臣提出的方法,的确对骄横跋扈的董卓无可奈何。
一时间,就在刘协沉思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被人微微推了一下。猛然从思绪中惊醒的刘协,才看到了殿下董卓那一双阴鸷隐怒的眼神。
刘协下意识地惧怕起来,可一想到何咸昨夜说过天子必须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魄和胆量,刘协便强忍着恐惧,挤出了一丝淡然的微笑。
这一笑,令殿下那些大臣都觉得奇异起来。
甚至就连董卓,眼神也愕然了一番。可刘协却不再管这些,只是微抬了一下自己的右臂,举起一篇奏章道:“今日朝议,还是需讨论一番董相国提议迁都之事,诸位卿家可畅所欲言,朕洗耳倾听。”
话音落下,董卓便迫不及待地出列,举着牙笏言道:“陛下,对于迁都一事,臣昨夜已有一番计较。”说罢这句,董卓便根本不再搭理刘协,而是转身对着满朝大臣言道:“本相国提议迁都,原本是为了保汉室江山稳固,如今关东群贼猖獗作乱,气势汹汹,老夫才有攘外必先安内之策。”
话刚说到这里,一人便出列驳斥董卓道:“相国所言差矣,关东士人皆明廷任命的郡守州牧,岂能与叛贼逆党同论?”
董卓一下被气得脖子就红了起来,看那样子忍不住就想拔剑砍人:特娘的那些关东人都要杀入雒阳干掉老夫了,你还说他们不是逆贼?
然而,董卓只是一个边塞武夫,让他打仗没有丝毫问题。可跟这些最善咬文嚼字的朝臣斗嘴,十个董卓绑一块儿也不是块料儿。
偏偏汉代的议政就是这种模式,谁提出的议案,就要一一还击败那些提出异议之人。《三国演义》里诸葛亮舌战群儒一事虽然是虚构的,但罗老爷子也不完全是瞎编,因为那样的辩论模式完全符合汉代的体制和风格。
董卓这时候还打算将何咸安抚马腾、韩遂之策,以及召皇甫嵩回京之计说出来显摆一番,可现在出师未捷就身先死,卡在嗓子眼儿里的后文都没法儿说。一时间,董胖胖的臭脾气立时又要发作,扔掉牙笏就要拔剑。
可就在此时,一人当即出列,怒色叱道:“敢问王校尉,袁本初车骑将军一职可是朝廷任命?曹孟德行奋武将军可是朝廷任命?州牧郡守逾制出兵,举兵叩皇城,如此大逆不道之举,若说还不是叛逆,那是否非要等他们弑君篡位之后,王校尉才会奋勇杀贼?”
这名王校尉立时呐呐不言,董卓看向开口替他言话之人,脸色不由好转了不少。何咸在一旁看得有趣,不由向身旁那位老头儿问道:“尊驾,这两人分别乃何人?”
那老头儿一边继续啃着烧鸡,一边开口含混答道:“驳斥董卓的那个乃越骑校尉王绬,替董卓说话的那个乃新任的司徒王允。哼,王子师,当初也乃刚正不阿之人,想不到今日竟成了这般吮痔献媚之徒!”
何咸这就纳闷了,老头儿既然知道他的身份,也必然也知道他曾经是跟着董卓混的。可老头儿就这么毫不遮掩地直呼董卓名讳,难道不怕自己去董卓那里打他小报告吗?
还有,您老人家这会也啃着鸡肉呢,怎么一下连吮痔这词儿都说了出来,就不觉得恶心影响食欲吗?
何咸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鸡腿儿,又看了看老头儿仍旧狼吞虎咽,最后也没一口咬下去:他决定还是再等等,等那个恶心的想象从自己脑中消散之后,再啃那个鸡腿儿不迟。
这个时候,堂上的董卓有了王允这位帮手,真可谓练成了斗转星移神功。谁来攻讦驳斥他,董卓便派出王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还别说,王允不愧是有着王佐之才的名士,滔滔不绝、舌灿莲花,愣是将一群群的朝臣给喷了回去。
也因为如此,董卓顺利地提到了安抚马腾、韩遂,以及再度诏令皇甫嵩归京之策。随后,董卓便又大言不惭道:“如此一来,关西既安,老夫迁都长安,至少能保汉室半壁江山!届时待河东白波贼平灭,老夫再率精兵东进,收复关东之地易如反掌!”
一听到这里,何咸惊得鸡腿儿都差点掉在了地上,简直被董卓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董胖子,本公子献给你安抚韩遂、马腾还有诓皇甫嵩回京之计,就是为了能让你安安生生守住雒阳,不是让你跟老鼠一样在长安坐窝的!迁都的凶险,本公子难道还没跟你说清楚吗?
可是,当何咸再度看向堂上董卓那副不容置疑的脸色时,他忽然就有了一丝明悟:董卓还是怕了,而且他还极度短视。
迁都的凶险,毕竟只是一种可能性,后果还不能立时显现出来。可关东群贼这里马上就要打进来,而且河东形势那般不稳,董卓是一点风险都不肯再冒,也没有精力和心思同朝中这些士大夫进行这等阴谋算计了。
说到底,董卓毕竟只是一个武人,他最相信的还是手中的刀。
迁都长安后,这些士大夫根基尽毁,而他董卓却掌握着庞大而强力的军队。或许,那个时候董卓认为即便出了什么问题,他靠着手中的刀也能斩灭。
更可怕的是,董卓提出安抚韩遂、马腾,召皇甫嵩回京之策后,满朝士大夫皆不敢置信地看着董卓,完全提不出一丝反对的意见。
情急之下,一人陡然出列,竟口不择言地说道:“相国既愿招抚韩遂、马腾那等祸国乱民之贼寇,为何便不能招抚关东义徒?兵者,凶事也,不得已而用之,穷兵黩武,必至覆灭。若朝廷以德政治天下,自可上安国家,下抚黎民。”
这一论点提出,董卓自然也哑口无言。毕竟,关东群雄再怎么说也有着朝廷的任命,还是你董卓亲自上奏任命的,而韩遂、马腾那是毫无争议叛贼乱寇。
就连王允对于这个观点,也是说不出任何辩驳的意见。毕竟本质上来讲,王允也是士人,是极度赞同这种不动兵戈便可天下安定做法的。
一时间,董卓一派和士大夫一派登时陷入了僵局。
而何咸轻蔑一笑,脑中已再无什么吮痔的画面。正准备大咬一口手中的鸡腿儿上,冷不丁却听到朝堂上一人大声厉喝道:“放肆!何咸你竟然如此殿前失仪,该当何罪!”
何咸无辜地举着手中的鸡腿儿,回头儿一看身旁的老头儿,发现老头儿竟然早已啃完了鸡肉,只留下了一地的鸡骨头。
而且,这老头儿竟然还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蔫儿坏之人,登时义愤填膺对着何咸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何咸,想不到你竟如此藐视朝议,你,你还不速速坦白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