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阳南宫。
恢弘壮丽的皇宫,是城外所有人的梦想。但真正生活在宫中的人,却只能望着头顶那铅块一般的阴云,以及四周眼神冷厉宿卫的盯视。
在这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当中,刘协感觉自己其实就是一只被豢养的小兽。除却衣食无忧之外,九岁的他却要承受常人所不能想象的压力:董卓在外只手遮天,宫殿中那些宿卫更是些不懂规矩的关西骄兵。就算本该是一震寰宇、逆转乾坤的朝堂,他也只能如木偶泥雕一般跪坐半天,像个无用的摆设。
多少次,刘协都想光明正大地在朝堂上吼出自己要中兴大汉,斩除董卓这祸国乱臣,重振超纲。然而,每次当他看到董卓那杀人如麻的眼神时,他便想到了那一夜皇宫中的动乱。
那个时候,刘协才八岁。
八岁的孩子,亲眼看到红着眼睛的士卒,疯了一般砍杀着宫中的人。无论男女,不分贵贱,通通成为了那些手中持着兵刃武人士卒的刀下亡魂。
那一夜,鲜血实在太多,动乱和喊杀贯穿了一切。
但就是那一夜,董卓气势汹汹地带着三千西凉悍卒入京了。
对于这点,刘协说不上感恩不感恩。他只知道,从董卓和那些铁骑身上,他看到了一种比那些杀红了眼士卒更可怕的东西:冷漠和残忍。
假如说那夜动乱的士卒是疯子,那董卓麾下那些人就是杀人狂,是虎狼。
那一夜,刘协虽然没有看到董卓如何平定了动乱。但他却知道,董卓既然能救下他,也能轻易杀了他。
可是,身为汉室天子,自从被董卓扶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后,刘协便知道自己要承担什么。而董卓的所作所为,尤其近来要迁都一事,已经让刘协在身边之人的引导下,对董卓开始恨之入骨。
可是,他又不敢想起那一夜,也没有对抗董卓的勇气,更没有丝毫办法。
好在,今天他终于可以见到一位外边的人。
那是一位真正领过兵、并且还打了三回漂亮胜仗的人。最最主要的是,那人将自己怨恨已久董璜打得生活不能自理后,还能在董卓眼皮子底下活得瞎蹦乱跳。
虽然刘协身边很多人都觉得那人声名不好,但有一位刘协最信任的人,却告诉他那位那叫何咸的人,是他可以信任,也值得依赖之人。
所以,这一天,刘协起得很早。
他等了大半天后,才又一次向身后之人问道:“兄长,那人还未至吗?”
刘协身后那人二十余岁,面相敦厚坚毅,佩青绶银印,正是襄贲侯、幽州牧刘虞之子,侍中刘和。此人是正经的皇亲国戚,所以刘协才会称呼刘和为兄长。
刘和闻言不由苦笑了一下:“陛下,何咸已为侍中,以后陛下便可经常传唤召见。大不必如焦躁,失了威仪。”说罢,刘和看看天色,自己也嘟囔了一句:“也该是时候了”
话音刚落,荀攸便入内禀告道:“陛下,侍中、中军校尉何咸觐见。”
刘协显然很激动,想让何咸快快进来,可一想到自己乃是天子,便又矜持地坐下,微抬起手道:“宣。”
“臣遵旨。”荀攸恭敬而退。
就在此时,殿外两侧的侍卫不由一如平常地讥笑了起来。
荀攸对此早已司空见惯,恍若未觉。可等候在外的何咸却不待荀攸禀告,便上前对那侍卫问道:“天子宣见,臣子恭而候命,有什么好笑的吗?”
“没什么好笑的,就是觉得太有趣儿了。半大个孩子,一群高官儿,还装得有模有样的.”那侍卫显然没将何咸放在眼里,讥讽了一句:“你进去之后,不会也是这般吧?”
何咸嘿嘿一笑,露出大白牙道:“当然不会。”说罢这话,何咸猛然一变脸,一巴掌就向那侍卫抽了过去,随即厉声喝道:“天子所在,你岂敢如此毫无规矩!你真娘的命好,换在军营里,本校尉早就折腾散你!”
“狗崽子,你敢打老.”那侍卫刚一出口,可还未抽出刀来,整个人就倒飞了出去。
无名嘿嘿冷笑一声,眼瞅着这人狠狠跌在地上后,又大起一脚,直接又将他踢翻在廊柱上。这宿卫登时口吐鲜血,还想着挣扎起来,可折腾一下,看到无名那雄壮威戾的身躯以及如狮虎一般的残忍笑意后,他骇得扑通一下又倒在了地上。
收拾这一侍卫,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其余侍卫刚反应过来,何咸蓦然便一声大吼道:“都听好了,老子就是何咸,是连董璜都敢打的那个人。有不服的,尽管来试试,伤了老子一根毫毛,老子不但要砍了你们全家,还要杀一个鸡犬不留!”
说罢这句,何咸猛然解下腰间佩剑,递给另外一位当值的宿卫。
那宿卫显然听说过什么小道消息,竟直接被何咸这个动作吓了一跳。但想着自己可是凉州人,也不能弱了脸面,又努力地想挺直腰板儿来。
可何咸才不会管他怂不怂,见这宿卫半天没有动静,不由羞恼问道:“臣子入见,岂能利刃佩身?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你是不是也想回去养伤?然后被老子扔入刑徒营里,去战场上搏个功名?”
一听说何咸提起刑徒营,这西凉士卒登时打了一个寒颤,赶忙一把将何咸的剑抱在怀里,开口道:“大人,里,里边请.”
“请你个大头鬼!”何咸更怒了,气急败坏吼道:“这是酒肆还是章台,还用你废话!明日老子再来的时候,你们这些蠢货要是还不懂一点规矩,老子全把你们充入小平津的刑徒营里!不信的,都可以试上一试!”
吼完这句,何咸犹如巡山的猛虎般一扫那些宿卫。那些看着何咸阴鸷目光扫到的宿卫,赶紧一个个低下了头,也不知该回应还是不回应才好。
于是,何咸摇摇头,不由再度痛心疾首地感叹了一句:“素质堪忧啊,一点职业素养都没有”
说完这话,他才小腿儿快跑地进入了殿中。
不要以为何咸又在撒欢卖萌,其实他这种弓着身子小步快跑的动作,叫做‘趋’。整个大汉朝中,除了董卓能够入朝不趋之外,就没有第二个人了。
见到刘协之后,事先已脱了鞋的何咸便拜在地上,恭敬喊道:“侍中、中军校尉何咸觐见陛下。”
刘协这时候兴奋地快要飞起来了,英俊的小脸上尽是红光。毕竟,他只是一个九岁的小男孩,再怎么亚历山大、年少老成,也是喜欢羡慕刚才那么威风凛凛一幕的。
可就在刘协激动地尚未开口时,刘和却蹙起了眉头,呵斥道:“天子面前,你身为侍中无故行凶,有失臣体面,该当何罪?”
何咸一抬头,看着刘和那副模样,就变得很乖巧:“适才那些宿卫丝毫不懂规矩,臣越俎代庖,还望陛下降罪。”
刘协见何咸一出场就给了自己一个惊喜,哪里还顾得上怪罪何咸,当即回头向刘和言道:“兄长,你先告退罢。”
刘和张着嘴还打算说下句话呢,可就这样被刘协抛弃了,心中忽然很委屈。但身为臣子,他也只能躬身一礼,叮嘱道:“陛下,何侍中乃是军中都尉左迁上来的,陛下切不可被他这等粗蛮行径所影响”
刘协这会儿更不耐烦了,挥挥手如赶苍蝇一样道:“朕知晓了,兄长还是快些退下罢。”
刘和也很无语啊,可又能怎么办呢?只能带着一脸的幽怨,再向何咸投去一个警示的眼神后,怏怏地退了下去,犹如一位被情郎抛弃了的旧爱。
直至刘和退下后,刘协仍未让何咸起身。他这时也冷静了下来,微微正了正身子,便开异常凝重地问道:“何卿,你是忠臣吗?”
何咸一愣,抬头看向那小大人一样的刘协眼中,透露着一股真挚和期盼。何咸心中不由苦笑不已:果然还是个小孩儿啊,太稚嫩,太没城府了。这种话,怎么能这样直白地宣诸于口呢?
于是,本着调教的原则,何咸认真地回道:“回陛下,臣不是,也不想是什么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