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孙老神仙当面,有失远迎,晓怀惭愧无地。”面前这位有些微胖的男人一脸惶恐地对众人行礼。
显然,比起他家的老仆,这位粗通文墨的于晓怀是听说过孙思邈的名字的。而对于陆哲的一行人的装束,他显然能读出更多的信息的。
陆哲就注意到,他有好几次盯着公主府的马车看,每看一次,这位于晓怀的态度就卑微一分。
“家仆无状,竟然惊扰贵人,还望贵人莫怪。”再次诚惶诚恐地道歉之后,于晓怀得知陆哲一行人是在来普济寺投宿的途中被自家老仆请到家里,面色有些不愉,不过依然对于孙思邈这位闻名天下的老神仙仙驾光临表示了很大的程度的欢迎和欣喜,同时也表示家中槐妖作祟乃是无稽之谈,竟然惊动老神仙真是惶恐。
不过当他听到这次来自家除妖的乃是这位号称仙人弟子的山水郎时,明显脸色有点诡异,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虽然这个动作很微小,但是陆哲和孙思邈都看到了,两人对视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陆哲对于孙思邈为何找他过来除妖,是心知肚明的。
作为从汉武帝时失去学术地位的山门中人,在汉武帝以后的朝代出现,多少都带有一些神秘色彩,比如那后汉三国年间,天下山门精英辈出,各自辅佐明主争夺天下之时,不少人都带着神秘色彩,比如给那张角天书,助其挑动天下反的南华老仙,还有那用毒暗杀了孙伯符,帮人添几十年寿命,卜算如神的管辂,更莫说鼎鼎大名,造木牛流马,呼风唤雨,以八阵图抵挡十万精兵的诸葛卧龙。这帮人为了造势,都会以山门秘术弄出一点常人眼中的异象,从而获得粉丝的。
所以,作为山门内部中人,对装神弄鬼门儿清的孙思邈和陆哲,对于一般的“妖魔”作祟反而比一般古人要理智,一般的油锅洗手,符水斩鬼在他们面前不过是小儿科。
所以,孙思邈让陆哲来除妖的目的也正是如此,因为经过之前系列事件,孙思邈对于这位百花宗主搞阴谋诡计的能力颇为认同,也大概认为这位小郎君心性其实不坏,只是手段酷辣了些。如果是有人真的干出残害婴儿的事情,孙思邈相信,凭借这位小郎君的鬼蜮心思,一定能拆穿其设计,他所要防备的,则是小郎君私自动刑,残酷对待那背后作祟之人。
当然,若是真的有妖魔作祟,小郎君你不是得仙人秘授会召雷术么,尽管召雷击之便是。作为道士的孙思邈,还是很难摆脱神鬼之说影响的,同时他也真的认为陆哲是梦中得仙授,学了些道法的。
既然是人是鬼你都行,那么就决定是你了,皮——不!山水郎!孙思邈看着陆哲若有所思的神情,笑着捋了捋胡子。
“敢问于管家,这槐妖之事,是否当真,为何汝家主人矢口否认?”陆哲扭头问一脸苦瓜相的管家于庆,他刚刚被那
“家主可能为那槐女所迷,或是被胁迫,不敢说出实情,此事,当真是有,不然为何——”想起这几年发生的惨剧,于庆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不敢多言,生怕惊动了某个未知的存在。
直到前一刻,于晓怀当着众人怒斥于庆时陆哲才知道,于家老夫人命于庆去请道士过来除妖,家主于晓怀是不知道的,而且斥为无稽之谈,当然,于老夫人面前,他自然不敢多言,于是刚刚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地训斥了于庆一番。
对于于晓怀明显有点杀鸡儆猴的行为,陆哲充耳不闻,而是笑着问能否借宿一宿,怎么办?人家都提出来了,而且貌似都是些颇有来头之人,深知请神容易送神难的于晓怀自然不好拒绝,一脸假笑说是寒舍蓬荜生辉的话。
半盏茶的功夫,众人寒暄完毕,于庆便带着陆哲一行人,前往西厢房安歇。一路上,旁敲侧击之下,陆哲终于大概有了个了解。
这于庆,有私心!
他为何要火急火燎地去三十里外去请黄冠子来做法除妖,原因则是因为他家的儿媳,于云氏,与针娘子相差仿佛,也正临盆在即,所以不管是为了主家的后人也好,还是为了自家的后人也好,于庆对于此事格外热心,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当日之事,老仆之妻熊氏就在当场,小神仙若是想问,老仆将其唤过来便是。”自从得知自己无意中请到的,乃是大唐一等一的孙老神仙过后,对于主要除妖的陆哲,老管家于庆立刻改口成了小神仙。
“那便是——那大槐树么?”安顿好的陆哲,走出门外,定定地看着对面。
于家虽然是镇上首户,但是依然不过是镇民,哪怕家主于晓怀算是镇上唯二的读书人,但是始终没有功名,只能算是地主而已。所以他家里不可能像士族一样,内外有别,前院后院分得那么清楚,顶多是房子大点,占地多点。
他们一家住在东厢房,而于庆一家住在西厢房,留给陆哲他们住的,不过三间房而已,其中一间还是柴房,里面有大通铺,是给宇文银等玄甲校尉和车夫住的,陆哲与阿飞住一间,裴青奴独自住一间。而孙思邈老神仙,则被恭恭敬敬地请到了东边的上房居住,于晓怀则是搬到书房睡。
所以,陆哲一出门,就看到东厢房的后院里,一棵大槐树遮天蔽日。仅靠陆哲目力预估,这棵大槐树就有几人合围那么粗。
“小先生,这于家,当真有妖物作祟么?”看着陆哲盯着那大槐树,暗地里最信这鬼神之说的裴青奴在旁边问道。
“大凡妖物作祟,离不开“形真理”三字。
形——乃基于其与人之渊源,所产生之形。
真——乃事情之真相,
理——则为人心之样貌。
“只要洞悉其形真理,则妖自除尔。”陆哲淡淡地说着。一番话既出,听得裴青奴连连点头,以为听到了秘梓一般。
“原是如此,那传闻中以雷击妖物,又做何解?”宇文银从另一个房间出来,极为认真地问道。
“雷生气中,乃天地自然之罡气,乃天之刑罚。妖虽然与人不容,但亦是天生地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于天道眼中,妖与人何异?须知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若其不违天道,若洞悉其形真理,则自去尔,若其祸乱自然,则为天地之悖也,自有雷罚降下,或借风雨,或接高人之手,无论妖与人,均是如此!”
陆哲一番话,说得众人皆是沉默,随即想起了被雷击的吐蕃人和刘家人的尸体,自动脑补起他们是如何行恶招致小郎君引下天雷击之的。同时也有明白为何这位小郎君为何能毫不手软地除去那么多人。
原来在此人眼中,凡是身有悖行,有违天道者,自应灭之。果然乃少年仙人,眼中毫无人间礼法约束。
“老妇见过小神仙,见过众位贵人。”众人正沉吟间,于庆领着他妻子过来,见到陆哲,慌不迭地行大礼。
“老媪不必多礼,哲听闻这怪事发生之时,老媪恰逢其会,其中细节,还请老媪一一告知。”
“老妇记得,那日正是蝶娘子头七之日,正值午时,老妇正哄小郎入睡,那小郎,与蝶娘子,倒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此时郎君亦在,或是思念蝶娘子,或是感叹小郎年幼,郎君不由得悲泣出声,泣不自胜,彼时,郎君几日水米未进,瘦得脱了像,老妇不忍,便去厨下,想要端出熬好米粥,劝郎君吃些。待老妇回来之时,发觉郎君亦是昏迷坠地,而小郎也不见,老妇大骇,连忙叫醒郎君,叫之不应,老妇便高喊起来,少时,吾夫至,终将郎君唤醒,遍寻府上,终在后院寻到小郎,竟…….”说到这里,老妇人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
“那小郎,竟,竟在那槐树之下,周身覆满槐叶,已然,已然….”老妇已经说不下去了,貌似极为惊恐。
“那这第二起怪事,又是如何情形?”陆哲听了之后,有些皱眉,随即问道。
“自从发生此事之后,举家骇然,老家主因此气病,三月后亡故。因为此事,老妻亦是被吓坏,自此不再入内宅,转由犬子照料家主。话说大郎君离奇死去二年后,家主续娶一房,正是这琴夫人,不到二年,琴妇人又诞下一女,便由其使女照料那小娘子。”于庆拍了拍自家浑家的肩膀,
“此女现在何处?”
“说来也巧,家主怜老仆忠心,将此女配于犬子,此时正值分娩,身子沉重。小神仙若想问其中之事,劳烦小神仙移步。”
“如此啊。”陆哲沉吟了半晌,“那劳烦管家带路。”
“好好好。”于庆颇为高兴,兴冲冲地带着陆哲一行人前往自家。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于庆的家里。
“小郎君且跟老仆来。”看来于家颇为看重于庆这位管家,他竟然拥有一个独门小院。因为是要见孕妇,宇文银等人自然不方便进去,陆哲便让阿飞在门外守着,自己跟裴青奴一起进去。
“见过小郎君。”于庆简单的把来意说明了一下,躺在榻上的产妇也挤出一个笑容。“妾不良于行,无法见礼,还望小郎君莫怪。”
据说于晓怀的续弦乃是读书人之女,其使女也是从小养大的养娘,看着也颇为眉清目秀。见到陆哲进来,言语之间,也颇为有礼。
“当日究竟发生何事,还望娘子告知。”看着产妇因为腹中孩子,有些不舒服的模样,所以陆哲也不耽搁时间,开门见山地问道。
“那日——”床上的产妇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开口道,“小姐刚刚奶完小娘子,妾将其放入摇篮,不知为何,妾突然觉昏昏沉沉,不由自主地便昏了过去,恍惚之间,只听见小姐一声惊叫,妾方醒来,只见小姐指着摇篮,浑身不住发抖,直喊着妖魔,妖魔,妾大骇,奔至榻前,安抚小姐,哪只小姐一直高呼妖魔,妖魔,口吐白沫,似被痰迷了心窍,妾怕其咬断舌头,只得高呼,片刻之后,家主与吾夫至,见小姐此状,俱是一惊,而小姐见有人至,亦是指着摇篮,昏死过去,妾连忙去看小娘子,只见小娘子襁褓之上,覆了一层槐叶,妾有些奇怪,便扒开槐叶,哪知,小娘子已然夭折多时,待小姐苏醒之时,便患了失心疯,见不得人,逢人便喊妖魔,时常指着摇篮处,喊着妖魔,妖魔。”
说道这段经历,这位使女已然抱紧双臂,浑身有些颤抖,这在心理上叫做防卫姿态,显然这段经历对于她来说也是极为恐怖。
“那摇篮,置于何处?”
“那摇篮,乃置于窗前,而窗外,正是那大槐树。还有,小娘子夭折之日,与之前夭折那小郎一般,亦是在春日。”说完,产妇不由得语带颤抖。
“当日,汝可发现任何异常?”
“无甚异常。”
“既是如此,谢谢娘子。”陆哲行了个礼,转身就要走。
“小郎君且慢,妾想起一事,妾昏迷之前,曾嗅到一股幽香,不知可算?”榻上的产妇似乎想起了什么。
“幽香?是何味道?”陆哲背对着她,淡淡的问道。
“妾着实有些记不清,好似槐花,又好似兰草之香。”
“哦——哲已知晓。”陆哲皱起了眉头,“谢过娘子。”说完,陆哲抬脚就要走。
“小神仙,可曾发觉甚子?”见到陆哲一脸沉吟,于庆小心翼翼地问。
“有些头绪,不知——”陆哲正要发问,突然于庆的浑家慌慌忙忙地跑了进来,“针娘子要生了,针娘子要生了。”
哦,这么快,陆哲等人一惊。
“还望小神仙施展仙术,保佑针娘子平安生产。”听到这个,于庆也急了,赶紧对着陆哲哀求道。
“即是如此!宇文校尉,汝带着众人守在产房外边,除了稳婆,其余人不得进入!”陆哲快步出屋,对着宇文银下了命令。
“小郎君,此乃为何?”
“某欲借汝等血勇之气,护卫四周,一般邪祟,安得靠近!”陆哲斩钉截铁地说。
“诺!”既然专家都发话了,心中已经有八分相信这山水郎能除妖的玄甲校尉们,立刻前往东厢房,将产房四周,隐隐围住。
不多时,随着那位针娘子的声嘶力竭的声音,一声婴儿的啼哭响彻东厢房。
“恭喜郎君,弄璋之喜。”稳婆从房中走出来,大声对着屋外焦急地众人说道。
“极好,极好!老妇谢过诸位神仙。”此时于家的老妇人已经走不动路了,让人搀扶着站在屋外,兴奋地同众人道谢。
“老天保佑我于家,怀儿,还不去家祠,向祖宗报喜!”因为婴儿还要洗去血水,不便抱出来给众人看,于老夫人此时气若洪钟,大声地吩咐自家儿子赶紧去给祖宗上香。
“诺!”于晓怀也躬身行礼,匆匆往宗祠走去了。
众人正在忙乱之中,忽然稳婆又来报,说是于庆家的媳妇又要生产,而且有些难产。于庆听说难产,扑通一声,当即给陆哲和于老夫人跪下了。
“小神仙,夫人,老仆添孙不易,还望小神仙开天地之恩,怜某不易,也护佑一下犬子之妇罢!”说完,又砰砰砰地磕响头。
果然如此,这于庆之所以急吼吼地请高人,果然也是为了他家的孙儿。此时,所有人都了然了。
“即是如此,还望小神仙也护佑吾家管家才是,无论结果,老妇定有重谢。”看到跟了自己几十年的管家如此可怜,于家老妇人也低低哀求道。
“好罢,汝等也前去,守住管家家宅四周,另外,请孙道长一同前去。”听说妇人难产,一行人也有点慌了,生怕槐妖作祟,都不用陆哲说,宇文银一众人,立刻手持刀剑,将管家的小院,四周全部护住。很快,孙思邈也被叫来了,站在院子中央,随时准备待命。
于庆家媳妇的哀嚎从半下午一直到了夜里,一众人也越来越焦急,随着一声婴儿啼哭,终于,也将孩子生下来了。
“于家阿兄,恭喜恭喜,是一对小子。”稳婆自幼与于庆认识的,此时她从房间里出来,擦了擦汗,高声对着于庆嚷道。
“好好好!”于庆乐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连忙拿了重重的一串钱,塞到了稳婆手里。接着,又叫过自己的儿子和老婆,来到陆哲面前,齐齐跪下。
“多谢小神仙护佑!让老仆得一双孙儿。”于庆自此对于这小神仙,简直就是崇拜了,小神仙一到,不仅槐妖不再作祟,而且还让自己得了一对孙儿。简直就是送子仙人。当然,他也没有忘了守护产房的几位,拿着煮熟的鸡子还有铜钱,一个劲往几人手里塞,几人笑嘻嘻地,也一并收下了。
“老仆斗胆,请小神仙给孙儿赐名!”于庆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来,又对着陆哲跪下了,他的儿子和浑家见状,也再次跪下,对着陆哲行大礼参拜。
“额——”陆哲眼珠一转,“满招损,谦受益。汝家孙既为仆人之子,自然谦虚一点,方才不被鬼神所忌。不若,一人名谦,一人名为虚,可好?”
“极好,极好,谢谢小神仙。”于庆哪里懂得什么《尚书》,听着小神仙振振有词,还拉出一个典故,自然是极为欢喜,觉得是极好的。反复把于谦,于虚这两个字念了好多遍,于庆再次行大礼参拜。
等我有钱了,就让人去缅甸印度等地寻找烟草,在有生之年搞出理发店来,谦儿啊,以后在大唐抽烟喝酒烫头这个重大任务,就交给你了。
陆哲的嘴角正诡异上扬的时候,此时,裴青奴突然走到陆哲耳边,轻轻耳语了几句,陆哲一听之下,也不禁脸上大变,随即又恢复了正常。
那针娘子所生之子,竟然夭折了!
而其襁褓之上,亦是覆盖有槐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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