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就是成长吧,许艾想。
然后她毫无原则地拨通了那个号码,在深夜11点54分。
电话响了很久,许艾从半路开始数,数到第23下,还没有人接。
……明叔应该已经睡了吧,许艾想。
时间确实太晚,她犹豫着要不要先挂了,毕竟大半夜的把人吵起来,不是什么有礼貌的事。
“嘟——”到第27声的时候,电话接通了。
许艾刚要叫一声“明叔”,那一头传来的却是另一个声音。
“喂?”简单短促的单音节,像从叶尖上滑落的一滴露水。
许艾原本准备好的一堆话,说不出来了。
也许因为要说的想说的话太多,堵在一起,把出口淤塞了,她需要一点时间慢慢梳理,抽出最想说最该说的那句话。
那一头的人也没开口,也许正握着手机默默地等。
默默地等。
这一段时间似乎比27声“嘟——”还要更长一些。
“……你这么晚还没睡的吗?”想了半天,最后说出口的是这一句。
“睡下了,又起来的,”叶负雪说,“我跟明叔讲了,如果你来电话,马上过来告诉我。
”
说着他笑了笑:“明叔大概是睡糊涂了,直接捧着手机跑过来找我——还好你没挂电话。
”
许艾顿时明白为什么这电话过了这么久才被接通了。
“你怎么还没睡?”叶负雪反问她。
许艾正要回答,突然反应过来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赶紧压低声音,把速写本的事告诉了他。
速写本里有什么,她是从哪儿得到速写本的,“樱桃虫”当时说了些什么,在微博上写了些什么,她对她说的“那个人”的推测……原原本本,一五一十,许艾觉得自己的嘴可能被剪了刹车线,这些天来她知道多少,就拦也拦不住地说了多少。
她之前还因为叶负雪帮助小胡子的事迟疑过,但现在,电话接通之后,听到他的声音之后,这一点点疑虑就像落在花叶上的霜一样,太阳一出来就立刻消失不见了。
电话那一头,叶负雪安静地听她说着,直到她说到寝室里莫名起火的事。
“着火了?”他说,“那你现在在哪儿?安全吗?”
“还在寝室,”许艾说,“灯已经修好了,我感觉应该没事了吧……”
据她这些天来的观察总结,“那个人”并不是无所不能——他会被指纹锁防住,他害怕被无关的其他人看见,他需要有人接应帮助,才能进行下一步行动;换句话说,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如果他有能力穿墙入室,在旁人的注视下大摇大摆地做想做的事——那他应该早就把速写本烧了才对,哪还会等到现在?
“你需要这个本子吗?”许艾问。
叶负雪又沉默了一会儿,许艾问第二遍的时候,他才开口:“我确实需要这个,但我更担心的是……你继续拿着它,还会有其他危险的事情发生。
”
“最好现在马上把它丢了,或者处理掉。
”叶负雪说。
许艾一愣:“那你怎么办?”
“我可以另外再想办法,”叶负雪说,“但你拿着这个,太危险了。
”
许艾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速写本,上面的每一页都是从一个年轻人笔下流淌出的火花。
而另一个年轻人冒着未知的风险把它交托给她,绝对不是为了这样的结果。
“……明天上午我很忙,但下午1点以后没有事,”许艾说,“虽然只有1小时的空闲时间……不过我想应该够了。
”
叶负雪没有说话,安静地听。
“你让明叔过来一趟吧,我把本子交给他,让他带给你。
”许艾说。
叶负雪没有说话。
他太安静了,安静得许艾倒有些迟疑起来。
她想了想又说:“只是一晚上和一上午的工夫,我想应该不会出什么事……虽然要麻烦明叔了——但我不放心快递,万一路上又出了什么岔子,那就真没有了。
”
叶负雪还是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轻轻说了句“可以”。
“明天车到了之后,再联系你,”他说,“在这之前……千万小心一些。
”
“嗯……”
这句话说完,电话里又静了一会儿,只能隐约听到浅浅的呼吸声,好像一阵吹动烛火的微风。
然后许艾说了声“再见”,那一头也回了句同样的“再见”。
又一段短暂的沉默后,许艾把电话挂了。
这天晚上,许艾是把速写本垫在枕头底下睡的。
第二天是周五,早上一起床她就把本子塞进书包,上课的时候也一直带在身边。
一上午平安无事地过去了,最后一节课下课,许艾二话不说冲出教室,转眼就跑出人群去了。
她不敢去人多的地方,比如教室,比如食堂,比如图书馆——万一因为自己带着速写本的关系,让别的同学也遇到危险,怎么办?
许艾在校园超市买了面包和水,然后找了一条稍微僻静些的林荫道,在长椅上坐下,开始吃饭。
距离说好的1点还有差不多半个小时,吃完饭还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她就抱着书包,靠在长椅上闭眼小憩。
迷迷瞪瞪地快要睡过去的时候,许艾突然觉得有人在旁边的位置坐下了。
她皱了皱眉头,睁开眼,看到李扬正拿着手机对着她。
然后是一声“啪嗒”,他的手机掉了。
“……干嘛?”带着怒气的质问。
李扬慌忙把地上的手机捡起来,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是尴尬的笑:“你……你怎么在这儿睡了,不怕中暑吗?”
“我就稍微坐一会儿,马上就走了。
”许艾说。
“那……你不怕丢东西吗,”李扬说,“还是回寝室休息去吧。
”
“我一会儿还有事,”许艾说,“就不回寝室了。
”
李扬“哦”地点点头,点完了又转回来:“那你睡吧,我给你看着包。
”
许艾皱了下眉头,刚要说话,手里的手机震了。
她急忙拿起来一看——是明叔来了信息,说正在校门前的十字路口。
许艾立刻背起书包站起来。
“怎么了?”李扬也马上跟着站起来了。
“我要走了,”许艾说着朝校门口跑去,“你回去吧。
”
然而后面的人跟上来了。
“大中午的你要去哪儿呀?”李扬边跑边喊她。
“有事。
”许艾简短地说。
“什么事呀?要出门?这么急?这会儿要上班?”
“有事!”许艾提了嗓子重复道。
两人一前一后地朝前猛跑,马上就要到校门口了,然而许艾转头看看,旁边的人却没有要停下的样子。
她赶紧刹住脚步,转头朝他一看:“你跟过来干嘛?”
“……就,看看你去做啥咯,”李扬也停下来说,“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如果你要帮忙的话……”
“不用帮忙不用帮忙,”许艾挥手赶他,“你回去吧。
”
李扬扁扁嘴,“哦”了一声,慢慢腾腾地转身走了;如果有尾巴,现在大概快拖到地了。
但许艾没工夫顾上这个,她赶紧跑出校门,左右一看——叶家的车子不在。
手机又是一震,明叔发来一个定位:往西200米。
许艾立刻朝着定位点跑过去,很快就看到那辆熟悉的大奔停在树荫下。
终于跑到车子跟前之后,许艾喘了口气,敲了敲驾驶室的车窗,然后她把书包放下来,拉开拉链,要从里面掏速写本。
然而明叔笑了笑,伸手指了指车后座。
许艾下意识地顺着一看。
——遮光纸包络下的阴影中,有个人坐在后座上。
从许艾站的位置,看不到他的脸,但她看到了他长衫衣襟上的盘扣——浑圆的玉石珠子,像渗开几丝墨印的雪球。
明叔下了车,打开后座的车门,另一边的位置是空的。
“既然有一小时的空闲,不如坐下来说说话吧。
”后座上的人说。
许艾看了看时间,又转头看看校门,迟疑了一下,就坐进车里了。
掰着手指头数的话,从离开叶家到现在,才过去仅仅半个月,但许艾总觉得眼前这人已经有几年没见;就算昨晚才通了电话,但他侧过头朝她打招呼的时候,她还是有种奇妙的陌生的感觉。
“我过来没打扰你吧?”叶负雪说。
“……没有啊。
”只是有点意外。
许艾把书包里的速写本拿出来,递到他手上。
“本来明叔说,直接开进学校也行,省得你跑出来了,但我想了想,还是不太方便,”叶负雪说,“还是得麻烦你出来。
”
“有什么不方便的……一点都没有不方便,”许艾说,“你总是想太多。
”
事到如今,他在说什么“不方便”,她再清楚不过。
这个人总是顾忌自己的职业,顾忌自己的外形,顾忌自己的先天不足……顾忌自己被她的同学看见之后,会对她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
就像暑假出去吃饭的时候,被那些路人指指点点一样;那之后许艾每次回忆起来,总觉得如果当天只有叶负雪一个人,他说不定还不会紧张,不会局促得像一只初来乍到的猫。
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你想太多了。
”
后面本来还有半句话,但话到临头,在舌尖上一转,又被她咽回去了。
叶负雪笑了笑,不再争辩,打住了这个话题。
他的手掌在速写本的封面上轻轻一擦,然后来回抚摸,就像唱片针在黑胶唱片上移动。
“太可惜,”叶负雪说,“本来他不应该这样的……”
“这个能用吗?”许艾问。
叶负雪点点头:“要召唤生魂的话,这是一个绝佳的媒介。
”
许艾松了一口气。
“那……把他的魂体召唤出来之后呢?”她又问。
“对付游离体外的生魂,只有两种方法,”叶负雪说,“把生魂打回体内;或者用一个器皿把魂体封起来,然后存放在别人不知道的地方。
”
那个人用的大概就是第二种方法——也许在“樱桃虫”把小胡子和刘书一的事告诉他之后,他发现比起帮小胡子一次性解决问题,抓住他这个痛脚,长期的勒索与威胁更有利可图。
“对于一定水准以上的除魔师来说,只要有心,被藏起来的魂体没有第二个人能找到,如果器皿上还被施加了什么咒语,那更不在话下,”叶负雪说,“所以光是‘寻找’没有用,我只能依靠比他更强力的媒介,把那个年轻人的生魂强行拉出来,然后再想办法让他归回原体。
”
他说着微微垂下头:“……本来也是为了这个,才暂时答应吴明成的……还以为这样一来,他就能帮我找到需要的东西……”
没想到不但没有找到能用的东西,还因为小胡子的动静太大,被对面的那个人察觉了。
“那……你现在可以用这个了啊。
”许艾说。
平时看小说的时候,她是最讨厌那些“我不听我不听”的女主角的;然而有些自己身上的毛病,不到事到临头,自己也发现不了。
叶负雪笑了笑:“嗯,谢谢你帮我送来。
”
许艾想起把速写本给她的那个人。
“她不会有事吧?”许艾问。
叶负雪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车厢里安静下来了,只有车载空调“呼呼”地吹着风。
许艾的手指在真皮座椅上揪起又松开,没抠到一个能说的话题。
“行吧……东西给你了,我先回去了。
”她说着要去开车门。
——“你就这么不想跟我说话?”
一句似曾相识的提问,好像几天前才刚刚听另一个人说过。
许艾开门的手一顿,转过身,看到叶负雪一动不动地坐在原位;只是他偏过头,对着那一侧的车窗。
“……不是,”许艾收回手,“你又想太多了。
”
叶负雪转过头,朝她笑了笑。
“我还以为你是因为不想见我,所以昨天才只说让明叔过来。
”
许艾正要解释,叶负雪又笑了,说了句“开个玩笑”。
然后他问了她一些学校里的事,同学间的事,都是些琐碎的小事,许艾也一一回答了——就像暑假第一天,她刚到叶家时一样。
有来有往,客客气气。
话题倒是进行下去了,但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反而卡在那里,推也推不动。
两人又聊了小半个小时,许艾看看时间,差不多得走。
“这次真得走了。
”许艾说。
她又是一下午的班,晚上七点才能回来。
“稍等一下。
”前面驾驶室的明叔突然开口。
许艾抬头朝他一望。
“我看到吴先生的车了,就在后面,停了有一会儿了,”明叔说,“就是那位吴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