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具躯体仿佛终于通电的老楼,四肢百骸经脉皮骨下,都似乎有光渐渐缓缓地亮了起来。
余安琪的身体颤动了一下。
许艾试着摸了摸她的手腕,手指能感觉到有脉搏在皮下轻轻跳动。
“……成功了?”许艾转头问叶负雪,“她活过来了?”
叶负雪迟疑了一下:“……怕是没有。
”
他又说了声“失礼”,然后把余安琪从地上翻过身来。
她的眼睛还是紧紧地闭着,脸色苍白,嘴唇抿成一条线,只有胸口隐隐的起伏,才让这具身体显得有些生气。
“她的魂体出窍太久了,就算回到体内,恐怕也不能醒来,”叶负雪说,“活着是活着,但也只是活着罢了。
”
“……少说有半年了,还能一息尚存,已经很不容易。
”他又补充了一句。
那现在在面前的,就是一具有呼吸有体温的尸体?许艾忍不住又看了看她。
刚刚在客厅的时候,余安琪虽然表情僵硬,脸色阴沉,但至少面上还有血色,眼神还会流转。
而她的魂一进入身体之后,肤色气色迅速地灰败下去,眼窝浮上一层青黑的阴翳,额头像蒙了灰尘的石膏。
许艾看了看她的手——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她的指尖都显出血流不畅的青紫色了。
“现在怎么办?”许艾说,“这没有办法对她的家人交代啊。
”
余安琪的魂魄出体了半年——也就是说,两人一订婚,常亦彬和他的小洁马上就开始了调包的准备。
旁人只以为被他戳着鼻子喊“去死好了”的前女友伤心失意地落败了,谁会想到,这不过是一个前奏。
前奏之后,才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开始。
叶负雪奉上礼物的时候,征婚台前交换誓言的时候,那个灵魂狂暴失控,也许正是为了夺回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他人呢?藏哪儿去了?”许艾想把常亦彬一脚踹进荷塘里。
“你冷静点,”叶负雪说,“不要为别人家的事动气。
”
许艾本来只是有些生气,他这话一说出来,她立刻就成了非常生气,相当生气,分分钟就要爆炸了。
哈,别人家?在许艾看来,叶负雪每次说“别人家的事”的时候,言下之意分明就是“关你屁事”。
去他的别人家!
——但想想对他生气也没用,她又只好把一肚子怒火强行压下。
“……那,冷静地说,现在应该怎么办?”许艾问。
“至少现在她已经回到自己身体里了,”叶负雪说,“如果能有外力帮助填充她魂体中缺失的部分……应该能慢慢恢复神识。
”
“那就……填充啊。
”许艾说。
叶负雪抿了抿嘴唇,从地上站起来,朝荷塘的方向一望。
“魂体出现了破损,只能用别的魂来修补。
但前两天刚刚过完中元……”刚刚过完中元,该送走的都被送走了。
许艾想了想:“你刚才抓的那个呢?那个也是魂吧。
”
叶负雪从衣袋里取出那枚蝉衣,金褐色的壳子里,有微弱的光芒在闪动。
“不行,现在还不清楚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人——说不定连人都不是,”叶负雪说,“不能贸贸然放回去。
”
——“那就只好让我来了。
”旁边有个声音说。
许艾转头一看,祖奶奶站在边上,正附身下来,要伸手去摸余安琪的脸。
“等等,”叶负雪喊住她,“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就算只给出一点点,也是从你的魂上掰碎了——”
“我也不是闹着玩的啊,”祖奶奶说,“小姑娘多可怜啊,全因为常家,她才会被害成这样……都是那群人太废物,连自己的孩子都管教不好,长得这么大,一肚子坏水!”
祖奶奶停了停,撅了嘴:“要是当年我过去了……才不会教出这种不肖子孙。
”说完,她抬头望向叶负雪:“我是长辈——你听我的,不许顶嘴!”
叶负雪静默地站了一会儿,点点头。
然后许艾就被赶出房间了。
祖奶奶说,你在外面等着,别没规没矩地踮脚偷看。
许艾就站在西厢房的院子里,看着大门紧闭。
她听到“呼啦啦”的翅膀拍动声,转头一看,长翅膀的“小朋友”和会发光的“小朋友”都来了。
雀子们停在院子里,停在树上,停在她肩上,没有一只靠近厢房。
发光的小圆球依次落在屋檐上,像一排灯泡。
“……会有什么事吗?”许艾问。
她有些被这场面吓到。
“没事的。
”一只麻雀说。
“不会有事的。
”一只黄鹂说。
“但我们想来看看她。
”一只鸽子说。
过了一会儿,窗格里透出光来,好像在寒夜里点了一盏灯;又过了一会儿,萤火虫似的亮点从窗缝门缝里溢出,“小朋友”们又像来时一样,“呼啦啦”地散了。
叶负雪推门走了出来。
“去叫明叔。
”他对一只飞晚了的雀子说。
许艾赶紧迎上去:“结束了?祖奶奶呢?”
“祖奶奶需要休息一下,最近你可能见不到她了,”叶负雪说,“余安琪没有大碍,回去之后卧床休养一段时间,慢慢会恢复的。
”
许艾走进屋里,看到余安琪靠着椅子坐着。
虽然还是闭着眼睛,但她的眉头舒展开来,脸上也已经恢复了血色。
常亦彬带着余安琪回去了,明叔送他们回去的。
临走的时候,常亦彬又把那堆车轱辘话搬出来说了一通,最后还笑嘻嘻地来握叶负雪的手,加上一句“有空常联系”。
叶负雪笑了笑,背着双手一动不动。
“刚刚在屋里,我家长辈有句话让我带给你。
”他说。
常亦彬一愣:“啊?哪位长辈?”
叶负雪薄唇一抿,轻笑一声:“她说,常家祖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几辈子下来,不但脸上没了皮,连头壳也是个空的。
”
常亦彬脸色一变,张嘴要说什么,又忍住了,闭上嘴。
“她还说,当初是叶家福薄,没攀上这门亲戚,不过常家也得早点打算着——少干点折福折寿的事,别把祖上积下来的福德给折腾没了。
”
常亦彬的嘴唇动了动,挤出一个笑来。
他没再说话,直接转身走了。
又是两天后,叶负雪收到了常阿姨的汇款,跟着来的还有一条相当简短的留言:多谢。
明叔把留言内容告诉他的时候,他正在应对少年宫棋手的又一次挑战。
叶负雪点点头,告诉明叔不必回复了。
“她是知道的吧,”许艾说,“新娘子换了芯的事。
”
“她必定知情,”叶负雪说,“要不是因为她,新娘子又怎么会从小洁变成别人?”
“……这是因为她?”
叶负雪笑了笑。
他说,常阿姨是绝对不会接受一个“眼皮子浅得只知道钱”的人嫁进自家大门,不管是以哪种形式。
所以一旦她得知自己精挑细选的儿媳,其实已经被调了包,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可惜明面上,这儿媳还是余家的小姐,还大张旗鼓地订了婚,不能三两句话就把人退回去。
这个时候,有人告诉她,可以再给新娘换一次芯。
给余家小姐的壳子换一个乖巧听话,包她满意的内芯;而且因为是换上去的二手芯子,不会再有关于余家的记忆,不认那边的父母亲人,更方便她拿捏余家——那简直就是瞌睡递枕头的事。
“我猜的。
”叶负雪最后总结了一句。
许艾被这个思路吓了一跳。
“……那最后在壳里的是谁?”她问。
“不知道是谁,”叶负雪说,“那个魂年岁很大,完全看不清来历……我猜,大概也是从谁的池子里捞上来的。
”
“池子?”
“通称,”叶负雪说,“可能是个池子,也可能是间空屋,或者伪装成其他什么形式——总之,就是除魔师放魂的地方。
”
许艾立刻想明白了:“你的意思是,那个帮了常亦彬的人——”
“对,”叶负雪点点头,“他帮助常亦彬,是为了接近常家,为了让他把自己介绍给常家上一辈,更方便他之后的动作,”他说着又是一顿,“不知道是不是他建议常阿姨来找我……如果是的话,恐怕我在他面前露怯了。
”
不但没有发现新娘被调包,还帮着完成“锁魂”,把真正的新娘驱除出去——如果这是一次试探,那叶先生几乎就是完败。
叶负雪抿紧了嘴,手中的蜜蜡棋子在棋盘上不轻不重地一磕。
许艾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虽然她也生气,但眼前的男人闷声不响的样子,倒比“生气”更让她难受一些。
“反正……反正常家肯定会有报应的吧?”许艾说,“至少余安琪回去之后,应该不会和他们继续来往了吧?”
叶负雪抬起头,笑了笑——有些轻蔑的笑。
“不会的,”他说,“那天常亦彬不是说了吗,这是联姻——余安琪自己都未必喜欢常亦彬,不过是为了家族利益,两相忍让。
就算她本人知道真相后有一万个不愿意,余家也不会和常家撕破脸。
”
许艾愣了一下:这样的剧情,她在宅斗小说里倒是见过不少,甚至光看个标题就能猜到后续三五万的发展;但——
“所以我不喜欢管别人的事,”叶负雪说,“不值得。
”
这一次轮到许艾不说话了。
叶负雪已经落了子,轮到她出棋,但她就坐在桌边,连手指都不想抬一下。
叶负雪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动静,于是伸手从她的棋篓里拈了一子,落在盘面上。
是个许艾没想到的位置,但正好能让她半死不活的局面看到一线生机。
“你给常阿姨发个短信吧。
”叶负雪说。
许艾愣了愣,抬起头。
“你告诉她,我发现她儿媳被人调包了,芯子换成了一个恶鬼,”叶负雪说,“蛰伏一年就会折损全家的福报,招来祸祟,轻则家破重则人亡,整个家业都填了这狗嘴……然后你问问她,是不是被什么可疑的江湖骗子给唬弄了……”
他才说了一半,许艾马上明白过来,掏出手机,运指如飞,转眼就写好了一段几百字的信息。
她读给叶负雪听。
叶负雪抿嘴一笑,点点头:“胡说还是你会胡说。
”
许艾也“哼哼哼”地笑,然后发送。
“不能指望她全信,但生疑还是可以的,”叶负雪说,“毕竟,一边是来路不明的江湖骗子,一边是几辈子的交情……”
许艾也明白,立竿见影的现世报这种事,大概只能在小说里看见;到了现实,只怕是“杀人放火金腰带”。
——但这也不能成为姑息养奸的理由。
只是能做的也做了,接下来就真的“管不到底”了。
叶负雪又落了一子,留了条傻子都看得见的生路。
少年宫棋手当然顺水推舟地跟着下了。
“不过这一次,我倒没有怎么生气。
”叶负雪说。
“对啊,‘别人家的事’嘛,有啥好气的。
”许艾撅了嘴说。
“倒也不是,我只是这么劝你而已,我自己还是有点生气的,”叶负雪说,“只是有些意外的小事……让我没那么生气了。
”
“……啥小事?”许艾顺口问了句。
叶负雪抿了嘴,不说话。
许艾在脑中把这几天的事梳理了一遍,没想出来——难道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这家伙偷偷摸摸地遇到了啥高兴的事?
她又看了看面前的人:嘴角都快抿不住了,看起来是高兴得很。
许艾想了想,试探着小声开口:“……‘负雪’?”
——“唰”。
像在水里晕开一滴红墨,又像雨后的夕阳映照云层,像立春一到漫山遍野绽开的山茶花。
总之,叶先生他,脸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