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之前,她可不会想到,自己会在20岁的年纪,被哥哥和爸爸以外的男人,摸摸头。
就算是哥哥,现在再来摸她的头,也会被她毫不留情地手刀还击,打到求饶。
但看着叶负雪犹犹豫豫地伸出手落在自己脑袋上,轻轻一拍,又轻轻一拍——她竟然没有生气。
虽然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完全是摸小狗的摸法……但她竟然没有生气。
也没有抗拒。
再看看对方脸上微妙的红晕……又不知是害羞还是害怕。
算了,许艾想,关爱盲人,不揍他了。
她和叶负雪当天晚上就从常家告辞离开了——确切地说,是先离开,再告辞。
叶负雪坐在车上打电话的时候,许艾在旁边,清楚地听到电话里的常阿姨一连声的“谢谢”“麻烦”“不好意思”“再联系”,和和气气,情真意切——她差点就信了。
叶负雪挂了电话之后,许艾问他,“再联系”是什么意思,事情还没解决?常阿姨还要过来一趟?叶负雪点点头,说了句“差不多”。
“差不多”是哪个“差不多”?离什么东西“差不多”?许艾没明白。
不过算了,反正不关她的事。
然后两人就回到了叶家——在天色全黑的时候。
许艾刚刚哭完一通,晚饭也是胡乱吃的,吃完又坐了三小时的车,她累得一到房间闷头就睡,什么都没顾上,连房间的灯都只开了不到1分钟。
梦里她依稀感觉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到处响起,好像有几百个小人儿在她房间里跑来跑去。
许艾稍微警醒了一下,然后想起这是在叶家,有什么动静都不奇怪,管它干嘛?
她又翻个身继续睡了。
接下去的梦里似乎有明明暗暗的光点,在紧闭的眼皮的另一侧回旋闪烁,仿佛屋顶飞走,天幕坠落,所有星星都绕着自己飞舞——这是在叶家,有什么动静都不奇怪,管它干嘛?
许艾翻来又翻去,努力继续睡。
她又听到耳边有人声响起,又轻又细的声音,一句接着一句,男男女女,像有一群人围着自己说悄悄话——这是在叶家,有什么动静都不奇怪……
许艾皱了皱眉头,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别吵”。
什么动静都没了。
许艾醒来的时候,又是上午九点,窗外的知了吵得没脸没皮,谁都不怕。
许艾坐在床上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前一天和前前一天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令人开心的事,还是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吧。
然后她揉开水肿的眼皮,洗脸刷牙换衣服,打开房门。
——她在门口愣了一愣。
然后伸出手指,一个一个掰过去,数数自己离开叶家之后,到底过了几天。
满打满算,也就一天半。
——那为什么院子里会多出这么多,不知道从哪儿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来的东西?
许艾环顾四周:窗户门扇上贴了红纸剪的蜘蛛花样(天啊,蜘蛛!);桂树旁插了一丛碧绿的毛竹(是插,不是种);院子中间摆了一个小供桌,放着各色时令瓜果;供桌最中间是一个小托盘,里面排列着小人小树小房子的模型,还有一片绿油油的麦田(麦是真麦,刚发出来的麦苗)。
许艾又回头一看,自己屋子的客厅里,桌上也放了一个小竹筐,筐里是崭崭新的针线包,还有一把小剪刀。
这是要干什么?
屋檐上有两只麻雀正在“叽叽喳喳”地说话,于是许艾朝它们过去了。
雀崽儿们一看到她,立刻拍拍翅膀就要飞走。
“停下,”许艾说,“这屋子里是怎么了?”
两只麻雀的动作顿时一滞,好像慢放的录影带,扬起的翅膀又硬生生被拖下,它们不得不转回小脑袋望向许艾。
一寸一寸地转,极不情愿。
“乞……乞巧节,”麻雀说,声音又尖又细,“要过乞巧节了。
”
许艾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了:对,乞巧节——或者说七夕。
常亦彬和余安琪结婚那天是初二,今天就是初三,离七夕不远了。
这么一想,院子里的这些装饰,大概是昨晚她睡觉的时候,“小朋友”们干的。
“……这里过七夕这么隆重的吗?”许艾问,“有没有什么……我需要注意的地方?”
“不算隆重。
”一只麻雀说。
“以前没过过。
”另一只麻雀说。
好吧,看来是心血来潮。
许艾一转头看见自己窗台上多了个小花盆,里面是一窝白嫩嫩的小苗。
她过去一看——绿豆芽。
“怎么还有孵豆芽的,”许艾说,“这又是什么讲究?也是乞巧?”
“宜子的,种生求子,”麻雀说,“向织女娘娘求子的。
”
许艾又一望那盆豆芽,端起来,扔了。
然后她就去餐厅了。
这一路上,视线所及,各处都有和她院子里一样的窗花、彩纸、毛竹,桌上都摆着新鲜瓜果,还有做成各种形状的油炸面点;路过一间空屋的时候,许艾探头一望,看到一堆不知道干嘛用的盆盆罐罐,锡制的,银灰色的,之前不在那儿,大概是刚拿出来的。
……一个七夕,还要这么大张旗鼓的吗?她想。
早饭是炸米果,兔子形的,鱼形的,莲蓬形的,都炸得酥酥脆脆,再浇上金亮亮的糖浆;米果旁边还有一小碗粥,一碟鲜剥的菱角,解腻润嗓。
许艾坐下来,觉得这米果做得可爱,于是掏出手机拍了一张,发给许荀。
没别的,就是炫耀。
然后她顺手一刷朋友圈,看到余安琪也发了照片。
前天在常家的时候,她觉得这姑娘真是漂亮又机灵,两人稍微聊了几句,就互相加了好友。
余安琪:刚下飞机,爱琴海的蓝天送给你们【爱心】这个七夕,我是常太太【害羞】
配的照片是一组风景照,还有新婚夫妇在蓝天下的大头合影。
两人似乎已经开始蜜月旅行了。
许艾顺手礼貌性地点了个赞。
——她背后蓦地滚下一道冷气来,像有个冰箱挨着自己开了门似的。
许艾忍住一个喷嚏,转过脸,扬眉一笑:“祖奶奶。
”
祖奶奶板着脸点点头:“嗯。
”
许艾还等着她下一句话,然而等了一会儿也没见她开口——这娃娃只是双手抱胸站在她面前,眯着眼,板着脸。
“……有啥事吗?”许艾问。
祖奶奶噘了噘嘴,视线朝旁边一扫:“你们这次是去喝常家的喜酒吗?”
“是啊。
”许艾说。
祖奶奶又噘噘嘴:“那……那负雪帮人家把事解决了吗?”
“解决了吧,”许艾说,“婚礼上又出了点情况,不过叶先生说没事了——反正就算有事,常家也会自己来找的。
”
祖奶奶“哦”了一声,点点头,视线一垂,盯着自己半透明的鞋尖。
绣花鞋,带绒球的那种。
“那……现在结婚都是啥样的呀?”祖奶奶小声问了句。
许艾一愣。
“穿的是喜服还是婚纱,还是龙凤褂?还要不要盖脸?是轿子还是马车还是汽车?拜不拜天地?背不背媳妇?吃饭的时候唱的什么歌,喝的什么酒?”
祖奶奶一口气问了一堆事,许艾都不知道先回答哪个。
最后祖奶奶扁扁嘴:“……新娘子好看吗?”
终于逮到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许艾就把边上的手机拿起来,点朋友圈里余安琪的照片给她看。
她点了几下,发现打不开照片,怎么也打不开。
于是她从自己的相册里翻出一张——婚礼上拍的,递给祖奶奶。
祖奶奶立刻凑过脸来,瞪大眼睛一望,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把脸“呼”地转开:“还行吧。
”
说完她就消失了。
……一大早过来,就为了问这些八卦?许艾皱着眉头看看她的粥——已经被祖奶奶吹凉了。
她又试着点了点余安琪刚刚才发的照片——还是打不开。
她有些奇怪,于是点进余安琪的朋友圈,发现一张照片都没有了。
不对,不是没有了。
许艾花了五秒才反应过来——不是余安琪删了照片,是自己被她拉黑了。
许艾,20岁,人生中第一次遭遇“被拉黑”事件。
虽然对方是半个陌生人,但还是极大地影响了她的心情,影响持续一顿早饭。
为啥要拉黑?自己得罪她了?许艾吃着早饭想。
等吃完早饭,她的想法就成了——随便吧,爱拉不拉,反正现在是她得罪自己了。
从餐厅出来的时候,许艾看到明叔开了书库的门,正把里面的陈年旧书拿出来,在院子里翻晒。
叶负雪用的笔墨纸砚也放在一张小桌上晒着。
许艾走过去问:“这也是乞巧吗,跟晒针线剪刀一个意思?”
明叔说不是,这是先生常用的东西,阴气重,所以要定期晒一晒。
……哦,许艾不问了。
“而且马上又得用上,”明叔又补充了一句,“毕竟再过两天——”
“那些罐子是干嘛的?”许艾本能地扯开话题,指了指空房角落里的锡制小罐。
“那个不是乞巧节用的,”明叔说,“我是拿出来备着。
”
“备着什么?”许艾顺口一接。
“过两天就要用上了,所以拿出来备着。
”明叔说。
许艾正要接着问——然后立刻想到七夕之后,过两天就要到的是哪个节日。
……哦,那也不问了吧,许艾想,这宅子里不能问的事可真多。
乞巧节当天倒是没有许艾想象中的隆重热烈。
晚饭后,院子里摆出了供桌,供桌上没有香烛,只放着炸得酥酥脆脆的巧果,还有几碟莲蓬莲藕,甜瓜蜜桃;一边供奉织女,一边供奉自己。
“不是家里荷塘捞来的,放心吃。
”叶负雪特地提了一句。
“……哦。
”他要不说,许艾还不会往那想。
两人就坐在一条长凳上,随随便便闲聊了几句。
然后明叔过来,给他们各倒了一盅米酒。
许艾尝了尝,清香,甘甜,微微有点辣嗓。
“我都没想到你们这么讲究,”许艾说,“其实现在外面……七夕都变成情人节了——就是个要礼物的借口。
”确切地说是营销节,打折节,还有……咳哼。
“之前是不讲究的,”叶负雪说,“不过今年有女客……”
七夕,乞巧,传统上是女孩子过的节日,姑娘们在月下对织女许愿,祈求祝福的,男人不会搀和。
所以这些布置,都是为“女客”做的?许艾想起那两只麻雀的话,怪不得它们说“以前没过过”。
“那你想要什么礼物?”叶负雪突然开口。
许艾措不及防,端着酒杯被呛了一口。
可能是自己这“咳咳咳”的反应让叶负雪也愣了,他顿了顿,有些迟疑地解释了一句:“你不是说……是要礼物的节日吗?送未婚妻礼物,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送未婚妻礼物,倒是没什么奇怪……
“本来你不用跟着去常家的……去了还闹得不高兴,”叶负雪轻轻说了句,“是我的错。
”
原来是这个原因?
月光,夜风,果香和酒香,身旁的人在面具下红着脸,腼腆又抱歉地笑。
许艾觉得脸上有点热,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好又喝了一口米酒。
“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叶负雪又问了一遍。
许艾放下杯子,想了想,朝他凑过身,拼上了那两口米酒的劲——
许艾,20岁,20年来没亲过爸爸,没亲过哥哥。
万万没想到,除妈妈之外,她亲吻的第一个人,是个连脸都没见过的男人。
不过,七夕夜里亲一下自己的未婚夫……也没什么奇怪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