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浆飞快地翻滚涌动,转眼间,她面前出现了一潭沼泽,边缘还在不断地扩张。
许艾看到有气泡接连从泥浆底下冒出,仿佛水面下有无数生灵在吞吐呼吸。
她又听见奇怪的声音了。
不是刚才的童声——是吁叹,呻/吟,男男女女夹着哀鸣的叫骂。
每一个气泡爆开,都响起一声凄厉的呼啸。
……这是什么?
应该怎么办?
以许艾20年的人生经历,眼前的东西完全在她所能理解的范畴之外,她只能凭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
——几乎同一瞬间,湖面上翻腾起一波浑浊的巨浪,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水面下爆窜而出。
许艾立刻紧紧地闭上眼睛,蜷起身子,用手臂捂住头脸。
但预想中劈头盖脸的水幕并没有落下。
静默的停顿后,许艾突然觉得腿上一凉,好像有什么东西猛地抓住了自己的小腿。
许艾本能地使劲一蹬,被抓握的感觉消失了。
她睁开眼睛,看到一个清晰的泥掌印盖在小腿上;白皙的肌肤衬着暗沉的土色,十分醒目。
五个手指印分分明明,甚至还能看到断续的掌纹。
……这是什么鬼?
许艾还没来得及闪开,另一条腿又被捉住;她清楚地感觉到有湿凉坚硬的指尖掐入自己的皮肤。
没有思考和选择的空隙,她条件反射地破口大喊:“放手!”
放手。
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覆在她腿上的泥浆化成无数水滴飞散而去,连带着另一条腿上的手印也被击散了。
……这又是什么鬼?
许艾来不及思考,面前的沼泽再次掀起巨浪;她又是害怕又是慌张又是生气,趁着刚刚吼完的一口气还没散,她又冲着那潭浊水怒喝一声:“滚!”
水位原本已经翻腾着要没过她的膝盖,她这一声喊还没落地,滚涌的泥浆在空中一顿,然后像被看不见的巨掌重重击落,“哗啦”一声四散崩裂。
泥水在空中溅射成无数水珠,水珠又纷纷扬扬落入地面——没有激起任何响动,它们像蒸发一样消失了。
石子路面上干净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许艾踩下的那个脚印还落在原地,然而也不再是土色,反而焦黑得像一撮煤渣。
耳边凄厉的杂音也消失了,过了几秒,知了声渐渐响起,一声盖过一声,像从拔掉的插销里漏出来的。
许艾一点一点放下护着头脸的双手。
她看到自己的小白鞋上沾了一圈黑色的碎屑,和路面上那堆煤渣一模一样。
她试着轻轻跺了跺脚,碎屑立刻“扑簌簌”地掉了个干净;鞋子又像雪一样白了。
——“看见了吗?”
脆生生的童音冒了出来。
——“看见了……”
——“看见了……”
——“看见了……但为什么许家还有这样的……”
许艾仿佛听到脑中“铮”地一响,弦崩断了,怒火决堤。
到这里之后,她先是被莫名其妙的声音指着鼻子骂了一顿,然后有莫名其妙的小姑娘出来对自己呼来喝去,再然后,莫名其妙的烂泥突然海啸?现在这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又要出来做战况总结?许艾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用完了,不想再跟这里的任何人浪费时间,她猛地抬起头:“到底是谁在说话?都给我出来!”
——出来。
这两个字出口的同一瞬间,十字路两旁的树梢上应声传来一阵响动,有什么东西“噼里啪啦”掉下来,滚了一地。
许艾开始还以为是果子,但仔细一看——是鸟。
各种各样的小鸟:麻雀,喜鹊,鸽子……还有许多她认识不认识的山雀儿,差不多有十几只。
鸟儿们像醉酒似的匐在地上,扑棱着翅膀要站起来。
它们慌慌张张地小声叫唤,“叽喳”声压得很低,但还是吵成一片。
除了小鸟之外,还有一些荧荧的光球从空气里渗出,仿佛水迹渗透纸面。
……这些又是什么鬼?就是它们在嚼舌头?许艾一时又怔住了,怒气倒是泄了一半。
——“对她道歉。
”
那个插着金钗的小姑娘突然开口。
许艾转头朝她一看,小姑娘还是瞪着眼嘟着嘴,但视线相触的时候,小脸上的神情稍微软化了一些。
“对她道歉。
”金钗小姑娘又说了一遍。
地上那堆扑棱着翅膀的毛球儿连滚带爬地站起,齐齐排成一列;漂浮的光球跟着依次排在它们旁边。
各种语调的“对不起”拖拖拉拉地响起来了,像有一整个幼儿园的小朋友被老师按着头道歉。
然后金钗小姑娘笼了手,也朝许艾欠身行礼。
“它们不懂规矩,多有得罪,请许小姐包涵。
”她是这么说的。
许艾,20岁,虽然年轻但也活过了1/5个世纪,第一次产生“夭寿了我不是在做梦吧”的怀疑。
如果不是做梦,那只怕是叶家的饭里有致幻蘑菇了。
许艾深思熟虑了一秒,决定要走。
她看了看面前的金钗小姑娘,压下已经散得差不多的怒火,提了一口气正要说话,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那脚步声又轻又稳,仿佛猫咪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许艾直接转过身,朝主人家招呼。
“叶先生,”许艾沉了语气说,“这两天承蒙款待,但我——”
“负雪。
”金钗小姑娘的声音。
说话突然被打断,许艾登时不高兴了,但金钗小姑娘一口气说了下去,完全不给她继续开口的机会。
“这就是你的未婚妻?”小姑娘说,“第一印象我基本满意,但要结婚的话,还是得再观察观察。
”
满意,结婚,观察。
许艾还没说出口的“刚和同学约了要出去玩所以这就准备走了”,被这番老气横秋的发言吓得硬生生缩回嘴里。
她转身去看那小姑娘——对方昂着头挑着眉,很是认真。
“……你到底是谁?”许艾忍不住当面问了。
“我知道了,”身后的叶负雪说,“您别老是惦记这件事——安心去玩儿吧。
”
他稍顿了一顿,又说了三个字:“祖奶奶。
”
祖奶奶……?
事到如今,许艾已经不知道这三个字,和“结婚”那两个字比起来,哪个更奇幻一些。
金钗小姑娘像模像样地点点头,又看了许艾一眼,朝她一笑——长辈对晚辈的,居高临下的,慈祥的,得意的笑,然后转身朝石子路那一头走去。
她的身形越走越淡,差不多走到第七步的时候,穿着水粉色小袄裙的背影完全消失了。
地上那堆球儿早就不见踪影,大概是趁着三人说话的时候,逃了个干净。
石子路上只剩下两人了。
许艾原本理直气壮的腹稿卡了壳,短时间内接连受到如此多的惊吓,她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许小姐,”叶负雪先叫了她,“不介意的话,请去我那里坐坐——有些事可能需要对你解释一下。
”
不,不需要解释,让你的管家送我走就行——许艾想这么说,但刚才的勇气都是被气出来的,现在不气了,她只得怂巴巴地点点头。
然后意识到对方看不见她点头,她又小声应了句“好”。
把话问个清楚再走,也好。
叶负雪的屋子果然就在荷塘北侧,与许艾住的东厢格局相似,只是更敞亮一些;院子里种的是一株枫树。
卧室的门关着,叶负雪请许艾在外间的客堂坐了,又抬手为她倒了杯茶。
许艾看到桌上摆着一副围棋棋盘,并不是寻常的黑子和白子,而是一黄一白;白子约莫是玉石料的,至于黄子……许艾认真多看了一眼——大概是蜜蜡。
“刚才你看到的是我祖奶奶,”叶负雪提着茶壶说,“不知道是哪一代的祖爷爷的姐姐,数不清了,反正叫祖奶奶总没错。
”
许艾“噢”了一声。
“她七岁上的时候病去了,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是这幅样子留在家里,”叶负雪说,“我爸爸,我爷爷都受过她照顾;我小时候,她也常带我一起玩。
”
许艾又“噢”了一声。
“但毕竟是个孩子,又从没出过家门,满脑子老思想,如果她有什么唐突的地方,还请你不要计较。
”
许艾又张嘴要“噢”,突然想起在“噢”之前有什么不对的事。
——为什么七岁去世的祖奶奶会一直留在家里?
还有那些……那些鸟雀?
会说话的光球?
不能踏足的荷塘,和突然泛滥的泥浆?
泥里又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伸手抓人?
许艾斟酌着应该怎么把这些问题问出来,对面的男人倒是先开了口:“你好像有话要说?”
许艾把想问的问题按重要性排列了一遍,然后开口:“叶先生是做什么生意的?”
叶负雪顿了一顿:“许叔叔没跟你提过?”说完没等许艾回答,他自己倒是轻轻点了点头:“也对,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行当。
”
许艾顿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爸爸确实没提过叶家是做什么的。
哪怕是家里最困难的那几年——房子车子全没了,三口人挤在四十多平的一居室里,连许艾上高中的学费都要出不起——叶家突然来了一张支票的时候,爸爸也没提过。
叶家那张支票上填写的数字,足够让许艾上完高中,上完大学,用最好的电脑,穿最好的裙子;要是物价波动不大,还能出国留个学。
签名是“叶负雪”——当时两家已经退婚了。
爸爸非要打欠条给叶家,叶家非不要;来来回回僵持一个多月后,叶负雪说,都是一家人,给自己未婚妻花钱是应该的,不要这么见外。
许艾的爸爸也就明白了;虽然不太高兴,但这钱确实救了急。
这也是许艾现在拼命念书的原因之一——好好学习,毕业工作,然后还钱,退婚。
总不能又欠了钱,又欠了情。
但现在,许艾有些听不懂叶负雪说“上不了台面”的语气。
他戴着面具,她也没法从他的表情里揣测他的意思。
她想……这应该是自谦自嘲吧?
爸爸一直没提过叶家的事,总不会真的是因为对方“上不了台面”?
那张支票的来历,“上不了台面”?
难道对自己有送炭之恩的人……“上不了台面”?
不知真假,但许艾心里微妙地有些难受。
她抬眼看了看叶负雪,对方的脸藏在面具下,看不到表情。
叶负雪提起茶壶,为她没喝过的杯子里添了点水——水位线正好擦着杯沿。
“所以这次许叔叔主动联系我,说你要来过个暑假,我倒有点受宠若惊,”叶负雪说,“别觉得什么‘打扰’什么‘麻烦’,这房子就我和明叔住着,也确实大了点,多一个人说说话也是好的。
”
许艾“噢”了一声。
她原本想说的话被他截了。
不过,反正现在她也不想说了。
“但你还是没告诉我,你是做什么的呀。
”许艾刻意换了个轻松点的语气,把话题扯回来。
叶负雪迟疑了一下,摇摇头:“没什么好说的。
”
许艾想了想说:“万一——万一将来我们结婚了,你总得告诉我啊。
”
也许是错觉,说到“结婚”的时候,许艾好像看到对面男人的脸红了一下。
红得很快,稍纵即逝,那片红晕好像“唰”一下缩进半张面具里了。
许艾忍不住想多盯着他看的时候,叶负雪开口了。
“我家世代从事的职业……”他停了停,“简单点来说,是‘除魔师’。
”
除魔师,按字面意思理解,大概是从事驱邪避恶,祓除祈福这一类的职业——一般来讲,只存活在动画、网游、小说,和小学生的幻想里。
如果是在24小时前,许艾会这么想。
但现在——
许艾“噢”了一声,连连点头。
事到如今,她的世界观就像被强塞了一头羊的大蛇:除了一下子吃太多有些撑着以外,感觉良好。
对嘛,是除魔师的话,什么光球,什么会说话的雀崽儿,什么几百年前早夭的“祖奶奶”……完全可以合情合理地解释了。
不过,为什么说这工作上不了台面……?
许艾有点理解不了,她直接这么问了。
叶负雪一顿,默了片刻,然后说了句无关的话:“你刚才是不是在荷塘边上弄脏鞋子了?”
许艾顺着随口一应:“是啊,吓我一跳——说起来,那个荷塘里到底有什么?”
叶负雪没有解释,只是淡淡说了句“以后不要离那里太近”。
“这一次是我忘记嘱咐,让你受惊了。
”他说。
许艾正要追问,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想看荷花,下次我同你一起去。
”
说完他弯起嘴角笑了笑。
许艾觉得,这位叶先生似乎没有昨天那么冷淡客气了。
于是她也跟着咧嘴一笑,哪怕对方看不见。
她想,那些事既然人家不想说,那就不要一直追着问了。
“你还下棋?”许艾看着旁边的棋盘换了个话题。
“听落子的声音可以辨明方位,”叶负雪说,“没有什么难的。
”
……真的假的?
叶负雪扁扁嘴:“其实一半一半——一半靠听,一半靠看。
”
这个就更假了吧……许艾想,想想而已。
叶负雪笑了笑,从棋篓中拈了一枚白子放在桌上。
“白棋是玉石,从死物中来的,没有生气——但落子声清脆,很容易分辨。
”
然后是一枚黄子。
“黄棋是蜜蜡,从活物中来——但凡生者必有魂,”叶负雪说,“即便现在已经死去,只要它曾经活过,我就能看见。
”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具上的那枚眼睛里,似乎有隐隐的暗光流动。
许艾想了想:“所以……你其实也能看见人,也能看见其他活物?”
叶负雪微微侧过头,面具上的眼睛正对着她。
“我看见的是魂。
人和人,人和物,所附着的魂都是有区别的,”他说,“你现在坐在我面前,我眼前就是一团纯净的光芒。
”
许艾还在理解他说的话,叶负雪又迟疑着补充了一句。
“我是想着万一将来结婚了……迟早也得告诉你,所以顺便说一下。
”
许艾,20岁,10岁开始学棋——在少年宫兴趣班里。
她和叶负雪下了一下午的棋。
又下了一晚上的棋。
不记得一共下了几局了,反正她只赢了1局。
——最后一局,对方让她的;因为她说“今天赢不了我就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