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淡淡一笑:“我当然还活着。”
“可是,我明明看见,你被一箭穿心——”
就算别人离得远看不明白,可我太清楚了,当初那一箭,的的确确射中了他的心口,鲜血喷涌的事实就在我眼前,不可能是假的!
他笑道:“你只知道一箭穿心,可你不知道,为了这一箭穿心,少扬练了多久。”
什么?凌少扬?
猛的听到这个名字,让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突然间,我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可一切突如其来袭到眼前,我来不及反应,只木然的看着他:“什么意思?”
“少扬从鬼谷的一本古籍上看到,人的心虽然很脆弱,见铁即死,但心口却有一个地方,是随着人呼吸而开合。当闭合的时候,中箭自然无法活命;但若是张开时,箭穿心而过,可暂时阻断心脉,造成假死之相。”
我听得目瞪口呆——原来这一切,早就是他们设计好的,凌少扬,早就想用这个方法“杀死”他。
可是,我好像从他的话里听到了——鬼谷?!
他从鬼谷,看到的古籍?!
这件事已经是一年多前发生的了,他竟然从鬼谷的古籍看到这样神奇的事,难道说——在九年前那次论辩之后,他还到过鬼谷?
只这样一想,我突然想起来,当初青龙太子被射杀前,的确曾经说过,楚风是将他调回召业……
看着我的脸色瞬间变了好几次,凌少想了想,说道:“这些年来,他每一年深秋,都会离开召业,去一趟鬼谷。”
“他,去干什么?”
“睹物思人。”
“睹物思人……?”
凌少看着我,眼睛里闪过了一点淡淡的光:“他,是去为了一个人种下桂花树,想那个女孩子在他身边的时光,虽然,那段时光很短,可对他而言,却已经足够美了。”
我纤细的指尖拼命的颤抖起来。
我突然想起在鬼谷的时候,余鹤曾经说,鬼谷的桂花是为我而生,难道说——这一切,全都是他种下的?
可是,凌少扬,他不是一直恨着我吗?
少羽都告诉我,他恨了我这些年,可又为什么要去鬼谷,要种下那些桂花树,当他在馥郁的芬芳中睹物思人时——凌少扬,你的心里,是恨,还是什么……?
一股滚烫的东西涌了上来,将我的眼睛都模糊了,我忍着心中的凄楚,也咽下了苦涩的泪,抬头看向眼前的这个男人。
“可是,你们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凌少沉默的看了我一会儿,没有说话,只轻轻的侧过头,将耳边低垂的长发撩起——
我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他的耳后——没有胎记!
可是,我生下的孩子,明明有那个属于慕容家族的胎记,他不是楚风的儿子吗,为什么他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
他放下手中的头发,转头看向我,平静的道:“我知道你在鬼谷生下了孩子,就一定会知道这个秘密。不错,只要是凌家的男人,耳朵后面都会有这样的胎记,父皇身上有,凌少扬身上有,连我的皇叔身上也有。”
“那你,为什么没有?”
他微微一笑,眼瞳中却也流露出一点淡淡的伤痛:“你说呢。”
我的脑子一震——
所以——所以他并不是楚风的儿子!
我的脑海一时间像是被惊涛骇浪涌来,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木然的坐在那里,看着他苍白的脸色。
他平静的说着:“我,其实是他的养子,这也是在我离开召业之后,才知道的。当年他被他的父皇所排斥,派遣到西北戍边,在那里收养了我,后来就将我带回了召业,当做自己的孩子养大。”
原来,是这样……
“所以,青龙太子之位原本就应该是属于少扬的,只是当年朝政动荡,少扬的年纪还小,他迫不得己将我册立为太子,原本也是打算找个时机把我废黜。而且我的性格,根本无法在皇室立足,也一直想要逃避那个地方,少扬也知道我的心愿,正好那个时候,出了称心的事,而我也一心求死,所以一切,就顺水推舟了。”
我的脑子很乱,但这个时候也大概明白了一些,又抬起头看着他:“那,称心是——”
“九年前,我离开鬼谷的时候,受了一点轻伤,正好路过凤翔,伤势发作,被她所救。那个时候,我的心里就有了她。”
我看着他的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容,一时又有些恍惚,想了好一会儿,才下意识的道:“你说的,是梁澄心?”
“是。”
“那,那个称心又是——你不是说,他死了吗?”
这个时候,凌少也咬了咬牙,说道:“这件事,被我皇叔知道,他派人来这里找澄心,却正好遇上了澄心的弟弟,就把他带到了太子府送给我,当年我和澄心也只有一面之缘,我就以为——以为她真的是个男子。”
我恍然大悟。
难怪当初,他说楚风逼死了称心,这样断袖分桃的丑闻,在皇室是绝对不可以发生的,原本楚风就一直在找机会废黜太子,两个人的关系自然紧张,而凌楚云故意把称心而非澄心送给他,更是利用这件事激化太子和皇帝之间的矛盾,达到自己祸乱朝纲的目的,却没想到,也给了楚风、少扬一个最好的机会。
“我被少扬射中之后,找了具尸体送入了殓房,而他暗地里安排人将我送到了这里,还把皇家十八影卫派到我身边,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自己的身世。”
看着他有些苍白的脸,我依稀能感觉到,这样翻天覆地的改变,突然获悉自己的身世,更是让人难以接受吧,也不知,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后来,我又在这里遇到了澄心,”说到这里,他的脸上又露出了淡淡的微笑:“所以,我就决心远离青龙,不再过问他们的事。”
我怎么也想不到,当初,只是那一箭,竟然隐藏了这么多的故事。
而他,由生到死的一番挣扎,却没想到一切只是一场闹剧,还能因为胸口的旧疾而巧遇自己心中至爱,这样的幸运,真的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
如同凌少扬……
一如当初在青龙大殿前,我眼睁睁的看着他一箭射杀太子,就已经把他视为心狠手辣之人,敌意重重,这也是直到后来,不管我们有多少机会可以靠近,却终究错过的原因。
只是没想到,我错了。
他,根本不是想的那个他。
他所有的坏,所有的恶,原来都是为了别人的背负,我甚至不知道,他的身上到底还背负了多少,是我直到现在也看不清,看不明的。
我低头,看着眼前的那一杯清酒,突然,一滴什么东西滴落下去,溅起一朵晶莹的水花,涟漪层层,将我的影子扭曲。
对面这个男人沉默的看着我,过了许久,慢慢道:“你和他——”
我哽咽着,没有说话。
他看着我,沉默了很久,说道:“其实,我一直很感激你,当初若不是你,我早已经犯下大错,不会有今天,就连这个如意居,我也是为你而命名的。但是,我知道我们不应该再见面,毕竟很多事,过去就是过去了。”
我看了他一眼,也知道他是指什么,毕竟当初和我有婚约的人是他,这一段过去抹不掉,而他想和梁澄心重新开始,与我决断,自然是最好的方法。
所以,他才会让梁澄心带来那些话,却没想到,让我误会以为是凌少扬。
“我今天之所以见你,对你说这些,是我感觉到,也许有些话不说,你会误会更多的事,少扬他——这些年来过得很苦,你对他好一点。”
这是第二个人这样对我说了,可我听着,只觉得心里空空的。
“我知道你现在——也很难,如果有我可以帮得上忙的,你——”
他的话没说完,我一下子抬起头看着他:“你刚刚说,你在离开鬼谷的时候,受了轻伤?”
他一愣,点头道:“嗯。”
“为什么会受伤?”
“刺客。”他想了想,慢慢说道:“当年在鬼谷,当辩驳进行到第十五天的时候,突然有一群刺客闯入鬼谷。”
我的心里暗暗一动——鬼谷的凶险,就算这一次鬼谷先生已经撤走了大部分的人和防御,但仍然能从他的机关阵里看出端倪,更何况当初中原各国的皇子皇女齐聚鬼谷,他的防备应该更森严才对,怎么会让杀手刺客进入鬼谷?
“知道那些刺客,是谁派来的吗?”
他摇了摇头。
我急忙又问道:“那,凌少扬呢?他当初不是也身受重伤,也是被刺客所伤吗?”
凌少似乎又沉默了一下,当他再抬起头看着我的时候,神色显得有些复杂:“那一天,他并没有和我们在一起,而是去赴约了。刺客行刺的时候,少羽还小,我为了保护他所以受了伤,但少扬是在两天之后才回来,那个时候他身受重伤,几乎命在旦夕。”
我急忙道:“他赴谁的约?”
“你。”
头顶像是有一个闷雷突然炸响一般,我顿时愣在了那里,凌少似乎也有些疑惑,看着我:“你——怎么不记得了?当初,是你约他,所以他才会离开我们,没有一个人保护,而且整整两天时间没有回来。我们也一直想知道,他身上的伤是谁造成的。”
凌少扬,竟然是因为赴我的约,所以才身受重伤?!
我一时间完全失去了反应。
我完全没有想到,就算赫连城告诉我,那一天我们出了事,就算李俊告诉我,他离开鬼谷身上带着伤,可我完全想不到,会是这样。
那么他的伤,是谁造成的?是刺客,还是——我?
我坐在那里,只觉得全身在发冷。
为什么,我想要找的答案,一个比一个残酷,一个比一个昭示着,我犯下的罪孽,我欠下的血债,还有我永远偿还不起的情,为什么会这样?
我的手放在桌上,已经颤抖得不成样子,好像全身都要结冰,这时,一只温暖的大手伸过来,轻轻的握住了我的手。
慢慢抬起头,对上了那双平静的眸子。
“过去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不知道。少扬他固执的不肯说,我们也就把一切都当成一场梦,忘记了。”
“……”
“如果你不记得了,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毕竟这些已经都过去了,就不应该再让他们来纠缠你。”
“……”
“行思,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让你难过,而是希望你珍惜眼前的一切。”
……
说完这些话之后,他就走了。
我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那个园子里,冷风吹过,落叶飘飞,在眼前划过一道道枯黄的痕迹,我看着这样萧瑟的景色,也觉得心中一片萧瑟。
珍惜眼前的一切……
他这样对我说,是因为他已经找到了值得珍惜的,可我呢?
我值得谁去珍惜?我值得谁去呵护?
走到今天,两个人已经形同陌路,两颗心也早就遍体鳞伤,我对楚风说过,我没有能力再去遇见谁,而现在我遇见的,更是多年前欠下的,还不起的债。
我默默的坐在那里,举起酒杯,一杯寒光的照耀中,我看到一个身影,正慢慢的从门外走来。
这个身影很熟悉,高大健硕,一声翩然白袍随风飞起,带着一点淡淡冷意。
我有些模糊的眨了眨眼,一直看着他走到我的面前,那张俊逸的脸上浮现着淡淡的笑容,即使经历了那样天翻地覆的波折,他的眼瞳仍旧平静如水,带着说不出的沉稳内敛。
我慢慢抬起头:“余鹤先生……?”
他坐到了我的对面:“太后。”
虽然不知道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但转念一想,既然这里的一切都是凌少扬安排的,在他们从殇阳城救下凌少扬之后,未必不会和这里的人有往来。
只是——“余鹤先生无大碍吧?这些天没有先生的消息,行思也很担心。”
他笑道:“在下自鬼谷出生,所有的机关阵皆是在下陪着太爷爷所设,自然不会有损伤。这些天在下没有追随太后,是因为谷中还有一些事宜需要处理。”
“什么事?”
“奚玉樱的人,还被困在谷中,在下想,让他们多呆一阵子,对太后来说有益无害。”
我的眉尖微挑,看向了他。
这个人,果然冷静,既然在那样的局面下,他还能顾得上困住奚玉樱,的确,现在控制了奚玉樱的人,对我的行事的确更为有利。
“多谢余鹤先生。”
“太后不必言谢。”他微微一笑:“再下也是来向太后请罪,因为这件事,而未能追随太后深入地下城,余鹤知道太后病中产子,而且小皇子被南宫弥真和水寻幽所夺,如今的局势,对太后也太为不利。”
一听到我的孩子的事,心中所有的软弱一瞬间都消失了。
的确,现在不是为了过去而哭哭啼啼自怨自艾的时候,我的孩子还在他们的手上,我应该立刻坚强起来!
于是,我抬头看着余鹤:“先生既然来这里,想必是带来了一些消息。南宫弥真和水寻幽,是把孩子带回白虎国了吗?”
“不。”
余鹤轻轻的摇了摇头。
我一愣,我以为他们一定会把孩子带回白虎国,然后引我前去,只要把我控制在手上,永嘉玉玺,或是青龙国的朝政,至少有一半都会被南宫煜左右。
“不在白虎国,那他们去了哪里?”
余鹤看着我,目光闪烁:“在下带来的消息是——南宫弥真和水寻幽带着玄铁军,一路东进,如今已经兵临凤翔城下。”
我的心一跳。
凤翔,轩辕国在西部的屏障,当初李俊在那里,也差点着了白虎国的道儿,幸好我及时赶到让凌四他们解了围,现在他们带着我的孩子去了凤翔,难道说——
余鹤看着我,目光闪烁:“想必太后也清楚了,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我一口银牙咬得格格作响。
说到底,他们的目标还是轩辕国,把我的孩子带过去,无疑是想通过孩子来控制我,我对凤翔内部的兵力分布,还有所有的战备措施都很清楚,他们想要攻下凤翔,自然易如反掌,而攻破凤翔之后,孟京无疑唇亡齿寒,再无御敌之强了!
南宫……
我在心里狠狠的叫着他的名字,南宫弥真,你太厉害了,从一开始演戏到今天,西进用兵,私奔外逃,甚至在鬼谷夺子,每一步都走得这么圆满,我甚至已经分不清,什么时候是真,什么时候是假。
是你演得太投入,还是每一步都设计得太完美。
完美得,近乎无瑕了!
余鹤看着我一片冰寒的眸子,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说道:“事已至此,太后可有御敌之策?”
我慢慢抬起头看向他:“余鹤先生,我还希望先生回答我一个问题。”
“太后请问。”
“轩辕剑,何以在先生手中?”
他倒是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但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立刻反应过来,看了看四下:“轩辕剑……”
“被鬼面拿走了。”
他点了点头,看着我,目光微微有些沉重,然后说道:“既然太后问,在下也就据实以告。轩辕剑是武帝的佩剑,是他亲手交给在下的。”
我的心猛的一颤——我父皇,亲手将轩辕剑交到他手中?!
“那他人——”
余鹤沉默着看着我:“马革裹尸,血染黄沙。如此结局,虽惨烈了些,但对于武帝这样的英雄而言,却也是再好不过。希望太后,不要太过伤心。”
……
马革裹尸,血染黄沙。
一阵热泪猛的涌上来,模糊了我的视线,但我死死的咬着下唇,不让泪水流出来一点。
这个时候,我可以悲,可以痛,但绝不可以哭!
“你说,他是战死沙场?”
“是。”余鹤默默的点头,沉声道:“剑南关一役,武帝孤军深入,原本可以直捣黄龙,却不知为何行军路线遭到泄露,遭敌军两面夹击,截断后路。武帝大军在南峡谷被围困了整整十日,弹尽粮绝,最终——在下赶到时,也为时已晚。”
行军路线遭到泄露?!
难道父皇的身边,还有奸细?!
怎么可能,父皇身边的副将统帅,全都是多年的心腹,是跟着他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怎么可能有奸细出卖他呢?!
我一时间心神都有些乱了。
呆呆的在那里坐了不知多久,眼前出现了一片流光,定睛一看,却是余鹤,将冰冷的残酒泼了,又倒了一杯温酒递过来:“喝一点,会好些。”
我接过那酒杯,看着里面的波光滟潋,好像隐隐的,能看到那熟悉的身影。
每一年,他只有一天会回来陪着我,刚毅而清冷的脸上永远都是淡淡的表情,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可即使到了今天,我还是无法去恨,他是我的父皇,是我翘首以盼,盼着他来陪着我,哪怕只是安静的坐坐的父皇。
可是他——死了。
马革裹尸,血染黄沙,这就是他的命运,他的归宿?
我一仰头,饮尽了杯中酒,梨花白的炙热从喉咙一直烧到了心里,连眼泪都要呛出来了,我拼命的咳嗽,眼睛挣得通红。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的拍了拍我的后背,我抬起头,看着余鹤,他平静的:“太后,好些了吗?”
“余鹤先生,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请说。”
“杀掉我父皇的人,是谁?”
“……”
他沉默了很久,对上我坚定的眼神,终于慢慢道:“水家,玄铁军。”
当他说出“水家”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的嘴角微微的一挑。
一抹比寒风更冷的笑意,浮现在了我的脸上。
余鹤似乎也愣了一下,看着我突如其来的寒冷表情,一时间似乎也不尽明白,但他终究是余鹤,鬼谷先生的传人,面对千军万马丝毫不惧的世外高人,也立刻平静了下来。
“太后,是不是已经决定了?”
我看着他:“就要麻烦余鹤先生,为本宫代一个口信。”
“乐意效劳,只是不知,太后要在下把这个口信带给谁?”
“凤翔城,李俊。”
余鹤的眼中精光闪烁:“太后,是要李俊抗敌吗?”
“不,”我长长的舒了口气,抬头看向头顶,一树的青梅在风中,散发出寒冷的香气,如同这个冬天,来的那么快,那么急——
“本宫要他,献城,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