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日我曾在扬州城与几位善信居士讲解佛经,”前往丰县的路上,素音同幺朵和莫无涯讲述了他和吴容结识的前因后果,“其后在城内的一家药堂前看到一位被强行驱赶出来的年轻夫人,她苦苦哀求店里的坐堂郎中救助其夫,但那郎中却恶语相向,称其夫病入膏肓药石无灵,更兼妇人家中无财,一贫如洗,不若早日死了,还能得以超脱。”
出身南疆,生来率性的幺朵听到这儿,不满地抽了抽小鼻子,摆手说道,“中原人总是这么小气,不是说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看得那么宝贝作甚,为富不仁,小人!”
素音和莫无涯相视一笑,显然是从幺朵如今的表现看到他们过去的影子。幺朵一见他们这两人默契十足,无需多言的熟稔模样,只觉得心中一阵暗恼,比喝了寨子里酿的白醋还酸,落在莫无涯身上的眼神愈发不善。
“阿弥陀佛,”素音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并没有直接反驳幺朵的话,而是讲起了一则风马牛不相及的小故事,“有一人家家中上有老父母,下有孺子幼女,身边亦有举案齐眉的娇妻,开着一家药铺,家境尚且过得去。某一日,店里来了位贫苦无依之人,身无半两闲财,苦苦哀求主人救命,你且说,该救不该救?”
不自觉地鼓起脸颊,幺朵蹙眉思考半晌后方才斩钉截铁地回复道,“中原人不是总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么?当然该救。”
素音闻言,赞许地点点头回道,“是了,店家最后的确无偿救治了那位病人。”
这个故事的结局让幺朵很满意,粉嫩的小脸上扬起暖融的笑意,更胜春风,“这店家才是个好人。”
不过待到素音说完下一句话后,那抹笑意便徒然僵在她脸上。
“其实这故事里的郎中和店家,都是同一个人,当年他妻子过世时,我曾受过他的邀请。”
“这......”幺朵大惑不解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银镯和发饰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合着铃铛之声仿若一首无韵乐曲,“可,分明都是同一个人,前后的区别怎么会如此之大?”
“这便是你方才所说的,银钱的力量。”素音轻叹一声,“自从他无偿救人的善心之举传扬出去后,很多同样无钱治病之人也纷纷寻上门来......不过一年的时间,他的药店便因此败落,期间其妻更是忧虑成疾,终至不治。”
幺朵咬着自己的嘴唇,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半天之后方才闷闷不乐地开口,“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充满孩子气的话语让素音失笑,些许地停顿后,方才继续未完的后续,“那位夫人眼看自己无力救夫,还被人言语侮辱,嚎啕痛哭后欲要一头撞死在药店大门上,被我出手拦下。”
“再之后,小和尚你就把那个吴容治好了?”自昨夜画舫事变后,幺朵自诩她和素音勉强也算熟悉了,对于称呼倒不再像先前那么拘谨。
“没有。”这件事幺朵不知,莫无涯倒是听素音讲过,于是顺口接过话题,同小姑娘解释道,“那个吴容中的是蛊,据说叫什么“金丝锁魂”,蛊毒遍布全身,寻常手段根本救治不了,为了帮他,素音和特意去了趟苗疆,请来一位手段高超的蛊婆。”
“金丝锁魂?!”幺朵倒抽了一口凉气,显然身为土生土长苗疆人的她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难怪他会变成那副怪物般的模样。”
“锁魂,同样也断魂。”素音还记得那位蛊婆在看到半死不活的吴容时那副啧啧称奇的模样,“蛊毒让他全身僵硬,无法动弹,每隔十二时辰,全身上下肌肤便会绽裂流血,而后迅速愈合,再绽裂......如是循环。裂肤之痛本已是酷刑,加上之后愈合时的麻痒难忍......听其妻所言,他中此蛊已有一月之久,即使萍水相逢,我也当真佩服这位施主的求生意志。”
“一个月啊,那还真了不得,他一开始绝对吃了什么天材地宝,”幺朵眨巴眨巴眼睛,如是评价道。
“我也不知道,该是如此。”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素音说道,“吴容施主一直不肯说出自己是如何中蛊,便是他的妻子如何哭泣哀求也心如顽石,夫妻一体他都不愿透露,我又何必去做那恶人。”
“哼,那个吴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幺朵气呼呼地插着腰,光是回想起那货在画舫上说的话就一肚子火,“小和尚你明明花了那么大功夫救他,他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竟然还恩将仇报抹黑污蔑你,在我们苗疆,这种人就该被扔到虫窟里喂蛊!”
说到最后,她又不免想起那个倒霉店老板的故事,心情尤为复杂,“为什么凭善心做事,最后却反被伤害,连个好结果都没有?我一路行来,见这世上不知多少恶人,鱼肉百姓,反而过得逍遥自在,无辜平民反而备受欺压,苦海挣扎。小和尚,佛家不是说过种因得因么,我却怎么没见天理昭彰?”
“阿弥陀佛。”
似乎一早便料到幺朵会有这个疑惑的素音抿唇轻笑,“未见,不代表未有。”
“佛门有轮回果报之说,正如那田里的庄稼一般。”素音垂眸敛目,似是在回忆幼时自己在师傅面前好奇发问,而他老人家笑眯眯同他解释的片段,“穷人种了一大片庄稼,在成熟的过程中,在众人眼中他还是贫苦无依;一个富人失了工作没了收入,在世人面前他却暂时还是有钱的样子。所以说,因果的成熟和收获,是需要时间酝酿的,一个人过去犯下的罪恶又或是积累的善行,同样有可能于现在结果。”
“听不懂。”
幺朵满眼转圈圈地晃了晃脑袋,只觉得自己满脑袋都是什么因果什么庄稼,压根就没明白小和尚究竟想向她表达什么。
“呵。”素音干脆一指头弹在小姑娘光洁的额头上,“且看他起高楼,且看他宴宾客,且看他楼塌了,如今风光不代表未来无忧;今时困顿,亦不代表出头无日,无事不报,时候未到。”
“唔......”
抬手揉了揉还残留些许小和尚手指温度的额头,幺朵只觉得似懂非懂,有点明白了,更多的却还是如坠云雾的懵懂不清。可她又不好意思再去麻烦小和尚——要是给对方留下自己很愚笨的印象就糟糕了——是以她视线一转,径自看向从刚才就一直在围观吃瓜的莫无涯。
“你这么看我做甚?实话和你说,我对你这种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片子没兴趣。”
原本在飘飘然走神的莫无涯愣是被幺朵充满压迫感的视线拉了回来,他搓了搓的胳膊,摆出一副恶寒的样子,嬉皮笑脸地打趣道。
“......我对你这种油滑轻浮的中原人也没兴趣!”没好气地甩了对方好几个大白眼,幺朵威胁性地摸了摸像个臂钏般缠在自己手臂上的小青,“我问你,小和尚刚才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听明白了吗?”
“素音的话?”莫无涯先是一愣,而后脸上浮现出十分微妙,既像好笑又似尴尬的神情,“我和他走的根本一路修行,真要我讲我也讲不清楚。他们佛修,讲的是前世因今世果,今世因来世果,忒不得劲。要我说嘛,还是咱们修道之人好,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过好自己这辈子就行了,想什么前世来生,脑壳疼。”
一直在前头领路的素音似笑非笑地扭头斜睨了莫无涯眼,看到的却是对方一脸无辜,像是什么都没发生的正直脸。他倒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淡淡地又把头转了回去。
“......小和尚生气了?”
第一次见到素音这般架势的幺朵怯怯一缩脖子,小脸上一副天塌了般的崩溃表情。
“咳咳......也没那么严重,生气倒不至于。”莫无涯先是这么装模作样地一说,而后猛地塌下肩膀,捂着眼睛哀嚎,“只是接下来好几天别想听他给你弹琴罢了——我这嘴怎么就这么贱!”
“这么熟练......你这家伙是不是常常惹小和尚生气?!”琢磨出不对劲的幺朵十分不满地质问这个看起来就很不正经的可疑对象。
“胡说八道!”
莫无涯两眼一瞪,活像一头被激怒了的狮子,理不直气也壮地说道,“我和素音的关系天下皆知,他怎么可能生我的气,那叫......嗯,朋友间的小别扭!这是友情的见证,你懂什么!”
“小青咬他!”
被莫无涯的无耻和厚脸皮气了个仰倒,幺朵可不会去管什么莫氏嫡子的身份,轻轻抬起胳膊,便见一道绿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着他飞扑而去。
“靠!你这南疆的疯女人,别以为我不敢动手!”
猝不及防下险些中招的莫无涯用手中宝剑把碧麟蛇甩到一旁,挽了个剑花,忿忿然地威胁道。
“来啊,打就打,不来不是男人!”
同样生出火气的幺朵一挽袖子,再度抬手之时蛊笛已经握在手里,“愚蠢的中原人!”
这两个古代版的地域黑。
先前听之任之的素音发觉他们二人当真要动起手来,只能止住脚步提醒道,“县城就在眼前,你们斗法勿要惊扰凡人。”
如此一说,莫无涯和幺朵方才悻悻然地收起武器,不过看那大眼瞪小眼的表情,之后十有八\九会另外找个地方解决。
不过还不等素音真正靠近丰县,县城的轮廓方能看清,空气中隐隐浮动的阴戾之气便让他笑容收敛,俊秀清逸的面容之上一片凝重。
“好重的阴煞之气。”
在他身边的莫无涯同样也察觉到了异样,他惊疑不定地远远望向那座即使是在烈日朗照之下也依然有几分模糊不清,像是萦绕着淡淡雾气的小县城,“如此精纯密集的阴气......这里真的是县城,而不是什么万人坑吗?”
与此同时,幺朵也不得不安抚起明显表现出不安的碧麟蛇小青。明明是炙热的夏日时分,她白嫩嫩的手臂上却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仿佛突然暴露在深秋的寒风中一般。
“两年之前,这里还是个繁华的普通县城。”素音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满腹的疑虑和困惑,“想必吴容如今会变成那般模样,也和丰县发生的异变脱不开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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