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
做了年蒸后,不过眨眼的功夫,年三十就近在眼前了。
照着习俗,除夕这天各家各户都是要祭祖的。虽然于男尊女卑的社会里,祭祀一事跟妇人们无关,可这亲戚云集的一天里,谁也不愿意蓬头垢面地见人。所以,就和后世的理发店一样,除夕这天,于梳头娘子们来说,竟是年前最后的一个“小高峰”。
就和之前王大娘曾刺着莫娘子的话里所说过的那样,往年每逢着这样喜庆的时候,莫娘子的生意总是格外惨淡。可今年却是个例外。甚至,都到了二十九了,还有人家急急来找着莫娘子,预定着次日除夕里的大妆。
一开始时,莫娘子还以为是因为坊里王大娘忙不过来,那些妇人们又没个耐心去坊外找别的梳头娘子,直到她于路上遇到王大娘,听着她那满是酸味儿的话,莫娘子才反应过来——却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是因为,她家阿愁得了王府两位小郎青眼的缘故……
就和孙老战战兢兢收藏起两位小郎随手所捏的面食一般,似乎不少人家都觉得,便是他们没那福气亲自跟王府小郎们有所接触,借由被王府小郎所看中的阿愁,多少也能叫他们沾上一点王府的富贵……不得不说,便是在秋阳的那个时代里都有个“名人效应”,又何况这个时代里,人们对真龙血脉有着一种格外的崇敬。
对于这样的情由,莫娘子师徒都颇为无奈。且,莫娘子生怕阿愁因着这个原因而不知自己的斤两,便很是严肃地敲打了阿愁一通。
两世为人的阿愁又不是个真孩子,自然深知,她于两位王府小郎君来说,就只是个“乐子”。可便是她很是诚恳地跟莫娘子说,她不会因着两位王府小郎的“看中”就生出什么别样心思,显然莫娘子还是不放心她。每跑完一个主顾,主顾家里对阿愁的格外殷勤,总不免又叫莫娘子想起这样的情由来,然后便总忍不住又敲打阿愁两句。却是叫前世就受够这种苦楚的阿愁立时就深信起,莫娘子肯定是秋阳奶奶的转世来。
隔了一世,再次遭遇这种不信任,直把阿愁郁闷得恨不能当即扎了那两位王府小郎的小人儿来泄愤。
也亏得自年蒸后,许是除夕在即的缘故,两位小郎再没来找她,不然阿愁还真不能保证,她能不能忍住脾气,不把这一肚子的郁闷给当面发作出去。
除夕这一天,阿愁和莫娘子起得比往日都更要早一些。二人匆匆吃了年蒸的包子后,便这般早早地出了门。这一天里,除了两家老主顾外,跟莫娘子有约的还有八户人家。等忙完最后一个主顾,那天色都已经黑了下来。坊间原本零零星星的鞭炮声,此时也已经渐渐连成了片。
等她们师徒赶回周家小楼时,就只见整个九如巷里一片灯火辉煌。二木头正拿着个香头,在巷道里放着鞭炮。招弟盼弟四丫还有孙楠等女孩子们,则捂着耳朵站在院门口看他放鞭炮。见阿愁回来,几个女孩子们立时上前把她拦了下来。莫娘子见状,便笑着叫阿愁留下跟女孩们一起玩耍,她则先上了楼。
这是阿愁于这世间头一次过春节,便是她心里住着个成年人,这会儿也忍不住像个九岁的孩子般,和小楼里的其他孩子们打成了一片。
那二木头独自放了一会儿鞭炮,见楼里的女孩们都聚在门口的灯笼下各自说着话,竟再没一个关注他了,这熊孩子忽然就点了个鞭炮往女孩们的脚下扔去。
顿时,周家小楼门前响起一片惊呼声。四丫挽着衣袖就追着二木头打了过去,她大姐招弟怕她没个轻重叫孙老怪罪了,便赶紧也追过去阻拦。来弟盼弟和孙楠都已经习惯了二木头的淘气,跟着冲那二木头的背影骂了两声后,三个女孩又叽叽咕咕地说着新年的新衣裳来。
这边各自笑闹着时,那边,巷口外的街上忽然就响起一阵马蹄响。
此时天色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加上今儿是除夕,阿愁跟着莫娘子回来时,就已经看到,路上早已经行人稀疏了,这会儿听着马蹄响,她不由就好奇地扭头看了过去。
就只见巷口外的暗影里,忽然停下一辆黑乎乎的马车。不一会儿,只见巷口门户大敞的老虎灶上那片光影里,踩进一个穿着深色大氅的人。那人行动间,从大氅的下摆处露出一角浅色的袍带。于他的身后,似乎隐约还跟着几个仆从。
那人下了马车后,也不管身后的随从是否跟上,就这么从容地走进了九如巷。因是除夕,巷内的人家依着习俗,家家户户都大敞着门户。那从住户家里投出的光线,忽明忽暗地照在那人身上,却是忽地就令阿愁眼前一阵恍惚……
那明灭不定的光线,那从容不迫的步态,以及,那一刻,某种无法解释的微妙印象,忽地就令阿愁心头一阵激跳。明明眼前只是一条古老的巷道,可于阿愁的脑海里,却隐隐约约似叫她看到了前世时,她家楼下的那条小径,以及小径上,正一步步向她走来的秦川……
那人走过来,于她的面前站定。那张遮在宽大风帽下的脸,明明跟秦川生得一点儿也不像,却是不知怎么,叫阿愁忆起,那天,秦川那张遮在羽绒服宽大帽檐下方的脸……
阿愁忍不住往后退缩了一步,却不想,她的脚正踩在背对着她的来弟的脚后跟上。
正跟几个女孩说着话的来弟“嘶”地倒抽了一口后,正要回头抱怨阿愁时,却是忽然就看到,阿愁的面前不知何时竟站了个人。
那人抬起手,推开头上的风帽。
顿时,似乎连小院门口挂着的大红灯笼都于瞬间明亮了一下。
“二、二十七郎君?!”
来弟下意识里惊呼了一声,却是忽地一转身,就缩到了她姐姐和孙楠的身后。
孙楠和盼弟一回头,不由也吓了一跳,三个胆小的女孩立时丢了阿愁,转身就跑回了小楼里,只留下阿愁站在门口的台阶下,呆呆看着那于灯影里低着头的李穆。
“怎么,不认得我了?”
李穆那隐在眉骨暗影下的一双眼,于黑白分明中,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光芒。
那一刻,阿愁的心脏似被人狠捏了一把一般,她蓦地再次后退了一步。
此情此景,竟就如那前世再现一般……
十五岁那年,她险些因廖莎莎而犯下大错后,曾有近半年的时间一直在躲着秦川。然后,于冬日的一个晚上,差不多也是这样的时间里,秦川于她家楼下截住了她。他叫住她时,也如现在这样,问着她:“怎么,不认得我了?”
再次本能后退的阿愁,险些儿叫身后的台阶给绊倒。
李穆的眼眸飞快一闪,伸手扶住她,看着她又道:“之前我就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一样,偏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你呢?你可记得以前在哪见过我?”
被李穆握住手臂的阿愁,此时除了发呆,也只能发呆了。她呆呆看着李穆,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直到打闹着的二木头、四丫和招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跑回来,李穆才收回手,回头冲那三人微笑了一下。
对于两位王府小郎君,小楼里的众人们一致认为,那位二十六郎君是个可亲可近的,而虽然也一样笑脸迎人,可这位二十七郎,却给人一种不好亲近的印象。因此,便是这会儿他笑得很是和善,依旧令四丫和招弟远远地就站住了。连一向胆大包天的二木头,都捏着那香头没敢靠前。
最后还是听到女孩们的通报,急急迎出来的孙老,才叫阿愁从恍惚中醒过神来,赶紧侧身让开了门口。
“小、小郎怎么来了?”
孙老挤开阿愁,看着李穆激动地搓着手,一副不知该是行跪拜大礼还是仅作揖问安就好的忐忑。
亏得李穆及时扶住他,嘴里说着“免礼”二字,这才终结了孙老的纠结。李穆笑道:“前儿受了你们各家的礼,总不好不回礼。正好这会儿闲着没事,就过来给各位拜个早年……”
他一边说着,一边扶着孙老的手,头也不回地从阿愁身边走进院中,却是连眼尾都不曾再给阿愁一个。
阿愁眨了眨眼,于众人的背后伸手按了按仍莫名激跳着的胸口,趁着众人的注意力全放在李穆身上,她赶紧悄悄溜上楼去。
于楼梯上背对着众人的阿愁自是不知道,她才刚一转身,李穆的眼就往她背后看来,且,那唇边还飞快地掠过一抹浅笑。
正如李穆所说,他是来给众人送回礼的,因此,只他一个人来了,并没有带着那一向跟他焦不离孟的二十六郎。而回礼一事,自是不用他亲自动手,他于天井里跟孙老和晚了一步才迎出来的王夫子各说了两句话后,便转身打道回府了,只留下珑珠在那里分派着各家的回礼。
*·*·*
因今儿是除夕,坊间那原本该于暮鼓时分关闭的坊门,难得地仍开启着。只是那不时响起鞭炮声的街道上,显得出奇的冷清。
这个时辰,该到家的都已经到家了,那还没到家的,都于路上向着团圆的家宴狂奔着。仁丰里通往王府的大道上,一辆驷马马车正狂奔在夜色中。被熏炉烤得暖融融的车厢内,李穆裹着身上的大氅,那张一如女孩儿般精致的脸庞上,正无声地展露着一个令人目眩的笑容。
这样一来,他想,她肯定就不会认错人了。
千般算计的李穆,却是再想不到,此时的阿愁心里正想着什么……
*·*·*
等孙老和王夫子亲自将李穆送上马车,再回到小楼里时,就只见楼里的众人一阵群情激荡,到处都洋溢着一片激动的议论声。
年蒸那天,因书院里还没放假,王夫子并不曾有幸见过两位王府小郎君。如今这么亲眼一看,就和所有偏爱个美色的大唐人一样,虽然只这短短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全然不能叫王夫子了解到这位二十七郎君的性情为人,他依旧为这位二十七郎君的丰采所折服,却是从他的相貌到举止,一时间,那种种溢誉之词,简直都可以编个大词典了。
王夫子的夸奖,叫孙老听了,竟是比他夸了他那宝贝孙子二木头还要高兴,忍不住就摆出一副他跟两位王府小郎乃是忘年之交的模样,跟王夫子炫耀着年蒸那一天里,两位小郎君是如何亲切地跟他交谈着,如何屈尊向他请教该怎么做包子,以及他如何深入地和两位小郎探讨着年蒸的意义……
至于珑珠。派完各家的年礼后,已经好几年不曾在家过年的她,这会儿早被她母亲郑阿婶给拉回了家。站在二楼的走廊上,阿愁不用竖耳朵,都能听到郑阿婶那比往日里高了不止一个八度的笑声。
李穆过来时,莫娘子正在房里梳头换衣裳。等她换好衣裳出来,李穆已经走了。因此,莫娘子和韩家那两位同样忙着梳妆的姑娘一样,竟都没能见到李穆。见众人都激动议论着,莫娘子便问着那趴在栏杆上,探头看着楼下热闹的阿愁道:“那位小郎来做什么的?”
“不知道啊。”阿愁没有抬头。她怕她这会儿抬起头来,会叫莫娘子发现她眼底正闪烁着一层泪光。
李穆推开头上风帽的那一刻,叫阿愁再次意识到,秦川于她心底所占的分量。那一刻,她忽然就后悔了起来。前世时,她应该可以再勇敢一些的,哪怕她因为把真正的自己袒露于秦川的面前,叫他嫌弃了她,至少于她来说,这是个答案,她可以从此了结那段感情,放下一切重新再来。偏她懦弱地选择了逃避,以至于便是隔了一世,没解开的心结,依旧还是一个无解的疙瘩。
前世时,秋阳便多少有点强迫症,哪怕是一本叫她看得直打瞌睡的书,她也要忍不住看到最后一个字,何况这是有关她自己的故事。
那一刻,阿愁无比渴望着能够再次遇到秦川,能够给他俩之间的事,一个最终的结局。而不是像如今这样,仿佛一个开放式的结尾,叫她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牵挂……
李穆说,他觉得她很眼熟。其实她也早觉得他极像秦川了,甚至比那长着一张秦川脸的周昌还要像。可,就算李穆是秦川的转世,那终究已经是另一个人了,再不是她的秦川,不能给她的故事一个明确的结局。何况,他还未必就是……
前世错过的,终究是错过了。阿愁心里明白得很,换了一世,哪怕她能有幸遇到秦川的转世,那也终究不是前世了。秦川于她,终究只能是前世的遗憾。
*·*·*
因除夕的守夜,各家娘子们于大年初一时都不需要另梳头,倒叫莫娘子终于得了难得的一天休息。
和小楼里其他拖家带口的住户不同,已经跟娘家决裂了的莫娘子家里人口简单,以至于过年也极简单,不过是一早向着楼上下的邻居们团拜过后,就没什么事情可做了。
莫娘子是清冷惯了的性情,并不爱于坊间各家串门,不过她倒并不想也同样拘着阿愁,当四丫等人来叫着阿愁去给九如巷的邻居们去拜年时,她便点了头。
虽然骨子里是个大人,却多少有些童心未泯的阿愁,便跟着这些孩子们,出门给各家拜年去了。
等各人收了一口袋的铜板回来周家小楼后,就跟后世过年时比着压岁钱的孩子们一样,一个个都挤到二木头家的西间里,各自数着各自得的压岁钱。
二木头得意洋洋道:“今年还是我拔了个头筹。”
大木头孙楠撇了撇嘴,道:“阿爷又偏心你,只给了我五枚铜板,倒给了你十枚。”
二木头笑道:“你是女孩嘛。三木头不也得了十枚?”
“什么什么?”四丫一歪头,好奇问道:“三木头是谁?”
孙林二指着那在榻上乱爬着的小宝笑道:“小宝呀!如今他可有大名了,昨儿阿爷刚给写上族谱的,叫孙森三。可不就是三木头了。”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招弟问。
阿愁笑道:“是因为‘森’字三个‘木’吧。二木头的名字,‘孙林二’,那‘林’字两个‘木’,所以叫‘林二’;小宝自然就是‘森三’了。”却是又笑道:“你们家若是再添个弟弟,又该怎么起名呢?四个‘木’是个什么字?”
阿愁的话,不由就叫四丫瞪大了眼,问着她道:“你竟识字?!”
“是啊。”阿愁笑道。
“怎么可能?!”那二木头忽地从榻上翻身坐起来,凑近阿愁的脸,看着她道:“你不是慈幼院里出来的吗?你怎么可能会识字呢?谁教你的?”
“我……”阿愁一呆。直到这时她才想起来,于这个文盲一大把的年代里,识字的人原就极少,识字的女孩就更少了。便是王夫子自己就是个教书先生,他也不过于闲了时,出于情趣才教着四个女儿识得几个常用的字而已。因此,她能识字,该算得是件极不合理的事了……
就在她发着呆时,门口忽然有人笑道:“她说她识字,你们就真信了?不定她就只识得那几个字,这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呢。”
众人一扭头,只见那韩大姑娘韩枝儿站在门口处。在她身后,带着两个女儿来孙家拜年的韩大娘,正跟大李婶和小李婶唠着家常。
二木头一听就不乐意了,叉着腰道:“大过年的,会不会说话啊?!”
那小李婶于门外听到,立时不分情由地喝着二木头道:“怎么说话呢?!”
大李婶听了,赶紧一拉小李婶的胳膊,道:“新年头一天呢。”
韩枝儿的怪话,阿愁自然不会往心里去,可她有点心疼替她说话却挨了他娘一嗓子的二木头。见这孩子表面看着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其实眼眶都有点红了,她便掂着掌心里新得的压岁钱,笑道:“我们买鞭炮放去吧。”
这个提议,立时得到其他孩子们的一致称“好”。于是,一帮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呼啸着,无视那韩家两姐妹的眼,就这么冲出了院门。
出了门,四丫一只手拉着二木头,一只手拉着阿愁,老气横秋道:“你俩也别恼,她一个嫁不掉的老闺女,心里有怨气,自然说话也就不好听了。”又恨恨道:“冲她那样,只怕今年也嫁不掉。”
“哎呦,”她大姐姐,为人一向老实的招弟立时推了她一把,道:“新年头一天呢,何苦咒她。”
“活该,”四丫翻着眼道,“别当我没听到,她背后可是说阿娘……”她忽地一收口,然后一阵连呸,又恨声道:“活该她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她们家里,也就韩大娘是个命苦的,偏那两个小的,都不是东西。那韩大娘求着宋老娘,替她挑了多少夫家呀,她不是嫌这家穷,就是嫌那家兄弟多,只恨不得人家上面全都死了老子娘,再没个负担,下头也就只一根独苗,她过去就享着那清福了。偏她自个儿连一文钱的嫁妆都没有,只想着攀高枝儿。”
却是因着这句话,叫一众孩子全都想起年蒸那一天的事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地全都笑了。
四丫撑着阿愁的肩笑着:“昨儿二十七小郎来的时候,你们看到没?她们两个急急收拾打扮了,却再没想到,人家脚不沾地地又走了,倒叫她俩竹篮打水一场空。该!”
“过年呢。”阿愁装着个厚道模样,推着四丫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