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梦境
来到宜嘉夫人府上,李穆俩兄弟才刚向着宜嘉夫人见礼毕,那于人前一向摆着个端庄架式的宜嘉夫人就笑弯了眉眼,却是不顾二十六郎还在一旁看着,就这么一把将李穆搂进怀里,且还不用丫鬟帮忙,亲自动手替李穆除了外罩的斗篷和大氅,一边问着他:“冷不冷?”
“不冷。”
李穆笑嘻嘻地应着,也于瞬间化身为一个实实的十岁少年,靠着他姨母的胳膊就是一阵叽叽咕咕,只恨不能把上午跟他两个兄长去坊间给人写春联的趣事全都一一交待给宜嘉夫人。
即便那二十六郎跟着廿七郎于宜嘉夫人府上也是常来常往的,且也没少见过这姨侄二人不避人的腻歪,如今再次看到,他仍是忍不住冲着廿七郎鄙夷地一撇嘴——亏他才评说这廿七郎总装着个小大人的模样呢,一见到他姨母,竟立时就现出小儿的原形了!
而,鄙夷归鄙夷,二十六郎心里却是很清楚,其实他也不无羡慕的。虽说他的生母还活着,可因王府里规矩大,他生母并不能常来看他。且,就算来了,那位也是冲他伸手要钱的多,对于他的冷暖饥饱,那人可从不曾主动问过一句……
听说李穆竟跑到街上去吹了半天的冷风,宜嘉夫人立时将手伸进李穆的衣领里。见他身上热乎着,她这才略放了些心,到底还是急急命着丫鬟去煮来姜汤,又责备着李穆道:“便是你有心要做善事,在府里写好了命人送去也一样,何必亲自过去。”又道,“你可比不得你那两个兄长,你自小身子就弱,万一着了凉,可又是你自己受罪了。”
虽然宜嘉夫人的话里没一句是责备二十六郎的,二十六郎听了仍是一阵不安,忙站起身向着宜嘉夫人道歉道:“都是我们没照顾好廿七郎。”
宜嘉夫人抬眼看看他,微笑道:“这是哪里的话,廿七郎的拧脾气我哪有不知道的,他若自己想淘气,怕是谁也劝不住。”
正说着,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张扬的声音,“可是廿七哥哥到了?”不待门外守着的丫鬟进来禀报,那门上的锦帘就叫人一手给挑开了。还不曾看到人影,就又是一串连珠炮般的责备飘了进来:“廿七哥哥可真是,叫我们这么些人就等你一个,偏你不来姨母就不让开席。回头你得好好向我们赔个不是才成。”——那口气,竟跟她才是这家里的女主人一般。
话音落地处,便只见一个穿着件桃红锦袄的女孩挑着门帘抢着进来了。女孩的身后,跟着那原守在门口处的丫鬟。
在局促不安着的丫鬟身后,则又跟着两个穿着锦袄的女孩,却是一个穿着杏红,一个穿着玫红。
和抢着进门的那个女孩不同,不管是那丫鬟,还是跟在丫鬟身后的另两个女孩,三人都以一种紧张的神情在悄悄观察着宜嘉夫人。因为她们都知道,宜嘉夫人最是讲究个行事规矩。何况,不说那女孩不经通报就擅自往屋里闯,只她公然指责李穆一事,就已经是触了宜嘉夫人的逆鳞。
果然,正搂着李穆的宜嘉夫人那眉头一下子就拧了起来。若不是老于世故的她,于后进来的那两个女孩脸上看到一抹幸灾乐祸的期待,猜到其中应该另有因由,只怕她当场就得发作了。
她放开李穆,才刚要开口说话,李穆已经抢先于她站出去,冲着那穿桃红锦袄的女孩作了个揖,笑道:“娇娇妹妹教训得是,都是我的不是,我这里给几位妹妹陪罪了。”
李穆的道歉,立时让吴娇娇回头示威地冲着她那两个表姐妹抬了抬眉,然后笑眯眯地还了李穆一礼,道:“廿七哥哥可别怪我火气大,你是知道的,我是最饿不得的。”
李穆看看她,再看看另外两个女孩,以及这会儿才陆陆续续跟进来的几个表哥表弟们,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回头对宜嘉夫人笑道:“我也饿了呢。”
宜嘉夫人的眼也跟着闪了一闪,笑道:“既这样,那就入席吧。今儿是小年,于情于理上,你们都该各自回家跟你们父母团圆才是。等陪我吃完了午膳,只怕你们家里就该派人来接了……”
她话还没说完,吴娇娇就学着李穆刚才的模样,扑过去一把抱住宜嘉夫人的胳膊,抬头冲她撒娇道:“家里的车哪有姨母府上的车好,不如姨母派车送我回去呗?”
宜嘉夫人的眉微微一动,却在将要皱起还未皱起之时,忽地又放了回去。她不着痕迹地从吴娇娇怀里抽出手臂,不无暗讽地笑道:“也是呢,只怕这会儿你们家里都忙着,未必能想到派人来接,我就让人送一送你们吧。”
不想吴娇娇眼珠一转,忽然又改了主意,却是转身又扑到李穆身上,竟是不避嫌地抱着他的胳膊又道:“姨母既然还要送表哥表姐们,那我跟着廿七哥哥走好了。”又看着李穆道:“廿七哥哥,你送我可好?”
李穆的眉头也跟他姨母一样,于将皱未皱之际动了一下,然后他放平了眉头,看了宜嘉夫人一眼,扭头从吴娇娇的怀里抽回手,笑道:“只怕不太方便……”
他这抽手的动作,竟似惹恼了吴娇娇,她竟以一副理所当然之势板起了脸,冲着宜嘉夫人一跺脚,不依道:“姨母,你看嘛,廿七哥哥他嫌弃我!”
顿时,二十六郎李程忍不住伸手抚了抚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胳膊。
而便是一向讲究个涵养功夫的宜嘉夫人,此时那脸色也不由黑了一层。
亏得这会儿有丫鬟送来厨房刚熬好的姜汤。宜嘉夫人到底担心着廿七郎,便丢了吴娇娇,先照顾着二十六郎和二十七郎各自喝了那姜汤。待他二人喝完,已经跟了宜嘉夫人十来年的刘老娘便在后面提醒着宜嘉夫人,“饭菜该凉了,夫人还是带着郎君娘子们移步偏厅吧。”
宜嘉夫人听了,便笑盈盈地拉着李穆兄弟的手,一边跟他二人扯着闲话,一边领着众内侄外侄们去了偏厅,竟是自始至终不曾再看向那吴娇娇一眼。
那吴娇娇几次欲抢上前去搭话,却不是叫丫鬟给堵住了去路,就叫刘老娘故意问着她话,竟再不曾摸到宜嘉夫人的近前。等她终于找着机会绕开那些碍事的人,却是这才发现,宜嘉夫人早领着李穆等人从厅里出去了。
别人都出去了,只最先跟着吴娇娇进来的那两个女孩还没有走。其中穿杏红衣衫的那个女孩笑道:“哎呦喂,我只当廿七郎真看上她了,原来不过是看在姑母的面子上,多给了人几份脸面罢了呢。偏某人没个自知之明,只当自个儿是什么天仙呢。”
“人家不是说了嘛,”穿玫红的笑道:“我们都是家里送来陪姑母的,只她是姑母亲自接来的。这是姑母相中了她,要过继她的意思。那廿七郎便是王府里的小郎君又如何?等她给姑母做了女儿,廿七郎也得给她三分面子呢。看,这不就给她面子了?”
两个女孩咯咯笑着,转身走了。
被独自留在厅上的吴娇娇脸色一阵僵硬,然后又是一阵不解。她的母亲跟宜嘉夫人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只比宜嘉夫人小了两岁。当初她被宜嘉夫人接进府时,她母亲曾偷偷告诉过她,她大姨这么做是看上她,要过继她的意思。且后来她还曾偷听到宜嘉夫人于背后跟她母亲商量着,将来想她和廿七郎亲上加亲的事……因着这些缘故,叫吴娇娇觉得,自己跟那些舅舅家的表姊妹们是不一样的。且,廿七郎待她的态度也明显不同于旁人,若是旁人像她刚才那样,廿七郎早板着脸走开了,可唯独对她,不管她如何使小性子,廿七郎总能十分耐心地待她。这些都叫吴娇娇深信着,将来有一天,她会是这府里的女主人。所以,当表姊妹们讥嘲着她时,她才忍不住把那些话宣扬了出去。为了证实她的话,她这才故意冲着迟到的李穆和宜嘉夫人一阵撒娇卖痴……
虽然李穆和宜嘉夫人看上去都没什么异常,吴娇娇却敏感地意识到,她好像做错了什么……
吴娇娇满腹疑惑时,宜嘉夫人则一脸疼惜地安抚着李穆,道:“你不必为了我委屈自己。”
李穆眨了眨眼,冲他姨母笑了笑,没接话。
虽然他不知道他大姨最初为什么会相中那个愚蠢的吴娇娇,可只要他大姨愿意,他也愿意容忍吴娇娇的各种刁蛮任性。
不过——他微弯了弯眼——经了今儿这一回,只怕这个吴娇娇被送回去后,再不会被接来了。
此时的李穆还不知道,宜嘉夫人心里正盘算着,便是因他出身皇室而不能过继给人,但自己若是过继个女儿嫁给他,让他成为自己的女婿倒是可以的。
而叫宜嘉夫人没想到的是,因吴娇娇的一番宣扬,竟叫她那些兄弟们都知道了她的打算。于是,赵家诸位郎君们这才发现,原来可以过继的人选不仅仅只有男孩,女孩不定是个更好的选择——若真能嫁给廿七郎,那可就时真正的皇亲国戚了呢。
*·*·*
午饭毕,宜嘉夫人便果然如她所说的那样,派车将那些内侄外侄们全都送回了家,只单留下李穆兄弟俩陪她。
李程是个活泼的,便是宜嘉夫人看上去颇有些威仪,以他一向的没脸没皮,倒并不觉得有什么压力,因此,只围着宜嘉夫人一阵说长道短。
而自饭后,李穆就感觉出奇地困。李程那里还在叽叽呱呱个没完,他早已经靠着大迎枕睡着了。
宜嘉夫人见了,便也压着那完全没个困意的二十六郎于李穆的身边躺下,她则拿了本书,坐在一旁看护着二人。
那李程说着自己不困,可因李穆睡得香甜,宜嘉夫人又不搭理他,无趣之下,不知不觉中他竟也跟着有些迷糊了起来。
而,就在他将睡未睡之际,原本老老实实睡在一旁的李穆忽地坐了起来。
“别走!”他大喊道。
“什么?”
李程吓了一跳,赶紧也跟着翻身坐了起来。
一旁看着书的宜嘉夫人也赶紧过来,却是横过李程,伸手盖住李穆的额,见他没什么异状,这才放了心,问道:“可是做梦了?”
正处于半梦半醒之中的李穆抬头看看宜嘉夫人,又扭头看看李程,皱眉道:“阳阳呢?”
“谁?”李程问。
李穆张了张嘴,却是忽地回过神来,看着宜嘉夫人怔怔道:“还真是做梦了。”
宜嘉夫人见状,忙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盏,递到李穆的唇边,道:“来,先喝口水。”
待他喝了水,李程立时又兴致勃勃地问道:“你梦到什么了?”
李穆看看他,微微蹙起眉尖,只垂着那比女孩儿还要修长的浓密睫毛一阵沉默。
见他半晌不开口,李程性急地推了他一把,道:“你到底梦到什么了?”
李穆一顿,抬眸淡淡看他一眼,“忘了。”他道。
这一眼,不禁叫二十六郎不自觉地收回了推着李穆的那只手。不知为什么,他的那一眼,叫李程感觉十分陌生……
宜嘉夫人倒没有注意到李穆眼神的变化,只笑道:“忘便忘了吧,做梦而已。”说着,又习惯性地将手伸进李穆的衣领里。
不想李穆忽地一闪身,竟没肯像以往那样让宜嘉夫人来测他的体温,只微笑道:“姨母,我不冷。”顿了顿,他将手里的茶盏递给宜嘉夫人,道:“我还想再睡会儿。”
宜嘉夫人笑道:“你原也没睡多久。”便又安顿着这小哥儿俩睡下了。
躺下后,李穆侧过身去,以背对着李程和宜嘉夫人。
刚才的梦,其实他记得很清楚。可当二十六郎问着他时,他却一点儿也不想把他的这个梦告诉别人……
“喂,廿七,”李程悄悄拿手指捅了捅李穆的背,道:“才刚你问什么‘阳阳’。那是什么?你梦到你在放羊吗?”
李穆闭着眼,没搭理他,心里却在想着那个“阳阳”。
*·*·*
梦里的李穆大概是八岁左右。因他母亲事先什么都没说,就将他带到一个陌生的新城市里,所以他跟他母亲很是闹了一阵子脾气。
而他母亲和以往一样,从来不在乎他的感受,只将新家的钥匙挂在他的脖子上,就去新单位上班了。
李穆记得,梦里的他好像是因为不想呆在那个全然陌生的新家里,就这么一个人出了门。他记得他坐在一个用铁链条吊着的椅子里,正前后晃着时,忽然就看到不远处有个女孩在看着他。
见他看过来,那个女孩很是友好地冲他笑了笑。梦里的李穆知道,因他长得好,从小就于女孩子里颇有人缘,所以,那女孩冲他微笑时,他颇不以为然地皱了一皱眉,扭开了脸。
他这拒绝的模样,叫那女孩愣了一愣,然后竟又冲他笑了笑,便扭头跟别的孩子玩在了一处。
许是因为拒绝了那个女孩的友好表示后,她居然还能无所谓地对着他笑,这叫李穆觉得这孩子很是奇怪,所以,哪怕他表面装着个对那女孩不感兴趣的模样,其实他的眼一直在偷偷瞟着那个女孩。
女孩看上去比他要略小个一两岁的模样。论相貌,她最多不过算得是清秀而已,但她极爱笑,且笑容还极具有感染力,叫人看着就心情很好。因此,不一会儿的功夫,她的身边就聚起了不少的玩伴。
看着女孩那如秋天阳光般灿烂的笑脸,李穆想,她一定有一对十分疼爱她的父母。她的父母对她一定是予取予求,才会叫她逢人就笑得那般没心没肺。他觉得,只有幸福美满的家庭里出来的孩子,才会有着那样的笑容。而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那样笑的。因为,和那女孩不同,他从小就没有一个完整的家。虽然从来没人当面跟他说过,从亲戚邻居的窃窃私语里,他还是听到了一个叫人尴尬的词——私生子。
是的,他是个私生子。他母亲从来不跟他提他的父亲,他也从来不问。其实严格说来,他母亲很不擅长跟孩子打交道,哪怕他才三四岁的时候,他母亲就已经以一个成年人的标准在要求着他了。他母亲要求他懂事、听话,自己为自己负责,能不打扰她时,就不许打扰她……
看着那个笑成一朵花儿似的女孩,李穆心里突然就升起一股愤恨。凭什么那女孩能够笑得那么灿烂,他却连挑一挑唇角的心情都没有?!
于是,正处于狗也嫌年纪的他,便悄悄跟在那女孩的身后,想着怎么找个机会抹去那女孩脸上可恶的笑容。
而,当他找了个没人看到的地方,出奇不意地将那女孩推了个跟头时,叫他再没想到的是,女孩没哭没喊,居然爬起来就把他胖揍了一顿……
被打成猪头一样的他回到家时,他母亲只不满地皱眉看了他一眼,便拿出一只药箱塞给他,让他自己上药,她则又缩回书房忙起她的工作来。
第二天,不甘心的他再去找着那个女孩时,依旧还是打输了。
这一回,他们互通了姓名。
“你叫什么?”
他抹着流血的鼻子问着那女孩。
虽然他这一脸的血是被那女孩打出来的,女孩看着他的眼神里依旧带着满满的同情。“阳阳。”女孩道,“我叫秋阳。你呢?”
“秦川……”
他话还没说完,远处传来有人叫着阳阳的声音。秋阳应了一声,扭头对秦川道:“我朋友叫我了。再见。”说着,竟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跑开了。
梦里的李穆心里明明想要她留下来陪着自己的,可到底因为他从来没有开口求过人,而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孩跑去跟别人玩在一处……
醒来的那一刻,李穆差点以为自己就是那个秦川了,直到他看清围着他的二十六郎和他大姨,他才意识到,那不过是个梦。
梦里的他,穿着一身古怪的衣裳。身边的东西也全都是稀奇古怪的模样。可明明都是一些他从来没见过的东西,李穆却发现,他知道所有东西的用途和名称。
闭着眼的李穆于下意识里伸出食指推了推空无一物的眉心。此时的他自是还不知道,这是前世那个总爱借着一副眼镜假装斯文的秦川,所特有的一个习惯性小动作。(83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