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只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这首词是辛弃疾所作《摸鱼儿》的上半阕,本写的是暮春景色,残红败絮,春深似海。但是字里行间表露的却是满纸的怨愤,一腔的无奈,对自身际遇的不满,对家国天下的担忧。此刻,古城北京正是词中所描绘的这一番景象。
正阳门箭楼往南便是前门大街,距一箭之地,就是廊坊二条。早先这里也曾是京城名流荟萃的一个热闹场所,这一切皆是因为一条不起眼的胡同的存在——门框胡同。门框胡同从廊坊头条起,到大栅栏商业街为止,南北贯通。您可别小瞧了这条房屋低矮,破败不堪的老胡同,这里曾经是京城小吃的聚集之地,周围更有广和、广德、三庆等戏楼的存在,外加上大栅栏那条街上的若干家百年老店,所以这一亩三分地,就成了那个时代的CBD商圈。其实北京人活得很单纯,也可以说很慵懒,只要有饭吃,哪怕是炒疙瘩、卤煮火烧、贴饼子;只要有戏看,能时常一睹梅老板、裘老板、尚老板的风采;只要有天聊,最好是泡着茶、架着鸟,能侃上一整天,就知足了。哪管你是哪朝哪代,什么人坐天下。可惜,这条胡同和老北京城一样,树欲静而风不止,你不招惹是非,是非却总围着你转。百年来,这里和国家的命运息息相关、历经磨难。民国那会儿先是战乱不断,一茬子接着一茬子的军阀,把这里扰得鸡犬不宁。后来好不容易来了二十九路军,京津塘一体化,才算消停了一会。可是谁承想,宋哲元刚刚坐稳了屁股,这前后脚就跟来了日本人,自此之后再没有了好日子过,这么一耗就是整整八年。后来东洋人投降了,接着又来了孙连仲、傅作义,美国人的小吉普照样不讲理,在街上横冲直撞。最后,幸亏双方在邓宝珊、张东荪等人的斡旋下握手言和,才不致使这座历史名城毁于战火。刚解放那会儿,国家穷,粮食供应紧张,全限量,这条胡同也就顺理成章地失去了以往的活力,这一猛子就是三十多年。直到1985年,改革开放后,人们不再为吃饭发愁了,也有钱下馆子了,才有爆肚冯又在这条胡同里重新开张。之后又引来了瑞明楼、月盛斋,再之后,才恢复了旧日的风采。可是花无百日好,不知道是哪个吊腰子的有钱人,非要把大栅栏地区改建不可,要把这里恢复到民国初期的面貌,这不是搞倒退吗!要不怎么说,有钱人没有好心眼子呢!要真是说话算数,把整个大栅栏地区推倒重建,也算是功德无量的一件善举,不定有多少还住在大杂院里的老百姓替他念佛,可是据说这次改造只是重修个把街道,至于那些阴暗、破败的胡同都会被封在高墙、大厦之后。就好像一位半老徐娘把整张脸面勾画得美轮美奂,可是见不得人的地方还是一塌糊涂,散发着霉臭味,让这块儿本来古朴,自然的景致彻底变成了残花败柳。这能不让人生气吗?
三儿斜靠在小酒馆的门口不胜唏嘘,前面开始修路,被工地的帷幕堵住了,这儿成了一条死胡同,哪还有客人会光顾。
三儿望着天叹气,“我的老天爷啊,这日子没法过了!”
七爷轻嗽了一下嗓子,一晃身站在“爆肚冯”的招牌下,眼睛望着东边尘土飞扬,说道:“我说三儿啊,你弄点水潲潲,这都扬烟儿了,还怎么让客人吃饭呀?”
三儿看了老掌柜一眼,嘟囔着:“我的七爷爷,您看看吧,哪还有客人,再这么下去,干脆咱们也搬了吧!”
七爷叹了口气,抹身踱回里屋,眉头锁成一个大疙瘩。您说这唱的是哪出啊,好好的生意就这么给搅黄了。
王磐坐在最靠近柜台的一张桌子边,看着老掌柜长吁短叹,劝解道:“七爷,这是好事,回头都修好了,您这还是风水宝地一块!钱哪有赚得完的?”
七爷又长叹了一声,“哎——可说呢,同义馆搬了,祥瑞的褡裢火烧也走了,德兴斋也下了板,整条胡同里,就剩下我们和接柄的门框酒缸还撑着,以后能怎么样还说不好呢!我说老王,你以后再想吃到这口,一准只能做梦吧唧嘴了。”
王磐呵呵地笑了起来,“七爷,您别这么说,您搬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不吃上您这口,我心里抓挠,干什么都没意思。”
七爷点了点头。
“老掌柜的,您再给上壶酒!”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人,已经在这里喝了一个早上了,这个年轻人背身藏在旮旯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外。
七爷疑惑地看了一眼,一边叹气,一边抬手打酒,二两多的烧酒装了满满的一个小壶。他这才不急不缓地送到小伙子的桌边,把酒往桌上一放,说:“我说小伙子呀,你这么个喝法可伤身体,这一大清早的,你往这一坐,半斤酒下肚,这一天什么都别干了。”
年轻人低声嗯了一声,还是没有停下自斟自饮。王磐一进门就看见了这个年轻人,心事重重,满脸忧郁之色,左边脸颊上还有一道发红的刀疤刚刚愈合,看起来让人害怕。北京人历来是看热闹的多,管闲事的少,他也没有搭腔,远远地坐在一旁,有一搭无一搭地和七爷闲聊。此刻见七爷开导这个年轻人,自己也开口帮腔。
“年轻人,一个人喝闷酒可不好,有心事就说出来,说出来心里就敞亮了。”
王磐边说边拿着自己的酒杯凑了过来,一矮身坐在年轻人的对面。年轻人警觉地看了他一眼,也没有说话,点头示意。
七爷说:“是这么个理儿。小伙子,老王可是个好人,肚子里有墨水,听他的一准没错。”
王磐嘴角带笑,显然很满意七爷对自己的评价。
“七爷,您再给弄俩菜,我和这位小兄弟喝两杯。”
七爷答应着转身,往后厨走去。
“小伙子,贵姓啊?”说着,王磐伸出了大手。
年轻人稍一犹豫,也伸出了手,“我叫叶冬。”
此人正是叶冬,他已经在门框胡同闲逛了一个早上,这里的场面大出他的意料,原本想挨到星期三,去百年卤煮老店看看,兴许能探查到父亲来此的原因。可是现在,这里被砖块瓦砾包围,很多店铺都关了张,换了地方,这也意味着线索就此中断。他根本无法找到父亲定期来此的原因,此刻,正一肚子愤懑,干脆跑进这家照常营业的老馆子里,喝起了闷酒。叶冬看到这个老王主动和自己搭话,索性攀谈起来。王磐笑着让酒,嘴里絮絮叨叨地没完没了。
叶冬一下子截住他的话茬,问:“老王,您对这里熟悉吗?”
“当然了,我经常来,得意这里的口味,怎么会不熟呢!常言说,南甜北咸东辣西酸,各地的风味各有不同。可是你看看现在,川鲁粤淮扬,口味大融合,虽然菜品多了,可是味道就不那么地道了,有股子东北乱炖的口感。就说前头那家,川菜馆子卖卤煮吧,那还不成了麻辣烫。我这个人嘴刁,吃的就是个北京味,别说饭菜,就是伙计不是字正腔圆的京腔京味,我都难以下咽。”
叶冬听了这番高论,不置可否,低头喝酒。
王磐又问:“小伙子,我看你怎么心事重重的,方便的话说说?我老王可是过来人。”
叶冬沉吟着,实在不知从何开口,更何况那些事也不方便为外人道,寻思半天,他才缓缓地说:“我父亲喜欢来这里,我一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所以想来亲身感受一下。”
“嗯,那你现在找到答案了吗?”
王磐话音未落,门口突然传来了三儿热情的招呼声,“两位,里边请!”
随着三儿的声音,爆肚冯门口人影一晃,从外面走进来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位中年人,五十开外,微微有些谢顶,鼻子上架着一副黑边眼镜;后面跟着的是一位高大的年轻人,脸色阴沉,面无表情。叶冬看到这两个人,就像是走夜路的人踩到了蛇尾巴,不由得浑身一颤,几乎跳了起来。来人正是脚趾。脚趾似乎对于叶冬的存在并不感到惊讶,甚至很礼貌地露出微笑,点头示意。
王磐看到这莫名其妙的场景,低声问道:“你认识?”
叶冬点了点头,眼睛紧紧地盯着脚趾不放,似乎要喷出火来。脚趾环顾四周,直到把整间屋子看了个遍,才转回身朝叶冬这边走了过来。
三儿跟在他的身后,大声唱道:“这边请,您两位坐这张桌子吧,朝着门口,视线好,一边吃饭还能看看街景。”
这套鬼话,哪还有街景可以观赏,三儿显然是说顺了嘴,好不容易上客,兴奋过了头。
脚趾摆了摆手,用港味普通话说道:“我们系来会朋友的,你去忙吧。这位老先生,我们要和这位朋友谈点系情,你可以回避一下吗?”
王磐楞了一下,马上感觉到事情有点微妙,讪讪地退回原来的座位,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脚趾。从脚趾进门的那一瞬间起,叶冬的心里就开始盘算。自己要不要冲过去,为根叔报仇?可是脚趾身后的年轻人身手了得,自己根本不是对手;叶冬又想,要不要现在起身就走,这样很有点逃跑的意味;左思右想之下,最后他还是觉得稳坐不动,才是最佳的选择。
脚趾站在他的对面,仔细端详半晌,特别把目光在他脸上的那道刀疤处停留许久,才收了回来,然后四平八稳地坐下。三儿托着菜单刚一靠近,就被脚趾身后的年轻人一把挡住。七爷此时已经站到了柜台里,用眼睛冷冷地瞟着这边,对三儿轻轻地摆了摆手。
脚趾说:“小叶先生,你受惊了,我首先对你脸上的这道伤疤深表歉意,这实在系一个意外。”
脚趾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是小酒馆内本就冷冷清清,又被这两位不速之客打扰,气氛显得更加诡异,安静的出奇,所以别人要是竖起耳朵来听,也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叶冬看着脚趾,恨不得冲上去揍他几拳,在他的脸上栽一朵怒放的牡丹花,可是实在力所不及,他只得狠狠地咬着槽牙,心里暗骂。
脚趾似乎没有在意他的表情,接着说:“上回我拿走的东西,我已经看完了,想找机会还给你,不鸡道小叶先生系否还想收回?”
叶冬一愣,看来根叔说的一点没错,对方从地图的本身找不出任何答案,最后只好双手奉还,又打起了自己的主意。他当即决定不露声色,决不能让对方看出自己早已成竹在胸。
于是,他冷冷地问道:“你会把东西还给我?”
“当然啦,我只系太想鉴赏鉴赏了。现在嘛,我看完了,当然要完璧归赵啦。只系不知道小叶先生意下如何?”
叶冬把手一摊,做出索要的姿态。
脚趾笑了笑,不无讥讽地说:“别着急,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会带在身上,我会再打电话通鸡你的!”说着,他起身,笑着往门外走去,在他的身后,那位年轻人如影随形地跟了出去。
叶冬望着脚趾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恶狠狠地端起酒杯灌了一大口,他仔细回想着刚才的一幕,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这个脚趾神出鬼没,两次都准确地找到自己,而当他想逃的时候,又好像人间蒸发一般。看来脚趾神通广大,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港商,自己面对的对手很可能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只有这样才可以解释得通。而对方对自己行踪的了若指掌,并且肆无忌惮地使出欲擒故纵的手段,这一切都足以说明,自己只是人家的囊中之物,人家要是想用五行山压住自己,只是谈笑之间的事,这种不对等的角力让他产生了一种恐慌。叶冬不由得低头看了看浑身上下,顺手摸到了裤兜中的手机,直觉告诉他,问题一定出在手机上。他真想把它丢到垃圾箱里,可这是父亲留下的东西,爱屋及乌,他怎么能舍得?叶冬并没有把气撒在手机上,在他看来,这样也好,对方既然吃定了自己,自己何尝不能以退为进,主动示弱,用这种手法来麻痹对方,兴许还能有意外之喜。想到此,他马上给老刘拨打了电话。老刘一听说脚趾出现了,立刻炸了窝,说让叶冬缠住他,自己这就找人抄家伙灭了他。叶冬制止住他,告诉他脚趾早闪人了,不用这么气势汹汹的,对方根本看不到他的决死之心。之后,他们约好见面地点,要碰面再谈。叶冬带醉起身,汇了酒帐。
王磐嘱咐道:“小叶,你小心点,刚才那两个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以后最好别落单,咱们后会有期吧!”
叶冬走出爆肚冯,想着自己空来一趟,心中怅然若失。可是一想到脚趾的举动,又热血沸腾。他感觉到树欲静而风不止,看来这个港怂有点急不可待了,尽管他试图摆出一副无关痛痒的架势,可是从事情紧锣密鼓的节奏来分析,脚趾他忍不住了,急于推动事态的发展。但是自己只是一个不摸门的愣头青,脚趾推着自己到底想要干什么!叶冬左思右想之下,还是没有一点头绪,原因肯定出在父亲的身上。如此一来,显然父亲并不在脚趾的手上,要不他们也犯不上为难自己。想到父亲和这个危险人物并不在一起,叶冬有些暗自庆幸,甚至雀跃。随即,父亲的音容笑貌就又浮上心来,他心里的苦楚也如巴普洛夫的条件反射一样随之而生,心头滴答淌血。
叶冬走出前门大街,下了地铁。当他再次出现在阳光之下的时候,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了。街上人流熙攘,一片午后忙碌的景象。叶冬迎着阳光抬起头,那一轮被雾霾笼罩的红日,依旧灿烂如常,刺目的阳光晃得他一阵头晕,这也许是酒精在发挥作用。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叶冬扭头看去,正是老刘。
老刘穿着短袖体恤,一副优哉游哉的架势。直到他看到叶冬略带迷离,有些涣散的目光,才意识到,“你喝酒了?”
叶冬点了点头,身躯不听使唤地晃动了两下。他尽量用连贯不磕巴的语气对老刘说道:“是~喝了一点,运气~不好碰到了脚趾,就给你打~了电话。”
“走吧,到车上再说。”老刘打断了他的话,看了看周围,没发现可疑的人物。于是,拉着叶冬上了他的丰田佳美。
叶冬把头重重地靠在头枕上,闭着眼睛,嘴里唠叨着:“你得找个通讯专家,帮我查查手机,脚趾能够这么轻易地找到我,我一定是被监听追踪了。”
老刘一边开车一边回答:“我早就怀疑,如果不是被追踪那就奇怪了。我马上就联系人,这个事情简单,不过你想好了如何处理这部手机了吗?即使你丢掉它,还是逃不出他们的视线。”
叶冬喃喃自语:“我就是想确认一下,是不是这部手机出了问题,我不想把它怎么样,它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可不舍得丢了。那个脚趾还问我要不要那幅地图?看来他们找不出答案,主动权又回到了咱们的手里。他们肯定知道根叔已经过世,只好把注意力转移到咱们这边。这是好事,我正求之不得,不过这伙人做事不择手段,很不好对付!”
老刘趁着等红灯的时机,侧头看着叶冬,问:“你到底喝了多少,你刚才去哪儿了?”
叶冬嘿嘿地傻笑了半天,才好像恍然大悟,道:“我记不清楚喝了多少,总有个半斤八两吧。那酒是散酒,泡在一个玻璃酒坛子里,里面放了许多枸杞、人参、当归、海马~~~还有很多我不认识的小家伙,喝起来一点酒味都没有,还有一丝甜甜的后味,不知不觉地就喝多了。”
老刘点着头,深有同感地说:“看出来了,你没少喝。酒这种东西,只要一绵软,走了阴柔的路子,就一定会害人不浅。我相信,如果是口感辛辣的烧刀子,你肯定喝不多,那口感会呛得你难以下咽,时刻提醒着你要注意节制。”
叶冬切了一声,很不服气老刘对自己酒量的评价,接着说:“脚趾说电话再联系,再定如何取回地图,你怎么看?”
老刘的脸色阴沉下来,缓缓地问道:“你会相信他的话吗?为了这幅古地图,他都可以杀人!换作是我早自认倒霉、偃旗息鼓了。他却反其道行之,要把地图还给你,这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吗?他巴望着你给他解开谜题呢!”
“那你的意思是~~~”
“我没有什么意思,我要是你,我就不闻不问,地图不要了,反正也没用。如果你想出这口恶气,我可以找几个兄弟,黑他几砖头,也算是给黄福根同志报仇了!”
叶冬思考着老刘的话,他突然发现老刘的话文雅了许多,可以想见,他最近肯定看过书,受了不少的熏陶。而后他又思考老刘的意见,却不敢苟同,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我不这么想,我觉得从脚趾一伙劫夺地图的手段来看,对方对这幅地图势在必得,看来这里牵动着一个我们还不知道的大秘密,否则就无法合理地解释。既然现在地图又回到咱们的手中,就意味着他们又回到了起点,不管我们如何选择,他们都会像狗一样闻着味儿扑过来。现在根叔死了,黄毛一伙树倒猢狲散,对他们来说唯一的线索就剩下咱们了~~~”
“不,不是咱们,是你!”老刘插了一句。
“对,是我,那他们一定会跟着我,直到把地图的真相搞清楚为止~~~”
话说到这里,叶冬突然停了下来,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里,随即被否定,可几秒钟之后,那个可怕的念头又再次冒了出来。
老刘疑惑地侧头看了他一眼,问:“怎么了?你。怎么突然不说了?”
叶冬大声喊道:“等一等,让我再想想,事情难道是另外一个样子!”
老刘麻利地打着方向盘,从一个岔路把车拐进林荫道,停在路边,掏出烟,点燃,而后专注地看着他。叶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睛里却烁烁放光。老刘没有打扰他的思绪,耐心地等待着答案。
“你有没有发觉,整件事情很奇怪?”
老刘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用眼睛渴望地盯着他。
叶冬接着说:“我脑子里很乱,只是突然有一些不解。要是按照咱们刚才的推理,脚趾他们完全可以在我没有觉察的情况下进行跟踪,没必要把地图还回来。这不是明摆着要告诉我,他们要开始盯着我了。这样的举动绝不是画蛇添足,一定是打草惊蛇!说明他们对我下一步的行动了若指掌,甚至充满了信心。可是这就奇怪了,我倒现在还不知道下一步要干什么呢?还有,你还记得在南京祖堂山的那场打斗吗?对方下手都留了分寸,没有想要杀人的意图,可是他们怎么就把根叔给扎死了!是误伤,还是有意为之?难道他们不知道抢劫和杀人的区别吗?难道他们是故意找一个机会杀死根叔的,那天的目标根本不是地图,而是根叔,劫图只是一个借口?”
老刘显然被唬住了,他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半天才缓过神来,边想边问:“我好像明白了点你的意思,你是说他们并不在意地图,而在意的是老黄。换句话说,他们原本要从老黄的嘴里挖出秘密,老黄多贼啊,肯定套不出来,只好找个机会弄死他。而弄死他之前,又不甘心秘密就这么凭空消失,所以故意把咱们放进这个局中,让老黄在临死之前把秘密告诉那个他最信任的人。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很轻易地得到他们想要的答案。是这个意思吗?”
老刘说出了叶冬想说的话,但是叶冬又觉得这样的分析稍显草率,还有哪里解释不清,他伸手朝老刘要烟,也抽了起来。
一阵喷云吐雾之后,叶冬的酒劲过去了大半,顿时觉得神清目明起来。开口说道:“知道根叔和我父亲保持密切的联系,而且还清晰地判断出地图、根叔和我父亲之间隐藏着秘密,这样的人可不多呀,泄密的肯定是根叔身边的人。我父亲应该不在脚趾的手里,否则他不会死盯着我不放。但是照此说来,似乎又解释不通,我父亲已经失踪,如果再害死根叔,脚趾不是等于把自己逼上了绝路?这个计划太冒险了,简直可以说是绝户计——杀鸡取卵!所以,我觉得这个猜测还立不住脚。”
老刘有点被他搞晕了,急得大喊:“我的叶公子,小叶,你还有心情说绕口令!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和他们凭什么认为我比根叔好对付?我虽然没有根叔的阅历,却有一样的硬骨头,他们在根叔那里得不到的东西,在我这里也别想。既然他们投鼠忌器,我们何不顺藤摸瓜。至少在脚趾没有找到答案之前,他们是不会采取极端手段的。我相信,他们的手里也有我们要找的东西。”
老刘似有所悟,接着他的话说:“你的意思是和脚趾合作吧!我赞成。”
叶冬笑了,老刘也笑了。
老刘除了是一个奸商之外,更多的时候是个混混,也就是老北京人常提到的顽主,天津人嘴里的青皮,上海人厌恶的拆白党,香港人自豪的古惑仔。对他来讲,很难用道义来规范,因为你不知道他哪个时候会动了歪心眼,行为模式跳出常人的范畴。所以,他活得就更加神鬼莫测,颇得众多小兄弟的景仰。不是被惹急了,他其实很乐于和各色人物打成一片,显示出他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本事。
听到叶冬的话,正合了他的胃口,咧嘴一笑,神态回复到自然,“小叶,我发现你成熟的很快,一下子就赶上我了,我正要提醒你,咱们应该顺手牵羊,隔山打牛!”
叶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无奈地摇着头。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刚才在哪呢?”老刘又想起了刚才叶冬没有回答的问题。
叶冬淡淡地回答:“我刚才在前门大栅栏的门框胡同。”
“你去哪干什么?”
“听罗烈说,我父亲每周三下午都要去那里一趟,我想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别的线索。”
“怎么样,有收获吗?”
“那里现在在施工,很多老店都搬迁了,一无所获。”
老刘拍着脑门说:“你怎么不早和我商量一下,要是和我说了,我决不让你白跑一趟,那里现在在改造,一个哥们承包的项目,早拆得乱七八糟了。去了也白去。”
叶冬点了点头。
傍晚时分,叶冬和老刘在皂君庙分手,老刘本来要拉着他一起去吃贵州家乡鹅。叶冬实在懒得游荡,他不喜欢这种像鬼一样孤魂无主的状态,托辞说回家还要查资料,把老刘打发走了。可是还没有到家,他就接到了涂阿姨的电话,说非要见面详谈不可。叶冬无奈,只好下车,站在路边等候。
时间过了二十分钟,白色路虎揽胜开到他的身边,车门一开,涂阿姨在里面向他招手。叶冬钻进汽车,涂珊珊一眼就看到他左边脸颊上的疤痕。惊呼道:“叶冬,你怎么了,怎么受伤了?”
叶冬笑了笑,忙解释给她听,“不小心划的,一直不敢见您,就是怕您担心。”
叶冬的解释显然令灵涂珊珊很不满意,她知道这肯定不是实情,但是叶冬不愿意说,她自然不好逼问,只是关切地说:“上回就说了,让陈悔跟着你,这样也是为了你好。可你就是不愿意,搞成现在这样,脸上一道疤痕,挺帅气的小伙子都破了相,等你父亲回来,我怎么向他交代!你就安分点在家等着,你父亲的事包在我身上了,你难道还不相信阿姨吗?”
叶冬心里暖融融的,他从记事起就没有见过母亲,母亲对他来说,只是照片中清秀的容颜,只是父亲口中温馨的回忆,还有他儿时美好的梦境。此刻涂阿姨的关切之情,让他内心深处被触动,心里一阵犯酸,眼圈也红了起来。
涂阿姨拉住他的手,说:“叶冬,阿姨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看待,在你父亲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我会保护你的。我决不允许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说着,她的声音略带哽咽。陈悔拿出纸巾,反手递了过去,叶冬一把接住,抽出一张,送到了涂阿姨的手中。车继续朝前行驶,车窗外是一片灯火阑珊,夜色渐浓,星与月却还不见踪影,风也不吹,云也不动,只有漫天的雾霾透出淡红色的光晕,染就这污浊的世界。显然陈悔并没有目标,开到临近四环的时候,直接掉了个头,又朝回开去。
涂珊珊擦拭眼角的泪水,久久才平复下来,对叶冬说:“你父亲的事我正在查找线索,我找关系调看了你们小区以及附近几条街道的监控,发现了你父亲的行踪。五月二日当晚二十时,你父亲独自走出小区,向南步行三百米,而后上了一辆挂河北牌照的黑色奇瑞轿车。汽车向南行,转入主路,又向西行驶不久,驶入匝道,进入昆玉河公路,向南而去。此后因为有些路段的监控没有开启,失去了踪迹。现在只查到这些。”
叶冬认真地听着,他心头狂跳,这毕竟是父亲失踪后,第一次听到关于他的真实消息,和他预判的出入不大,父亲不是被人劫持的,至少离开家的时候,是他自己走出去的。之后发生的事情还不好判断,这至少给叶冬带来了希望,让他振奋。
涂珊珊接着讲:“你父亲的手机当天接过两个电话,分别是下午十六时二十三分,通话时长一分钟,对方拨入号码是一部座机,我已经查过,是一部公用电话,位置在石景山区衙门口附近;另一个是在当晚十九时五十五分,通话时间更短,只有十几秒,来电号码显示为一部甘肃的手机号码,但是因为不是实名制登记的,所以难以查到对方的身份。而且这部手机自五月二日当晚之后,就再有没有了任何消息,始终处于关机状态。我们查找了这部手机的通话清单,发现除了打出过一个电话,是拨打给你父亲的,此外再无任何通话记录,干净得如同一张白纸。”
叶冬陷入沉思,父亲到底在做什么?甘肃,又是大西北,父亲和涂珊珊就是在西北遇险;而后出现的根叔也是在西北和父亲结识并成为好友,之前的那封家书中,父亲也提到“西北望,射天狼”。看来,父亲和西北好像结下了不解之缘,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西北方向,这是不是一种暗示!
涂阿姨打断了他的思绪,“叶冬,你也别着急,阿姨会尽全力查找,不过这需要时间,需要很长的时间,你要有耐心!”
叶冬感激地望着涂阿姨,“谢谢!”
这句发自内心的话是他此刻唯一想说的话。涂阿姨显然很担心叶冬的安危,她感觉到这父子二人同时陷身麻烦之中,老叶已经失踪了,她实在不愿意再看到叶冬出事,非要叶冬和她回酒店不可。
叶冬推托说:“涂阿姨,请你相信我,我不会干傻事的,我还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做,我向您保证,我一定注意安全!”
涂珊珊万般无奈,只好答应叶冬的请求,把他送回了家。
叶冬打开房门的时候,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肉香,安然在厨房里忙个不停,罗烈在书房的电脑前正在查找资料。
看到他进门,安然首先跳了出来,高兴地问:“你去哪了?我们等你一下午了?”
家里的钥匙是叶冬交给他们的,这是他最好的朋友们,要和他患难与共,他拦不住。但是真有危险出现的时候,他也不会让他们和自己有难同当。
叶冬笑着回答:“出去走走,在家闷坏了,脑子都木了,什么也看不进去。”
罗烈笑而不答。
安然欣然接受了他的解释,忽然又高喊着“坏了,坏了”冲进厨房。
饭菜已经做好,满满地摆了一桌,酱牛肉冒着热气,用刀子简单地分成小块。显然安然的厨艺水平还属于初级,根本谈不上刀工,而肉也不是自己酱的,很可能是出自哪家超市的手艺。一盘清炒虾仁,晶莹剔透,散发出诱人的粉红色,一看便是淮扬菜或者上海本帮菜的精品。一盆甲鱼汤露出了马脚,显然因为不好打包,连人家的盆也端了回来。还有两盘炒青菜,也是鲜嫩翠绿,让人食指大动。最后安然不好意地端上来两个盘子,摆在自己的面前,是一盘油炸花生米,炸的黑乎乎的一团,肯定是盐放早了,没有出锅就撒了盐的缘故,已经开始凝块结晶,把花生米黏成一片。另一盘是拍黄瓜,酱油放多了,色泽浓重,少放了香油,没有一点清香之气。叶冬连忙洗手招呼开饭,其实这一天他什么也没有吃过,此刻正是饥肠辘辘。
他一边坐到桌前,一边大声赞道:“好香!好香!”
安然尴尬地回答:“你挖苦我!都是买的,就这两盘是我做的,还做成这个样子,干脆倒掉算了!”
罗烈赶忙拦住,把花生米端到自己的面前,“别,别,我最爱吃油炸花生米了!”
叶冬也拿勺子盛了半碗,一边吃一边品评道:“颜色是差了点,但是入味了,吃起来挺香的,不信你们尝尝!”
安然见他们二人捧场,脸上露出了花一样的笑容,得意至极。
叶冬顺手掏出钱包,拿出一沓子钞票,递给安然,嘴里吞着饭菜,含混地说:“安总,我的伙食费。”
安然微笑着看着他,没有伸手去接。
罗烈也掏出钱递了过去,解释道:“对,既然一起开伙,就该给安总伙食费,这样才合理。安然,你拿着,要不叶冬也不答应!”
安然接过钱,笑着说:“给你们攒着,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