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冬吾儿:
自去岁早春一别,经年有余,吾心甚念!汝千里负笈,师从西学,当卧薪尝胆、埋头攻读。切不可濡染恶习,随波逐流、荒废学业,愧对吾之苦心!思汝当日,弃文从医,其心殷殷,其意决绝。汝恨不得,将六经三传,付之秦火煨烬;抱定束书不观、从事清谈之怠慢,宁愿作当世之‘陶隐居’,也断不再读——‘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那等的书卷。每念及此,吾心惴惴,惟有自责。想是吾逼汝太甚,正所谓‘务博而荒,志欲笼络宇宙而无所疑漏’,此岂非笑谈乎!孔子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汝既非高才吊诡之士,吾自不必强求。只盼汝再莫喜新厌旧,‘浅近而不学,疏略而轻言’。人生之大,无非江湖之远、庙堂之高,平淡才是真滋味,愿汝心中常怀感恩之情,自求保全。
吾已近花甲之年,鬓发双白、精力日衰,不啻朝露余晖。所幸身体康健,除有小恙、并无大碍,此吾之幸,汝之幸也。近来,春日苦短、长夜漫漫、少眠多梦,思汝日甚,半生时光,恍若在目。常忆当年,‘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朔雪漫关塞,烽戍断狼烟。吾所留憾事颇多,不可枚举,惟两件刻骨铭心:其一,半生荒废,潦倒度日,于家国而无一用;于子孙难留荫庇之泽,反而遗祸无穷;其二,吾早年丧妻,孑然一身,令汝凄苦,难享天伦。每念及此,拊心泣血,肝肠寸断,吾心痛矣。值此烟花三月、春深路远之际,‘老夫聊发少年狂,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望汝勿念,吾自当珍重。
吾半生心血,倾付汝身。此养育之情,殷殷之意,不求为报。只盼汝体念吾之苦心孤诣,讷言敏行,慎独自处,淡泊随缘,则吉人自有天佑!讷言敏行,则知行合一、体用不二;慎独自处,则持身静肃、进退自如;淡泊随缘,则至道无他,惟嫌拣择。切不可放鹤于深水,置鱼于高枝,此牝鸡无晨之至理也。更不可追名逐利,蝇营狗苟,窃为城狐社鼠之辈,难为叶家所容。古人云:‘致知、格物,修身、齐家、报国、平天下’,此内圣外王之道也,实为齐东野语。从古至今,仅传于道统腐儒之口,存于帛书简牍之上。《春秋繁露》有云,‘物莫无合,而合各有阴阳’。天道无他,圣人岂独存乎?此画地为牢之道尔,万不可强求。老子云:‘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此中深意,只可意会。和而不同,周而不比,方显君子之风范。大道至简、隐而无迹、朴而无名。王弼云,‘动息则静、语息则默、雷动风行、远化万物、寂然至无、是其本也’。汝当思之!勉之!
言及此,吾心已乱!空有满腹之言,苦无生花妙笔。盼汝体念高堂念远之情,细思吾言,慎之切切!
叶文命
2006年某月某日”
五月,春日正浓;老屋内,乍暖还寒;刺目的阳光,在地板上画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如阴阳两隔。叶冬呆坐在暗影里,手里捏着这封信,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半空。信,是他一个月以前收到的,而今天是父亲失踪的第十三天。这封信凭空而来,很是蹊跷,这是父亲自他出国以来的第一封家书。虽然人常说“家书抵万金”,但是这封信的份量却显得更加沉重。在字里行间,父亲一反常态,抑儒尊道,机锋转语,攀附古义。信中的调调也很让叶冬担心,谆谆教诲中饱含了浓浓的离殇之情,很像是一封诀别的信件。但是,他转念之下,一想到父亲那刀刻般的面容,冷峻的神态,又让他把这些狐疑一股脑地抛到九霄云外。可是不承想,仅仅一个月有余,他冥冥之中的那丝不安竟然真的变成了现实。
最先发现老叶失踪的是邮局的快递员。一张包裹单,成了粘在他手掌中的烫山芋。这封有归处无来路的信笺并不符合邮局的书写章程,更少了一份中国人特有的“来而不往非礼也”的客套,而收件人的隐匿不见——敲门不答、手机关机,更使快递员着急上火。他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拿着这张快递单,去求助物业,这才找到了叶冬姑姑的手机号码,这是一个应急的联络方式。快递员即刻把电话打了过去,叶冬姑姑的出现,才让他如释重负。在道谢声中,姑姑送走邮递员,打开了家门,屋里的一切立刻让她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情绪。在卧室里,一片狼藉,于纤尘不染中,尽显行色匆匆的慌乱。衣柜的门敞开着,各种衣服被扔了一床,一个拉杆行李箱平躺在地板上,如命案里受害者的尸身,已经冷得让人心里发寒。在餐厅的餐桌上,摆放着几盘菜,颜色依旧,但已经发酸带臭,如某类精英分子,徒有其表。在杯碟间,还有两只酒杯,各剩下半盏残酒,并未饮尽。此刻人走屋空,那酒中的情谊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电饭煲里是满满的一锅米饭,没有被翻动过,已经发黏,拖泥带水,如同吃人的沼泽。种种迹象表明,老叶离去的时间已经很久了,而且离开的时候非常匆忙。姑姑一时之间乱了方寸,抓起手机就给老叶拨打电话,可是电话那头传来的还是令人失望的声音——“手机已经关机”。姑姑惊得六神无主,她呆坐了十分钟,脑子里乱得像那锅如泥沼一样的米饭。最后,她鼓足勇气,报了警。
当叶冬接到姑姑电话的时候,彻底懵住了。姑姑和他父子二人之间的情谊寡淡得如同白开水,自他记事以来就形同陌路,别说是越洋电话,就是相处在同一个城市的时候,也不走动。而此刻,他竟然听到了姑姑的声音。叶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甚至以为这不过是一出家庭闹剧,直到他听到姑姑啜泣的声音,才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叶冬愣了足足有一个小时,三魂七魄飞度了几次关山,这才清醒过来。而后他一刻不停地订机票,向学校请假,赶赴机场,以致于后来发生的事都浑浑噩噩的,仿佛做梦一般。他盼着早一刻归家,可是离家每进一步,心就越沉一分,即便飞行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上,他依旧觉得速度太慢,恨不得化作一颗流星,哪怕一秒钟后坠落在家乡,也比这样的煎熬好受得多。等见到姑姑的时候,他的一双眼睛已经熬得通红,好像失魂落魄的孤魂野鬼一般,惶恐不安。此刻,他坐在椅子上,欲哭无泪,心里长满了荒草。他面对空无一人的老屋,面对明暗分明的墙壁,面对玻璃窗上斑驳的树影,哑口无言。他心里却在大声地呼唤:“父亲,您到底在哪里?”叶冬手里的信已经被他反复阅读过很多次,几乎可以背诵出来,哪怕是一个标点符号,也不会读错。而此刻,他恍惚间,似乎看到父亲就站在他的身旁,似嗔似笑,正用他那低沉缓慢的语气,娓娓道来。空气似乎都凝固住了,时间好像在倒流,在家的气息中,还淡淡的残留着父亲的气味。叶冬抓起餐桌上的酒瓶,狠狠地灌了一大口,二锅头的瓶子盖一直敞开着,酒已经挥发得变了味道,他的口腔里立刻冒出一股酸水。他站起身,机械般的走到冰箱前,取出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又重重地摔上门。冰箱被震得一阵晃动,如不堪重负的垂垂老者簌簌发抖,一张快递单映入他的眼帘。快递单被冰箱贴粘在门上,显得格外醒目。叶冬漫无目的地看了看,立刻引起了他的好奇。快递单上收件人姓名一栏写的是叶文命,发件地址一栏只写了‘南京’两个字。
中午草草地吃过饭后,叶冬去了派出所询问情况。派出所的民警除了过于草率的安抚之外,并没有给他带来一点希望。那人的话缺盐少醋,傲慢得不可一世,带着几分教训的口吻,好像是说,既然伯夷叔齐不肯食周粟,那么就应该任由他们求仁得仁,他们的死活自然与旁人无干。那民警是一个地道的北京人,个子不高,小分头油亮,说话的时候,嘴里含含糊糊的,像是一边吃着滚烫的豆腐,一边在漫不经心地敷衍,一心二用难免让听者有几分冷落之嫌。叶冬猜不透此人的心思,自然束手无策。他本想拿出民主人士鼓吹的人权来捍卫一下自己的尊严,可是转念一想,谁有功夫扯这个淡。西方社会所谓的民主只服务于精英阶层,永远和专政二八开,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强悍的英雄出现在好莱坞大片中,这都是被民主给逼的。于是,他什么话也没说,低着头默默地走出了派出所,心中默念“求人不如求己”!可是,决心好下,事情难办。叶冬的心里一片茫然,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价,不过是一介平民布衣,既没有金榜题名,入化龙池;更没有祖宗荫庇、手握重权,自然掀不起波澜,更无法结网天下雀无所至。看来,他只能在茫茫的人海中,瞎猫碰死耗子了!想到此,他的心中泛起一股酸楚,不由得又想到自己的学业,该何去何从?恍惚间,父亲的影子如鬼魅般又跳了出来,向他勾魂一指,一下子就摘走了他的心肝。这父子二人本来就心有灵犀,叶冬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想起了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子。他不能忘,也不敢忘,那里藏着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痛,同样也珍藏着他全部的快乐。他突然意识到,他需要作出改变,需要立刻行动,决不能坐视不顾,他们是一对拆不散的父子,现在父亲不见了,他必须要把他找回来。想到这里,叶冬一下子心血沸腾起来,他打定主意,不寻到父亲绝不罢手!
回到家后,叶冬一边收拾屋子,一边开始寻找线索。父亲有洁癖,家里本来很干净,只是因为出了意外,屋里有些凌乱。叶冬收拾起旅行箱和衣物,并做着记录:洗漱用具、旅行衣物、手机充电器等等。行李箱中收拾出的东西,让他有一丝不解,在准备带走的衣物中,竟然有秋衣秋裤和冲锋衣。现在是五月份,天气只会越来越热,这些衣物的出现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父亲这是要去哪里?接着,他又开始翻箱倒柜,把家里所有能存放东西的地方搜了一遍。可除了一串家门钥匙之外,唯一的收获就是一张存折。他太熟悉了,那是父亲每次冲他炫耀的时候挥动的道具,可是当他打开一看,却让他惊讶不已,存折上只有区区的五千元。难道这就是父亲全部的积蓄?他知道父亲既没有正式工作,也没有上过三险,自然没有退休金,还要供养自己上学,没有钱他可怎么生活?叶冬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他开始地毯式的搜索。最后,秘密还是让他给发现了。在橱柜中间的抽屉里,第二层和第三层的进深有明显的差别,在底层靠背板的地方,自然形成了一个夹层,这本来是橱柜设计师的疏漏,却成了父亲藏匿物品的绝佳地点。里面也确实藏着东西,叶冬一一取出,仔细查看。有一部三星手机,一张民生银行的信用卡,和一张招行的活期存折,此外,还有一个绿皮封面的笔记本。他首先翻开笔记本仔细查看,便发现里面满满的写了十几页,全部是由数字组成的图形。初看时,那些数字杂乱无章,但是看久了就会发现,最大的数字为22,最小的为5。7、9和11出现的次数最多,呈发散形排列,如太阳光芒四射,这样的数图有十几页之多。最后一页是一幅像设计图一样的图纸,上面画着一个球体,里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沟壑,而那些沟壑和数图的格局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在这页的注脚里,没头没尾地写着“6、1、7、4”四个数字。这是时间呢?还是页码?颇令人不解!这个笔记本加上空白页恐怕也到不了六千一百七十四页,看来这组数字一定代表着某种特殊的含义。叶冬疑惑地向后翻看,又用力地甩了甩,一张发黄的黑白老照片掉了出来。照片上的父亲十分年轻,年纪在三十岁上下,身穿一身无领章帽徽的军装,显得英姿飒爽。照片的背景是一片戈壁荒漠,天上挂着几抹浮云,脚下则是碎石荒原,而远处已见连绵起伏的沙丘此消彼长,如癞病患者身上的疥疮。父亲孤零零地出现在其间,用手指着前方,一边笑着,一边说着什么,这是一张抓拍。叶冬又是一阵茫然,父亲是一九四八年生人,照片就应该是在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拍摄的,而那个时候普通人家哪有什么照相机!即使有,也会在摆拍的时候尽量保持革命者的身姿,甚至连眼神往哪个方向看也有规矩,怎么会留下这种不伦不类的姿态,更谈不上抓拍这种手段,看来摄影者的水平很不一般。叶冬随手把照片放在一边,又翻看活期存折,一目了然,每个月都有进项,数字是一致的,五千八百八十元五角,有零有整,不差分毫。存折被更换过,旧本还在,早就发黄,扉页已经被撕掉,成为永久纪念。从存取的数额来看,曾经大的惊人,远超百万。这些被花掉的钱一定是用在自己的身上了,但令他不解的是,除了固定的进项之外,父亲每次大额取钱的时候都很奇怪,有零有整,精确到分角,而最后一笔钱正是父亲失踪前取出的,数额为十四万三千八百零三元一角五分,存折的剩余金额为二十万零七百零五元一角。这些数字很不符合一般人的逻辑,一般人往往会选择取零存整,或者取整存零,而绝不会故意刁难银行柜员的。叶冬被自己的发现给惊呆了,半晌才缓过神来,这个存折说明什么呢?看样子像是工资,可是父亲没有工作,他从记事的时候开始,父亲几乎一直陪在他的身边,没有上过班。叶冬一边思考,一边摆弄着那部三星手机。手机是崭新的,但是型号有点过时,看来用的很少。他顺手开机,手机瞬间发出嘟嘟嘟的报警声音,提示电量不足,叶冬取出充电器,接上电源。一分钟以后,手机再次发出了嘟嘟的提示音,这把陷入沉思中的他吓了一跳,是几条短信。他信手翻看:“东西已寄出,请查收。”另一条是,“如满意,请来我市,面谈!”最后一条是,“请回电!”三条短信都是来自于同一个号码,号码经过了加密修改,是一连串莫名其妙的数字,显然如果按照这个号码去按图索骥,一辈子也别想找到对方。叶冬的脑袋几乎要炸开了,这些似曾相识的情节原以为都是美国大片里的噱头,不曾想却都在现实生活中发生了,而且就发生在自己父亲的身上,这让他对父亲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对方是何许人?东西是何物?父亲到底在做什么?叶冬好奇地查找手机里的通讯录、短信。好奇怪啊!除了刚才收到的那三条短信之外,什么都没有;而通讯录里只有一个人的名字——“太原老刘”。他又翻看通话记录,发现还是空白,既没有来电,也没有拨出的电话,干净得如同一张白纸。他甚至猜测到——即便去电讯公司打印清单,也不会有什么发现。他心慌意乱之际,拼命想让自己镇定下来,试图捋一捋这些纷乱的线头,还原事情的原貌,可是他的心神却再也无法安宁下来。叶冬百思不得其解,但是看来包裹单是一个线索,于是,他决定先把它取回来,看看是什么东西。他带好身份证、户口本和那张民生银行的信用卡出了门。从院门出来向右拐,过一个丁字路口,边上就是一家民生银行。叶冬来到自动提款机前开始查询,父亲很早以前就说过,家里所有的密码都是他的生日,所以他并没有碰到什么障碍,但是结果却让他再次崩溃,卡里竟然有两百万美金。那一连串数不清的零让他目瞪口呆,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之后,他去邮局取件,又一路恍恍惚惚地回到家,也没有恢复正常,他脑子里全是那些美钞上的大头像,一会儿又变成了父亲的形象,这很可笑。
快递箱不大,正面是十六开纸张大小,箱体上贴着快递单,发件地址一栏只有南京两个字,字写的龙飞凤舞,也可以形容为春蚓秋蛇,总之一看就是一个读书不多的人的笔墨。叶冬用裁纸刀小心翼翼地划开箱子,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牛皮信封,信封里也没有什么干货,因为厚度就足以说明一切,用薄如蝉翼来形容稍微有点夸张,但是也八九不离十。信封里是一张照片,和一小片一厘米见方,发黄的古旧纸片,如果拆信人稍有不慎,很可能会遗失掉。照片拍的很好,清晰明亮,赫然是一张发黄的老地图,地图上为纵剖面的世界地图,看不出什么端倪。但是从发黄的纸张来看,就连叶冬这样的外行也明白,这应该是一件老古董。他的内心深处慌乱得不行,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不知道该不该向警方提供这些线索,但是他清楚,一旦他说出这些秘密,将会使父亲陷入困境中,甚至可能会是深渊之中。父亲从小就教导他要做一个正直的人,可是在美国的这几年,他早学会了削足适履,掌握了那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法则。他犹豫着,脑子里灵光乍现,扪心自问道:“父亲的失踪事出有因,这里面牵连到了古董文物,还是谨慎为好,自己先查查看未尝不可。”他心里有了主意,人的精神也为之一振,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表,时针指向下午四点,正是人们开始不务正业的时候。父亲的手机已经充好了电,叶冬拨打了通讯录里唯一的电话号码。电话的那头沉默了几秒钟之后,便响起了一阵欢快而豪迈的歌声——“今天好运气,老狼请吃鸡~~~你打电话我不接,你打它有啥用啊。”歌手是一位保定人,口音很浓重,叶冬忍不住摇头叹息,显然这个太原老刘让他颇感失望,这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呢,还搞出这样的噱头!长时间的重复之后,终于有人接通了电话,是一个低沉的男中音:“喂——老叶,你忙什么呢?”叶冬沉吟了一下,回答道:“我不是老叶,我是小叶,请问您是太原老刘吗?您现在在北京吗?”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没有出声,过了将近一分钟,那头的老刘才又开口,“你是叶冬?这样吧,你现在马上来找我。我在天伦王朝酒店的中庭广场等你。”说完,他不等叶冬答复,就直接挂断了电话。
天伦王朝酒店位于王府井大街闹市区,幸亏叶冬抢在下班晚高峰的前一刻赶到,否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如期赴约。北京这种便秘式的交通现状他早有体会,所以,这一路上他几乎是小跑着赶路,直到坐上地铁才松了一口气。叶冬顺着扶梯直上三层,被誉为‘亚太第一’的中庭广场映入眼帘,高大恢弘的欧陆式皇家花园般的景致,让这里显得富丽堂皇、不可一世。早在十多年前,这里就成了各界宠儿们经常光顾的场所,自然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盛装的女乐手正在演奏埃尔加的SalutD’Amour,那架黑色的三角钢琴低音深沉,高音悠扬,婉转间催人泪下,让人不知不觉地沉醉在浪漫哀伤的旋律之中。叶冬掏出手机,拨打老刘的电话,可电话刚接通就被对方挂断,斩钉截铁地不留一丝情面。就在他犹豫是否要再次拨打的时候,一个矮胖的中年人朝他走了过来。“你是叶冬吧?”叶冬顺着声音仔细打量面前的这位中年人。老刘,年纪在四十开外,身量不高、大腹便便,一张胖胖的圆脸,红光满面,鼻子头上闪着贼光,精干的寸头,两鬓处搓出青茬,浓密而黑亮;他上身穿深灰色T恤衫,外面套了一件杰尼亚牌的西服,敞着怀,下身穿一条灰色西裤,皮鞋锃亮,能照出人影;他手里拎着一款都彭的手包,一副大老板的作派。叶冬点了点头,算是做了回答。老刘看了看他的身后,轻声说了句随我来,便转身朝广场深处走去。叶冬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心中忐忑,脚下自然轻飘飘的。老刘选了一张比较幽静的桌子落座,时间还早,大批游手好闲之徒还无暇分身来此逍遥,所以周围空落落的,很适合倾诉心声,但是两个大男人坐到一起,让人一看便知他们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老刘掏出烟卷递给叶冬一支,吧嗒一声,登喜路打火机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的声音,随即冒出一股蓝色的火苗,老刘借给叶冬点烟之际,仔细地端详了他半天。叶冬没有理会,其实他根本不会抽烟,但是今天他没有拒绝,他觉得从父亲失踪的那一刻起,他就应该变成一个强悍的男人去面对未来的一切,去承担起责任,不抽烟,怎么看也显得有些稚嫩。但是当第一口烟吸到肺里,辛辣的味道立刻呛得他大声咳嗽起来。老刘斜着眼看着他,没有说话,一边闷头抽烟,一边用两只眼睛不住地上下打量,似乎在酝酿情绪。直到服务员送来了两杯咖啡,烟卷也燃烧掉大半,他才缓缓开口问道:“你爸出什么事了?快和我说说!”叶冬顿时满腹狐疑,反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父亲出事了?”老刘淡淡地回答:“你不是在国外留学呢吗!怎么回来了!再说,这部手机是我给你爸买的,专门是用来联系生意的,他的事你一点也不知道,更别说把手机给你用了。你能出现在这里,又找到了这部手机,只能说明你爸出事了。说吧?”叶冬想了想他的话,密不透风,而且他是手机里保存的唯一联系人,不信任他又能怎样,干脆实话实说:“我父亲失踪了,到今天是第十三天,已经报了警,警察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我只能自己查找。这部手机是我从家里找出来的,手机里只保存了你的电话号码,所以我特意来找你。”老刘的神色并不慌乱,仅是不停地追问,“你把具体的情况给我讲讲。”叶冬只好把自己最不愿意回忆的东西又重述了一遍,老刘听得很仔细,不时地插嘴询问,直到搞清楚每一个细节,而后才自顾自地又点燃一支香烟,陷入了沉思。叶冬从包里拿出信封和包裹单递了过去,老刘打开看了一眼,便放在了一边,还是默不作声地抽烟。
叶冬试探着开口询问,但是说实话,他不报任何幻想,因为从哪个角度来看,老刘都不是一个实在的人,更像是一条滑不溜秋的泥鳅,哪里会有实话告诉他,而且,叶冬注意到他刚才的神色,没有一点惊讶之情,冷静得让人生疑,好像父亲的失踪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但是,猜疑归猜疑,他必须还得问,这是他眼前唯一的机会,死马权作活马医。“我也不知道该叫你刘叔叔,还是叫你老刘,你能给我讲讲我父亲的事吗?他可能会去哪里?”老刘的思绪被打断,长长地叹了口气,伤感得有些虚假,说:“你就和你爸一样,叫我老刘吧。你爸会去哪里,我也不知道,但是关于他的事我倒是可以给你讲讲;你要找你爸,我也可以无条件地帮你,不过嘛~~~”“不过什么?”“算了,有些话还是以后再说吧,但愿这只是虚惊一场。还是先说说你爸,我和你爸认识的时候比你现在还小,有二十多年了,我和你爸差十多岁,你和我差十多岁,都是隔了半代的人。你别嫌我烦,要想说清楚那些陈年旧事,你还得容我从头讲起。我没有上过大学,家里是兵器部的,有点小势力,游手好闲惯了。那个时候,玩古玩刚刚起了个苗头,我琢磨着这行油水大,可以试试,就入了行。”老刘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似乎犹豫是否要接着说下去,他看叶冬没有任何不耐烦的表示,于是接着说:“说到这,就不得不提提老北京的古玩市场是怎么回事。从解放前到解放初期那会儿,琉璃厂、隆福寺、老东安市场是贩卖文物的地境儿。后来**期间,都破四旧了,谁还敢玩这些东西,散落在民间的文物也都是按‘三统一’的政策,由国家统一收购,那时候北京有专门的文物商店干这个事。后来到了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后,民间才开始搞起了古玩的交易。最初是在龙潭湖公园那边,卖点老的鸟笼子、鸟食罐、鸟杠、笼抓。后来从河北雄县一带上来了一批老农民,也不知道他们是盗墓啊,还是祖传的,整板车的往城里运瓷器,偷摸着卖到虎坊桥、地安门一带,北京最早玩古玩的那帮哥们,谁不知道‘追大筐’的时代。再后来,人们的胆子大了一点,就把古玩放到宣武公园北门外的‘鬼市’上,混在旧货里面卖;可没过多久,宣武公园的人就不让卖了,文物贩子们只好把阵地向北转移,跑到长椿街国华商场那边偷着卖,把卖菜的那帮人都给挤走了。那时候也讲究躲城管,不过那时候还没有城管,主要是指工商的那帮人,就是那个意思吧,只要一有人来抄,卷起包袱皮,兜着东西就跑。与此同时,在东城区的鼓楼一带也成了气候,形成了一个小型的交易市场,不过都是黑着干,和爆肚、炒肝的摊子混杂在一起,之后才慢慢地有了大棚子,形成了一个个摊铺。再之后,工商那帮人出于管理方便的需要,集体把这些摊铺东迁到沙板庄,这里就是后来古玩城的原址。值得一提的是,距离沙板庄西北一箭之地有一片土坡,不知道怎么修来的造化,估摸着是因为那里没人收管理费的缘故,也成了气候,那就是后来的潘家园。至于什么古玩城啊、西城的荷花市场啊、东城的皇城根、朝阳的亮马,崇文的红桥都是九十年代中期以后的事了。”说了这一大串,老刘满意地咽了一大口唾沫,又抽出一支香烟点上,得意洋洋地吸了一口,神往地凝视着半空,显然他在顾左右而言其他,目的是在编词。老刘跑题了,这一点没出叶冬的意料,这种人喜欢摆老资格,说话没边没沿,信口开河惯了,按北京话来说就是一位“侃爷”。叶冬也不出声打断,任由他信马由缰地胡扯。直到老刘沉默下来,他才缓缓地问:“那你和我父亲是怎么认识的?”老刘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一条笔直的烟柱朝叶冬飘了过来。“回想起那个年代,心里舒坦啊,我和你爸认识就是在长椿街那边,具体时间记不住了,反正是八十年代中期的某一天。当时,我正要帮朋友收几件瓷器,就在国华商场附近闲逛,遇到了一个老农民,他黑不溜秋的手里攥着一块淡绿色发黄的玉石把件。老农民一口山东口音,我听了半天才知道,他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还要急着带老伴去看病,要不是落了难,绝不会卖了这块祖传的玉,说的那个惨啊。我这个人没别的优点,就是一个字——忒善。结果就中了招。光听他的故事了,也没仔细看,就花了一千块钱收了那块所谓的明代玉石把件。可是走出去没多远,我心里就嘀咕起来,这玩意,黑灯瞎火的也没看仔细,我哪懂玉啊,就知道应该是白亮亮的,或者是绿油油的,可是手里的这块,怎么端详着怎么闹心。于是我决定回去再找那个老农民问问。可是回来一看,哪还有人啊,早跑了。我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这个骂呀,周围的哥们一围,我就把事情讲了讲,还把玉把件拿出来给大家伙看。其实那个年头真懂的人不多,大多数都是半吊子,众人品头论足一番,得出一个结论,我当了回冤大头。我心里那个熬淘劲儿就别提了。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拉了我一把,这个人就是你爸,他说借一步说话,我就跟着他走出了人群,来到一处僻静的地方。你爸拿过玉把件看了半天,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你捡着漏了,你手里的这物件是块汉玉,你赚大了。’我根本不信,就又问从哪能看出来,你爸就给我讲了阴线雕饰、玉质、色泽、包浆以及玉的雕饰风格,听了我一个傻,我知道这回是遇到了真神,哪里肯放,我们俩就坐地铁走出去好几站,才下了车,找了一家饭馆,聊了很久。自那之后,你爸就成了我的特别顾问。这就是当年认识你爸的经过,后来,我发过财,也蚀过本,但是那块玉,我从来没有舍得卖过。它就像是我的护身符,是它给我带来了好运气,是它让我结识了你爸。”说到这里,老刘又深深地叹了口气,算是故事的结尾。
叶冬久久地沉浸在老刘的讲述中,想着父亲当年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瞬间,这滋味又化作一腔的悲愤,他声音略带沙哑地问道:“老刘,你知道我父亲和什么人来往吗?他会去哪里?这个信封里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父亲的失踪会不会和这些东西有关?”叶冬把一连串问题像炮弹一样发射出去。一切事情都在老刘的预料中,一套早就寻思好的说辞脱口而出,“我每个月给你爸支付五千多元的咨询费,算是工资,此外还有提成的佣金,这不都是为了供养你上学嘛。他平时也不喜欢和人交往,结识的人多数都是我认识的,全是生意场中的朋友,谈不上交情。这几年,我早作腻了古玩的生意,现在是盛世,全民玩收藏,人心叵测,生意没法做了。于是,我就改行,玩起了贸易,也就是进出口的生意。除非是推脱不掉的老客户,才勉强撑个门面,重抄旧业。因此,你爸他也不太忙,清闲得很。他平时就喜欢下个棋,听说和一个叫罗烈的关系不错~~~”“罗烈!哪个罗烈?”老刘顿了一下,接着说,“你认识这个姓罗的?这个人我可不认识,不过很年轻,见过背影,应该和你差不多大吧。”叶冬的心里冒出来一个人,罗烈,他的初中同学,铁道兵的,早就失去了联系,小时候到家里玩过,但是他怎么会成为父亲的忘年交呢?还是同名同姓另有其人?老刘狐疑地盯着他,沉吟半晌才接着说:“你爸他会去哪里,这个我可真不知道,现在,我们之间的联系也少了,不像以前。至于你问的信封里的东西,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你,那个应该是《天下全舆总图》,是1763年,一个叫莫易仝的民间人士献给乾隆皇帝的地图,据说是1418年绘制的《天下诸番识贡图》的摹本。今年初,从一位藏家的手上冒了出来,很多人说是赝品,价值不大。即使那位藏家,当年也不过只用了区区几百美金就进手了,谁会为了这点钱把别人搞失踪。不过,这件东西会不会牵连到别的是非就不好说了,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谁在搞这个生意,如果需要,我可以陪你去南京走一圈。”老刘又递给叶冬一支烟,叶冬抽了几口,便大声地咳嗽起来,他连忙把烟掐灭。
就在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他突然在老刘的背后轻击一掌,然后得意洋洋地大笑道:“老刘哥,好久不见啊~~~~~~”这男人一边说一边比划,一双兰花指戳戳点点,那眼神随指法飘忽,神态如女人一般扭捏,其扭腰撅腚,摇唇鼓舌的媚态,让人一看就知他不是什么好鸟。叶冬心里一阵腻烦,老刘似乎很享受这种公众场合被恶捧的感觉,也大声寒暄起来,“我说兄弟,哪有什么好生意,哥哥我也在水深火热之中呢~~~~~~”说笑间,他猛然意识到叶冬的存在,觉得和刚才哀伤的情绪很不合拍,深感自己失态,连忙坐稳了屁股,小声说道:“我正和这位朋友说事,一会咱们再聊。”说着打发走来人。老刘打着哈哈,分明是要掩饰自己的失态,语气又渐渐地沉重了起来。他掩口道:“这孙子,跑单帮的,兼职卖屁股,我懒得搭理他,竟借钱不还了,到现在还欠我好几万呢。我说叶冬,你有什么打算尽管直说,看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叶冬涉世不深,但看老刘一眼便入目三分,他这人挂相,说白了也是一个混世魔王,招惹不得。见他又关切地询问自己,不过是猫哭耗子的假慈悲罢了,便顺口敷衍几句:“我还是再找找线索,看来我对我父亲太不了解了。老刘,你能帮我打听打听这幅地图的事吗?如果能找到发件人,我很想去南京见见他。”老刘一口答应下来,其实这点小事对他来说不值一提,他毕竟在这个行当里混了二十来年,根本不存在什么秘密,南七北六这常跑的十三个省,哪没有个熟人。老刘也真想帮叶冬一把,一是叶文命这人确实不错,帮了自己很多年,这些年自己能够发达,人家可是居功至伟;其次,老刘这些年和下地的那帮人勾勾搭搭,特别是三峡库区清理以来,得到了不少好东西,好东西见多了,见识自然也就长了,心气也见天的高。他和叶文命闲聊的时候,早发现老叶深不可测,尤其对于古代风水易学颇有研究,他猜测老叶手里肯定还藏着许多稀罕物,诸多原因加在一起,老刘觉得自己在这件事情上责无旁贷,必须要勇往直前。但是,叶冬这个愣头青让他有点含糊,这孩子胆子大,毕竟留过几年洋,肚子里肯定有点墨水,自己又有大主意,不好控制啊。老刘提醒着自己,千万悠着点,别让这孩子把自己带到沟里去。叶冬看着他,只见他的大眼珠子转来转去,心里早清楚他在打自己的算盘,也不说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便起身告辞!老刘也站起身,抄起手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厚厚的两沓子钞票,都打着捆,显然是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递给了叶冬,“叶冬,你拿着吧,你爸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一有消息,我就给你打电话,就是这部手机,你做好准备,咱们随时可能出发!”叶冬用力地点点头,却没有伸手接钱,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倨傲态度,仿佛中农工建四大银行都是他的小金库似的,说:“我有钱,谢谢!保持联系!”说着,他挂着一脸惨淡的笑容转身就走,把老刘晾在当场。老刘尴尬地挤出一脸假笑,一直目送着他消失在扶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