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来之前曾经想过,保留‘始皇教导小队’一部分人,再将一批刚刚征召入伍,拥有高学历的士兵送进来,达成高学历新兵与身经百战老兵混合,优势互补的效果。”
刘招弟目视全场,在这个时候,几乎所有“始皇特战小队”成员都将她列入了敌人范畴,可是她却毫不在意,她的声音响彻全场:“可是一见到你们,我就犹豫了。你们很强,但就是因为你们太强了,我在你们的身上看到了一股骄兵悍将式的气息。也许你们自己都没有发现,在你们区区五十多个人的小队中间,都自然而然分成了两个群体。一批,是以你们副队长燕破岳为首,经历过最残酷血战的十几个老兵;另一批,是在一年半前,重新补充进来的成员。你们以军功、资历、战力形成了自己的等级制度,这原本无可厚非,但是,我又怎么能、怎么敢把那些刚刚大学毕业被特招入伍的学生兵,送进你们这群只以实力论高低的骄兵悍将中间?”
说到这里,刘招弟猛然提高了声音:“告诉我,如果我把你们中间一半人淘汰出局,又将一批只接受了三个月新兵训练的青瓜蛋子送到‘始皇’,顶替你们曾经战友的位置,你们这些骄兵悍将会怎么对待他们?是耐心地帮助他们,传授他们知识与经验,让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成为合格的特种兵,还是天天对着他们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冷嘲热讽,直至把他们的自信和骄傲全部折断,成为一批再无任何用处的庸才?”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一群连子弹都没有打过几发,进侦察连都困难的“后门兵”,就因为读了个大学,就是天,就是地,就是上帝,就是主宰,就能让他们这些上过战场流过血的老兵,像对待祖宗一样哄着、劝着、小心翼翼服侍着了?
一句话,凭啥?
刘招弟一挥手,一名女兵将一台带着液晶显示器的盒状仪器搬到了主席台的桌子上,刘招弟轻轻点着这台一看就造价相当不菲的仪器,沉声道:“这是一台法国制造‘皮勒尔’车载型反狙击手系统的处理终端,这套系统通过一系列声音传感器测量敌方狙击手射击时,枪口喷出的枪焰和弹丸飞行时形成的冲击波,精确计算出敌方狙击手的位置和距离,甚至能够计算出敌方狙击手使用的枪械口径。现在不只法国,就连美国、意大利和澳大利亚特种部队,也装备了这种反狙击系统。”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那台名为“皮勒尔”反狙击系统终端处理器上,这种东西的出现,代表着狙击手在射杀目标后,被敌方发现的概率十倍甚至是百倍地增加。一旦这种装备在战场上大面积普及,一名狙击手在战场上射杀上百,甚至是几百名敌军的传奇故事,也许就会被终结。
这样的装备,刚刚在世界顶级特种部队中列装,对于中国特种部队来说,它是一个非常新鲜的东西。
刘招弟将一本厚厚的手册,放到了“皮勒尔”反狙击系统终端处理器的旁边:“这台机器出现故障了,不过还好,我这里有机器维修保养手册,你们谁能比对着这本维修保养手册,将终端处理器修好?”
燕破岳他们的确接受过类似训练,他们不但能驾驶坦克、装甲车,甚至是直升机,也能对一些小故障进行紧急排除,但是看着刘招弟手中那本维修手册,却没有一个人敢站起来接受这份挑战。
燕破岳和萧云杰对视了一眼,萧云杰在轻轻摇头,让他们连稍稍尝试都不敢的理由是,那本维修保养手册上面,印的赫然是有如天书的法文!
“看不懂法文?”
刘招弟眉角轻轻一挑:“也对,除非是上了法语专业,否则又有几个人会接触到法语,说到底,英语才是国际通用语言嘛。”
刘招弟将维修手册倒翻过来,将书页重新打开,露出了分开看二十六个字母大家都认识,但是组合在一起,就彻底抓了瞎的英文版面:“这本维修手册,不但有法文,还有英文。这下没问题了吧,谁来?”
这群面对任何强敌都敢挺身一战,哪怕是同归于尽也绝不后退半步的中国特种兵精英,在这个时候全部保持了沉默。
“不会吧,?了?”
他们去参加高考的话,成绩最好的一个,估计都达不到及格水准,又怎么敢拿着那本里面充斥着各种机械专业术语的英文维修保养手册,去修理那台绝对精密,只要稍有差错,就会烧毁的数据终端处理器?
对方已经出手,可是他们却没有人敢接招,也就是因为这样,他就算是再不甘、再憋屈,面对刘招弟那辛辣到极点的冷嘲热讽,也只能沉默不语地坐在那里。
在会议室里,到处都可以听到“咔啦”“咔啦”的刺耳声响,那是特种兵们握住双拳时,用力过度,指节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
“在中国特种部队,高速向高精端领域靠拢的时候,你们一定会接触到很多类似于此的尖端设备,它们有些是国内还处于小批量试验阶段的产品;有些是国家通过各种途径,从外面找到的制式装备;你们会发现,自己掌握的知识,开始不够用了,你们必须学会使用、保养和维护这些世界上最精密,也许同样是最昂贵的仪器,并在演习或者实战中,得到第一手数据资料,将它们反馈上去,成为中工科研单位改良创新武器装备的最重要参照。同时,你们还需要积累使用这些尖端武器装备的经验,以自身为榜样,带领整支特战大队学习这些经验和战术。这就是进入高精端时代,身为教导队,必须肩负起的责任!”
刘招弟目视全场,她伸手在面前那本厚厚的维修保养手册上轻轻弹动,发出一连串“噗噗”的闷响。她的声音中,透着浓浓的挑衅与质疑:“你们,行吗?”
依然是死一样的沉默。一群曾经是中国最精锐的特种兵,也因此而万分自豪的军人彼此对视,他们的眼神中,除了愤怒与不甘,还多了一丝无法掩饰的焦躁不安。
他们必须承认,现在的中国特种部队和美国特种部队在战力上出现了巨大的差距,他们也承认,这种差距已经不是他们在训练场上多跑几圈,多背几公斤负重,或者在原始丛林中,多和毒贩护卫队打上几场,就能弥补的。
中国特种部队必须进行战术改革,他们必须学会像美国特种部队一样,在战场上进行多兵种协同作战,拥有外科手术式高精端打击能力;他们也必须学会使用和维护保养那些太过精密、先进而昂贵,说明书也许都不是中文的机器设备。
而这些,恰好就是他们的软肋!就像昨天他们以轻松的态度,填写完“调查问卷”后随口说的那样,如果学习好的话,他们就去考大学,上军校去了,有了更多、更好的选择。
城市兵还好一些,他们至少是高中毕业,那些农村兵他们初中毕业就进了军营,谁不知道初中毕业证水得要命,哪怕你门门只考个三十分,学校老师最后也会给你打个六十分,让你顺利取得毕业证。
拿着这样水分十足的初中毕业证,要他们比对着英文说明书,去使用动不动就价值几十万,甚至是几百万的精密仪器,军队的经费不是风刮过来的,也不是地上捡的,就算他们自己敢拍着胸脯说保证完成任务,又有几个上级敢让他们拿着螺丝刀去“小马过河”?
一个不愿意接受却已经形成的念头,在很多人的心中转动着:难道,我们真的已经落伍了?
就在这个时候,燕破岳缓缓举起了右手,立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燕破岳的身上。
“刘老师,我有个问题,想问问您。”
燕破岳身体笔挺如剑,他直视刘招弟:“既然您这么在乎高学历、高素质、高智商,干脆把军工科研所那些科研员武装起来,贴个特种兵的标签丢进战场,让他们亲手取得第一手资料不就好了,干吗还要多此一举地弄一些刚刚从大学毕业的学生?”
面对燕破岳近乎嘲讽的反问,刘招弟微微一皱眉头:“有话直说,别弄这些冷嘲热讽来浪费时间!”
“美国特种部队,在阿富汗反恐战场上,能打出奇迹般的战果,固然是多兵种协同作战,将外科手术式高精端打击能力发挥到极限的结果,但是首先,他们得是身经百战,纵然在危机四伏的敌占区,也能生存下来的特种兵!”
燕破岳加重了语气:“再好的装备,也要有人来操作,如果他们一上战场就被人打成了筛子,再好的装备、再先进的战术,也全是扯淡!”
听到这里,“始皇特战小队”的兵王们眼睛都亮了。如果不是军纪严格,让这些老兵控制住自己的言行,估计已经是满堂喝彩,叫好不断了。
没错,那些大学毕业后才被特招入伍的新兵,他们也许是本科生,搞不好甚至会有硕士生,他们能被特招入伍,百分之百都是学霸级的人物,在学识学历方面,肯定要比“始皇特战小队”的老兵们强不止一个段位。但是,说到特种作战,说到在最恶劣环境中的生存能力,以及生存意志,那些才接受了三个月新兵训练的青瓜蛋子,肯定是拍马难及。
一群到了战场上,就是送菜的青瓜蛋子,就算掌握的知识再丰富、装备再精良,可以号称什么高精端时代的特种兵,这又能有什么用?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燕队长你和二班长在进入‘始皇特战小队’之前,也不过就是在新兵训练营接受了三个月训练的新兵蛋子,对了,你们还在炊事班放了半年的羊,但就算这样,加起来,你们进入‘始皇教导小队’,成为特种兵之前的兵龄,也不过就是九个月而已。”
刘招弟的声音,轻描淡写得不带一丝烟火色:“我亲自参与挑选的这些新兵,他们除了拥有高智商、高学历之外,体能意志也相当出类拔萃。从夜鹰突击队中挑选出一批军事技术过硬又有足够耐心的老兵,和他们混编在一起,按照训练规划,十八个月后,这些特招兵就会成为一支可以面对各种危险挑战,而且能够肩负起‘教导’重任的优秀特种兵!”
“刘老师,您是上等人,坐惯了有空调的办公室,可能并不太了解我们这群没学历、没素质、没智商的大老粗的现状。这里我礼貌、客气而认真地提醒您几句,特种兵,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工种之一。在十八个月训练期间,他们可能在翻障碍、过绳索时摔死;可能在超负荷越野拉练中累死;可能在练习徒手格斗时,被教官失手打死;可能在实弹射击时,被跳弹崩死;也可能想娘想媳妇,哭着鼻子,像个小媳妇似的半途跑掉;而他们最大的可能,是训练成绩差得惨不忍睹,被教官踢着屁股灰溜溜地滚蛋。”
说到这里,燕破岳笑了,他的笑容有着和刘招弟相类似的锋利,他的目光和刘招弟在空中对撞在一起,激起了几点无形的火光:“刘老师,您不会以为,只要身体素质够好,意志够坚定,再训练一下子,就能进入‘始皇’,成为特种部队中的特种部队吧?”
刘招弟那双清澈如水却又隐泛着智慧轻潮的双眸,落到了燕破岳的脸上。她真的不喜欢燕破岳嘴里这个充满嘲讽意味的“刘老师”称谓,她更不喜欢这一刻,燕破岳身上那股近乎玩世不恭的味道。
身为燕破岳的姐姐,亲眼看着这个男孩儿在十几名老兵的教导下,一点点强大,明明已经成长为一只可以直冲云霄的年轻雄鹰,却因为对花生的恐惧无法脱困而出,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中,“邪门”和“歪道”两位师父教会了燕破岳用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去掩饰自己的弱点,也教会了他在面对最危险必须战胜的绝对强敌时,用这样的态度来隐藏自己的锋利。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当他终于下定决心,把她列为必须战胜的绝对死敌,并且拿出这种当年他在参加夜鹰突击队考核面对“笑面虎”时,才会亮出的态度时,刘招弟的心里依然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惆怅。
但是刘招弟只是略一凝神,就将内心深处这股会影响她判断力的波动驱赶得干干净净。
“刚才刘老师给我们用幻灯片加演讲,绘声绘色,又深入浅出地讲述了一堂人类战争史研究课,就连我们这些低素质、低学历、低智商的大老粗都能听得懂,现在大家鼓掌,对刘老师表示感谢!”
燕破岳说到这里,率先鼓掌,旋即,整个会议室所有人都跟着一起鼓掌,但是在他们的脸上,却看不到任何笑容,这是一阵热烈却没有半点热情的掌声。这些老兵只是围绕在他们的副队长身边,忠实地执行队长的命令罢了。
身为表率的燕破岳,一停止鼓掌,整个会议室的掌声戛然而止,干净利索得犹如一辆时速超过二百公里的汽车,在高速奔驰过程中突然刹车,而且是瞬间静止。那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让刘招弟和两名女兵看得心中都是微微一颤。
千万不要小看这个细节,就是这么一次鼓掌,燕破岳就将“始皇特战小队”的纪律性、团队配合默契,以及他身为副队长的统率力,展现得淋漓尽致。这样的部队,在战场上必然是不动如山,只要燕破岳一声令下,更能攻势如潮!
燕破岳当众点名:“萧云杰。”
萧云杰猛地跳起,放声回应:“到!”
“刘老师给我们上了一堂精彩的教育课,我们也应该投桃报李才对,可是我们并没有准备什么幻灯片来彰显自己的格调,你就代表‘始皇’,给刘老师和她的两位助手晒一晒,我们这些低素质、低学历、低智商的‘残次品’那点拿不出手的鸡零狗碎吧。”
萧云杰一脸让人看了就心生好感的微笑,他突然脱掉了自己右脚上的军靴和袜子,一股浓郁的气味随之在会议室这种封闭环境中四处飘荡,萧云杰讪讪地对刘招弟和两个女兵解释道:“只要条件允许,我天天洗脚,还用的是香皂呢,但是天生脚汗太多,实在没有办法,还请刘老师你们多多见谅。”
根本不需要什么慷慨激昂的演说,更不需要什么激励动员,燕破岳和萧云杰就让“始皇特战小队”重新恢复了生机。
燕破岳轻咳了一声,他的表情和语气都恰到好处:“二班长,当着刘老师的面,别耍宝!”
“我没耍宝啊。”
萧云杰一脸的委屈,他抬起了光溜溜、臭烘烘的脚底板子:“刘老师您看,这是我两年前,在原始丛林追杀毒贩时,踩到那帮龟孙子一边逃一边满地乱丢的反步兵倒刺钩留下的伤口。您说说看,这些家伙,怎么就没有一点儿环保意识?”
在萧云杰的脚心部位,有一个十字形的伤疤,那种拥有尖锐钢刺,而且还暗藏倒刺的防御武器,虽然没有地雷那样可怕,但是一旦刺破靴子,想要把它拔出来,就必须做外科手术。萧云杰说得轻松,但是任何人都明白,这个小小的伤口,带来的疼痛绝不会那么轻描淡写,就算萧云杰是特种兵,也不会有任何区别。
可能是觉得自己脚底板有点脏,为了让刘招弟和两个女兵看得更加清楚一点,萧云杰还伸手在脚底板上搓了搓。这个令人恶心的动作,看得刘招弟身边两名女兵直咧嘴角,旋即,她们就一起露出了想要吐的动作,因为……萧云杰这个无耻货色,在用手指搓过脚底板子之后,竟然又一脸坦然地将手指送到鼻端,嗅了那么一嗅。
发现自己的动作不合时宜,更和“始皇特战小队”二班长的身份过于不符,萧云杰讪讪地迅速放下手,还把搓过脚底板子的手指搓了搓,又在衣服上抹了抹,看到这一幕,两个女兵不由自主地一起倒翻白眼,一群老兵却都笑了。
刘招弟的双眼轻轻眯起,在以前无论什么时候,她和燕破岳产生矛盾,萧云杰总是以和事佬的身份,站在一边和稀泥。而这一次,他终于立场鲜明地站到了燕破岳那里。而且别说,他们真不愧是“狼狈为奸”的黄金组合,燕破岳带头鼓掌,针锋相对向她们展现了一支百战强军的“形”;萧云杰这当众脱鞋,弄得十里飘臭的动作,在引得人人侧目的同时,让很多人都忍俊不禁,不动声色间就化解了刘招弟精心准备,可谓是温水煮青蛙的“势”。
这两个她眼里曾经的小屁孩儿,现在一个已经骁勇善战,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登高一呼应者如云,打出最灿烂的攻击;另一个诡计多端,更对人的心理掌握得炉火纯青;而他们之间那种已经融入骨子里的熟悉与亲密,让他们根本不需要语言,甚至连眼神交流都不需要,就能打出最经典的组合攻击。
“二班长,当着刘老师她们的面,注意点形象!”
燕破岳果然在这个时候,开始扮红脸了:“刘老师可是高智商、高学历、高素质的国宝级人物,拿点干货出来,否则的话,小心被人当成跳梁小丑!”
萧云杰撇起了嘴角,一脸受委屈小媳妇般的幽怨,却又因为军队中等级森严,燕破岳官大一级,只能不情不愿地伸手去解开了军装,露出了他如猎豹般线条分明、充满爆炸性力量的胸膛。
看到这一幕,就连刘招弟脸上都露出一丝惊异,而站在旁边,刚才脸上露出不忿神色的女兵,更是伸手猛地捂住了嘴巴,就算是这样,一声压抑的惊呼仍然从她们当中一个人的嘴里传了出来:“我的天哪!”
在萧云杰的上身,她们首先看到了一条一尺多长,横切他的胸膛,看上去就如一条蜈蚣般狰狞的刀痕。那是毒贩垂死挣扎,用开山刀猛劈而下,差一点儿把萧云杰当木桩劈开留下的纪念。在萧云杰的肩膀上,有一块巴掌大小的死皮。那是萧云杰在原始丛林中被毒性惊人的毒蛇咬了后,为了救他,燕破岳连麻药都没有来得及打,拔出格斗军刀,直接在他肩膀上硬生生剜下一块巴掌大小,足有半寸厚的肉。用萧云杰自己的话来说,这块肉拿到西餐店,都够做一人量的牛排了。而在萧云杰的腹部,有着密密麻麻十几道伤疤。那是一年半之前“始皇”遭遇敌军伏击,为了迷惑潜在敌人,萧云杰主动扑到地面一个啤酒瓶上,任由碎玻璃片刺入他的身体留下的杰作。除此之外,在萧云杰的上半身,还有弹片留下的划伤、火焰留下的烧伤、手枪子弹留下的枪伤……
萧云杰的身体,几乎就是一部关于受伤与治疗的百科全书。
除了这些伤疤,在他的右肩肩胛部位,还有一块三角形的厚厚老茧。那是他在训练场和战场上,打出几万发子弹,终于因为枪托后坐力不断施加在肩胛同一部位,留下的光荣印记。在他的右肩上,那条清晰可见的青色瘀痕,则是他总是习惯在右肩背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于一点点一点点铭刻上去,直至这一辈子也无法再消除的烙印。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萧云杰,看着他的上半身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再看看这些坐在自己面前一声不吭、脸色平静,似乎对这一切已经习以为常的“始皇特战小队”士兵,刘招弟真的怔住了。
她在来夜鹰突击队之前,已经对这支特战侦察大队,尤其是“始皇教导小队”,进行了最细致的研究,她能清楚地说出在场任何一个人的姓名、年龄、身高、体重、血型,以及他们的军事技能优、缺点和他们的性格。
可是直到面对这样的萧云杰,刘招弟才发现自己错了。她看到并记住的,只是一堆堆冰冷的数字,而特种兵他们是一群活生生、有血有肉,受伤了会流血,伤心了也会哭泣,开心了会放声大笑的人!
就算是刘招弟,都无法想象,这些老兵究竟付出了多少鲜血与汗水,身上有多少伤痕,多少次从泥泞中挣扎着爬起,多少次和死亡擦肩而过,多少次和被淘汰出局的兄弟挥手道别,才能强强联手,组成一个如此精彩、如此强大的“始皇”!
他们是骄兵悍将,他们目空一切、眼高于顶,他们没有海纳百川的胸怀,他们自成体系,抱成一团,排斥任何不是他们同类的成员,也就是因为这样,秦锋大队长才会将他们中间最优秀、最出类拔萃的燕破岳提拔起来,成为他们的副队长,否则的话,“始皇教导小队”的实际指挥官,怎么可能是一个刚刚年满二十三岁的燕破岳?
刘招弟一直认为,这批老兵身上有着太多的缺点,“始皇特战小队”更成为包容他们缺点,甚至是纵容他们缺点的大本营。也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下定决心,要将“始皇”全员淘汰,哪怕燕破岳会恨她、怨她,也在所不惜。
但是在这一刻,看着萧云杰身上那一道道战士最光荣的勋章,刘招弟终于真正懂了这批人。他们是一群狼,一群身经百战,纵然伤痕累累,依然可以游荡在苍茫大地,依然可以对月长啸,百兽都要为之震惶的狼!
而狼的同伴,当然必须是能够陪它们转战千里,一起受伤,一起舔着伤口,一起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再对强敌发起攻击的狼!
“‘始皇特战小队’于四年零两个月前组建,在十八个月训练中,二人重伤不治死亡,九人致残,三十七人骨折受伤,轻伤无数,淘汰和主动退队九十六人次,等于将整支小队重新组建了两次;迄今为止,打击毒贩、恐怖分子、外籍雇佣兵,战斗大小五十四场,共计二十二人阵亡,受伤四百二十八人次。”
这些数据,刘招弟也曾经看过,当时她有过片刻的惊叹,但也仅仅是片刻的惊叹罢了。直到这一刻,面对萧云杰那满是伤疤的胸膛,听着燕破岳慢慢说出这一个个数字,一种异样的压迫与凝重,就像夜幕中的巍巍群山一样扑面而来。“尊敬的刘老师,您觉得我们已经无法担任‘教导’之职,这个我不予辩论。只是,您挑选了一批高学历、高素质、高智商,而且是学智体美劳兼优的五好学生,您真的认为他们只需要接受十八个月训练,就能成为合格的特种兵了?”
萧云杰一边重新穿起军装,一边对自家兄弟进行递补式火力支援:“别看那些高素质、高学历、高智商的新兵蛋子,一个个表决心、露勇气,以为都是黄继光、董存瑞似的,一旦真把他们拉到战场上,子弹在空中嗖嗖乱飞,炮弹打过来,炸得肉块满地乱飞,一个圆球滴溜溜滚过来,低头定睛一看,好家伙,这不就是一颗战友的脑袋吗?而战友脑袋上那张嘴巴,还在一上一下、一张一合地嚅动,似乎想要说出什么遗言;那双充满绝望的眼睛,更是带着对这个世界浓浓的遗憾嘛!到时候是千里马,还是百里骡子、十里犬,那还真得拉出来遛遛才知道。刘老师您可得小心挑选,别训练来训练去,浪费了大量纳税人的金钱,最后却训练出一批外表光鲜,扛着一大堆什么声呐反狙击系统,什么单兵作战系统,什么gps定位系统,还能精通英、意、德、日、法、中、俄诸国语言,可惜就是不堪一击,一打就?的驴粪蛋儿。”
燕破岳和萧云杰已经联手,将刘招弟营造出来的氛围,以及成功植入每一名老兵心中的理念清扫得干干净净。
这些家伙原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刺儿头,既然自家副队长都已经开始冲锋陷阵了,没道理其他人只会坐享其成。有老兵开口了,这个老兵有着一口浓重的南方腔,声音有些抑扬顿挫:“刘老师啊,您用十八个月的时间,外加天文数字的人力物力,训练出这么一批高素质、高学历、高智商的娃娃兵,他们就是您的产品,从理论上来说,要比我们更强、更优秀的新款产品,他们也必须比我们更优秀、更强大,才能证明您的决策是英明的,投资是正确而且能得到巨大回报的。可是您想想看,就算他们接受了十八个月训练,敢自称特种兵了,拉出去和‘始皇’打上一场,我们二十个,甚至只需要十个,就能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哭着喊着回家找妈妈。这样的‘特种部队’,抗风险能力太低,中间断仓的可能性太高,这个长达十八个月的投资项目,要慎重啊。”
刘招弟斜眼轻瞄,她认识这个老兵。他的真名叫吕小天,绰号“吕不韦”,家里条件不错,开了一个拥有两千多人的塑料用品厂,专门生产外贸型餐具,曾经主动投奔燕破岳和萧云杰,在炊事班放了六个月的羊。在燕破岳和萧云杰被夜鹰突击队挑走之后,孤掌难鸣的吕小天,则靠着他过人的精明,硬是混进了师直属侦察连,成为一名侦察兵。
事实证明,吕小天不愧“吕不韦”这么一个代号,他的感情投资获得了巨大成功,燕破岳成为“始皇特战小队”副队长后,亲自将这位曾经一起放过羊、宰过羊、熬过羊汤、烤过羊肉串,还种过人参的“狐朋狗友”给挖了过来,成为“始皇特战小队”中的一员。
这家伙,从战斗力上来说,放眼整支“始皇”,也只能说是垫底的,但是他的眼光毒辣独到,擅长锦上添花,一些牛黄狗宝花花肠子,和燕破岳如出一辙臭味相投。
简单地说吧,以前燕破岳喜欢说,擅长做,现在却限于“副队长”身份,不方便做,不能说的鸡零狗碎牛黄狗宝的,他家伙全部包圆了。这么一个八面玲珑、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精明到骨子里的家伙都敢站出来,主动向刘招弟叫板了,这本身就已经说明,在这场对峙中,刘招弟就算没有落入下风,双方的对峙也进入了平局。
而且刘招弟必须承认,她还是小看了“始皇”,小看了这群能支撑起“始皇”名号的老兵!
就像燕破岳说的那样,美国特种部队之所以能在阿富汗战场上取得如此惊人的成绩,他们除了装备了最先进的武器,拥有最先进的战术,有最强大的空军进行协同支援外,还有一点儿同样重要,他们是一支在单兵作战和团队配合上,都不会比现在的“始皇”弱的超级劲旅!
先进的武器、强大的团队,这两者缺一不可。而美国特种部队能两者兼备,绝不是一日之功,是几十年日积月累,慢慢人员更迭形成的结果。
“始皇特战小队”现在都保留着每隔三个月,进行一次内部考核淘汰,刷下成绩最差的三个人,再从夜鹰突击队补充三名新成员的淘汰激励机制,如果可以用潜移默化的方法,每隔三个月向“始皇”输入三名特招兵,他们的反应绝不会这么激烈。
只可惜,发现自身不足,已经落后于时代的中国特种部队,必须奋起直追,哪怕是有揠苗助长的嫌疑,也得努力向上冲,他们真的没有那么多时间去进行这种过于缓慢的换血。
刘招弟心头一转,就在她迅速构思新的战术,准备再次发起进攻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
燕破岳猛地站起,放声喝道:“起立!”
“哗!”
会议室中,五十多名特种兵的动作,整齐划一得犹如接受过千百次彩排演练。
是大队长秦锋和参谋长两个人一起走进了会议室,秦锋的心情绝对称不上好,就连一向喜欢以笑容对人的参谋长,在这一刻,也是脸色沉穆。
“始皇特战小队”是夜鹰突击队自组建开始,就从中挑选最精锐成员组建的王牌部队。如果在战场上,他们就是夜鹰突击队的尖刀,是秦锋这位大队长手上轻易不会动用的撒手锏!
如果没有“九·一一事件”,没有美国特种部队太过出类拔萃的表现,没有刘招弟和他长达十个小时的谈话,秦锋绝不会同意,对他视若珍宝的“始皇特战小队”进行大换血式的淘汰与改良。在和刘招弟一夕长谈后,秦锋想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如何用最快的方法让“始皇教导小队”率先能够适应新时代战术,而是如何抚慰那些被淘汰出来的兵王,如何继续重用他们,不要让这些已经为国家流了太多血与汗的老兵再流泪。
燕破岳和刘招弟明明是姐弟两个,是一家人,在秦锋想来,就算是有矛盾冲突,也可以私下消化解决了。他如果没有老眼昏花的话,他可是清楚地看到并记得,在七年前,燕破岳把刘招弟从着火的洞房里硬抢出来,并口对口喂刘招弟喝酒时,在年轻的大男孩儿和年轻的女孩儿之间,那股突然涌现的暧昧与旖旎。
哪怕那种感觉,只出现了短短的一瞬间,也必然在这两个年轻的男孩儿和女孩儿心中,留下了鲜明到终身不可能褪色的印象,这份回忆会陪伴着他们一起长大,一起变强,一起慢慢变老。
也就是因为这样,秦锋才会放心地让刘招弟和燕破岳直接爆发了对峙甚至是对抗。
秦锋和他那位出色的参谋长都没有想到,这两个已经拥有足够力量与坚强的姐弟,竟然因为各自的理由与信念成为真正的敌人,他们之间已经势如水火,再也没有了合作并存的可能。
刘招弟是推动夜鹰突击队向新战术、新时代发展的重要领航人,她不可或缺;至于和刘招弟势如水火,已经成为挡在刘招弟面前最大障碍的燕破岳,把他淘汰掉……别开玩笑了!!!
通过会议室内安装的麦克风,听到双方已经对峙到极点的话,秦锋只低声说了一句“坏了”,从椅子上跳起来就走,而参谋长也紧跟其后,用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
参谋长对着会议室中的老兵们,再次露出一个笑脸:“先散会,许队长,李指导员,燕队长,你们留下。”
会议中止,“始皇特战小队”老兵们无声地站起来,迅速离开。整个会议室只剩下秦锋、大队参谋长、刘招弟、燕破岳和许阳,以及已经连续换了好几茬儿,反正不管怎么做,也不可能超越首任,说了也白说,做了也白做,所以都会选择沉默是金的李指导员。
“你们干得真不错啊。”
秦锋的声音很平静,可是熟悉他的人都能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燕破岳和刘招弟都没有吭声。
“你们两个,一个拥有放眼全国,都是顶级的战斗力和指挥力;另一个拥有站在世界最前沿的知识眼光和推动中国特种部队进行改革的魄力。在我看来,你们都是中队最珍贵的瑰宝,如果你们能强强联合,会形成‘1+12’的质变,可是你们在一起都干了些什么?你们让我看了一出水火不容的闹剧,看到了你们为了战胜彼此,而用尽心机和手段的尔虞我诈!”
说到这里,身为燕破岳和刘招弟长辈和上司的秦锋,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愤怒和失望,他猛地一拍主席台,放声喝道:“不要告诉我,战斗力和学历学识,它们本身就是矛盾体,根本无法共存!”
参谋长轻轻拍了一下秦锋,示意这位已经怒火攻心的大队长不要太过暴躁,参谋长抓起水笔,在白板上写了几个大字,它们分别是“战斗力”“学历知识”两个词。
“现在的‘始皇教导小队’,拥有远超普通部队的战斗力和实战经验,但是却欠缺成为新时代特种部队教导小队的学历知识;而招弟你亲自挑选组建的新型教导小队,全部都是从大学毕业生中特招的新兵,我已经看过他们的资料,他们都学识丰富,有不少人还是电子信息专业领域内的精英,让他们接触新式装备和新战术理念,肯定是事半功倍,但他们只是一群普通人,身体素质再好,想成为合格的特种兵,需要相当长的时间磨砺。就像大队长说的那样,最好的办法是让两支队伍组合起来,优势互补,形成‘1+12’的质变,但是从实际操作角度来看,似乎并不可行,在我看来,如果把你们强行扭在一起,结果只会适得其反。”
作为夜鹰突击队的智囊领袖,参谋长寥寥数语,就点出了整个事件的核心。燕破岳和刘招弟彼此对视,都点了点头。
“那么,现在我们就有了两支队伍,一支擅长战斗,另一支擅长高精端武器,大家都有欠缺,都无法在中国特种部队向高精端领域转变时胜任‘教导’之职,我这么说,燕破岳、刘招弟,你们认为对不对?”
燕破岳和刘招弟再次点头,这的确是不争的事实。
“那夜鹰突击队就直接取消‘教导小队’这个编制,它本来就是我和秦队长一起谋划出来的产物!”
听到这个决定,刘招弟和燕破岳都面色不改,他们只是在静静地聆听。看到这一幕,参谋长和秦锋交换了一个满意的眼神。任他内心波涛汹涌,表面却我自岿然不动,这对姐弟虽然从不同的领域进入中国特种部队,但他们真的好棒!
只可惜,他们就是太精彩、太优秀、太强势了,才会形成这种强强对峙、没人妥协的局面。
“刚才,刘招弟不是说过,要用十八个月时间,来训练那批特招兵吗?”
参谋长慢慢说出了他为两支特战小队谋划出的方向:“在这十八个月时间里,刘招弟你负责监督特招兵,接受特种训练,争取尽快形成战斗力;而燕破岳,你有十八个月时间,带领‘始皇特战小队’一边继续接受训练和执行任务,一边学习文化课,努力提高全员基础知识,弥补自身短板,学会使用、保养和维护那些高精端武器设备。”
说到这里,参谋长这位真正的高级指挥官,脸上露出了一丝稳坐钓鱼台的笑意。可以预见,在未来十八个月时间里,有着强大竞争对手的燕破岳和刘招弟,一定会带着身边的部下,发了疯似的拼命提高、拼命成长,而且一刻也不敢松懈。
对了,对了,还有一点儿很重要。
刘招弟,可是大队长秦锋,还有他这位参谋长,看了都要眼馋的高科技、高素质、高学历优秀人才,放眼全国都没有几个。按照原本的行程计划,她最多只会在夜鹰突击队停留六到八个月,等到她亲自挑选的特招兵,适应了夜鹰突击队的环境氛围,她就会离开。但是有了这场和自家弟弟燕破岳的信念之争,她就被绑到了夜鹰突击队这辆战车上,最起码未来十八个月,她都不可能离开,要是大队长加他这位参谋长想办法彼此促进一下感情,再向上级提交二三十份建议书、邀请函什么的,说不定这位女博士就要留在他们夜鹰突击队了!
至于燕破岳,这小子天生就是当特种兵的命!
什么叫作扭亏为盈?什么叫作姜还是老的辣?
嘿嘿……
秦锋眉角一挑,斜睨了一眼自己的老伙计,脸上也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们两个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配合得恰到好处,妙到毫巅。燕破岳和萧云杰这对“狼狈为奸”,还太嫩了一点点。
秦锋接过参谋长手中的水笔,在“战斗力”和“学历知识”两个词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十八个月后,我会亲自担任演习指挥室总指挥,对两支特战小队进行一次以‘高精端打击时代’为背景的演习考核,谁能在十八个月时间里,最大化弥补自身缺陷,成为最终胜利者,谁就是新的教导队!”
燕破岳和刘招弟对视了一眼,他们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火一样的澎湃战意。
两个人同时一点头,放声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