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晋锁阳在散发出神秘光芒的子孙河水旁,对杨姬一字一句地说出关于自己今晚决定的最后一个字。
十二年前的后半轮月亮下,笼罩在东山上方的血雾也终于是彻彻底底朝着地面压了下来。
浓稠的夜色中,手持弩/箭的豹人们一个个正疯狂地抓紧天亮前最后的时间,肆意屠杀着地面上还留着残余声息的生灵。
而或许天亮之后,这东山之上就再没有除少数幸存者之外的……更多的还活在人间的子孙鱼了。
这般想着,今夜目睹着这一幕幕生灵涂炭的残忍画面发生,同时抱着女儿站立在那可怕巨型高楼笼罩的阴影下的鱼女夫人一时间双眸颤抖着闭了闭。
紧接着,脑子里回忆起刚刚独自一个人向着山顶云雾中义无反顾地去的白发青年背对着她停下,并亲口说出的那最后一番冰冷却坚定的话,眼睛里仿佛盛满了曾经那片发光河水的她却是垂下瘦弱苍白的肩头沉默了。
她不想承认自己眼下正在承受着某种煎熬,更甚至那种来自内心的折磨正在促使着她思考着一个前所未有的,万分危险的问题。
可是过往的种种连同鱼村沦陷后的一幕幕又充斥在她的脑海里,令她不得不思考起,自己这么长久以来做的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现在又是否还有挽回的可能。
而许久,无数次也曾挣扎退缩过的内心,已然模模糊糊做下了一个决定的她才抬起皎洁柔美宛若月光的眉睫,又任由随风静止的朱红衣袂沐浴在月光下,这才冲着自己黑漆漆的身后低低开口道,
“公鸡郎。”
【……夫人?】
“接下来就有劳您和老孩子们……带着杨花往山顶走吧……子孙河在这里,我无法去更远的地方……在那姓师赶去制止吞下‘年’之后注定会失去心智的公孙寿之后……这附近剩下作乱的罗刹人就由我来亲自解决吧……”
【夫,夫人……您这……】
一听到这话,瞬间愕然地鼓起的血红色眼珠子,紧张攥紧手上那面鲜红拨浪鼓的公鸡郎赶忙地抬头望向了不远处那熊熊燃起的,他心中再熟悉不过的屠村大火。
可心底却是不明白为何到了这个紧要的关头,明明有机会带着杨花立刻离开的杨姬竟然会做出此刻这种决定。
而在他身后,那帮蹲在树林雪地上呲着牙的白毛‘老孩子’们闻言也一个个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
直到捏着发白的手指尖转过头来的杨姬有些哀伤地扯了扯淡色的嘴角,又抱着自己怀里年幼懵懂的杨花柔柔地开口解释道,
“放心,我还没有打算随随便便就放弃自己的性命……毕竟只要子孙河的河水还在,我就得在这一天天继续守下去……我只是在想,为什么姓师心里已经知道,自己现在这么一去……前方可能真的是很糟糕的结局……可能他真的会因为阻止结局的发生而惨死在那里……却还是那么坚持地要去改变它呢……”
“……”
“这里面也许有前世的记忆的原因在,也有他天生的那份责任感的缘故在……可他们两个明明已经经历了生死,也已经彻底忘记彼此了,为什么还那么执着地要做这样的坚持呢?我好像……始终不太明白。”
“……”
“可就在刚刚,我好像……忽然明白了,因为就好像作为一条鱼,我无论如何都割舍不下祖先们留下来的那条河水一样,忘掉根本,生又何欢……那个姓师心中的根,其实也早就深深地扎根……在那位无论如何也要回去见到的龙王身上吧?”
这话说着,担忧而感慨地仰头望向夜空的杨姬的面颊上却是无声落下了些发光的东西,她脚下的湖水也安静地像是顺着林子里无形的河道往外蔓延开。
而恍然间透过那银河与星空想起来了什么久远的记忆,至此心中的诸多挣扎情绪终于平复的鱼女夫人才沙哑着声音低低开口道,
“姓师给了我们所有人另一种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的可能,龙君则给予了杨花第二次生命。”
“……”
“所以,就当做……代替我的小女儿,还给姓师和龙君的一份谢礼吧……其实我也想试试看,这一次我们是不是能一起改变这今夜这样令人绝望的结局……你说对吗?”
杨姬说完这最后一个字,刹那间,黑压压的天空都好像被干净的水源照亮了。
而随着她话音的落下,那先前游动在林子半空中那巨大而美丽的鱼影子也再一次在她的脚下缓缓出没。
只待最终隐忍着低下头,眼角再次湿润了一些的她这才垂下眸,对自己怀中那年幼的小姑娘最后轻轻地低语道,
“我的小花,再等等妈妈吧……再等一等……妈妈一定会最终回来接你回家的……相信妈妈……”
“……”
“等妈妈回来,我就带你……回家……等罗刹人被赶跑了……咱们……咱们就再也不用害怕了……”
嘴里哼唱着歌谣的鱼女夫人这压得很低的最后一个字随着一声类似巨大的海鱼发出的拍水声,就这样化作一团银白直指远处那可怕高楼的光束点亮了整个昏暗天空。
而在此刻另一边的林子上方,一道在杨姬口中一意孤行的白色身影却像是俯身趴在某个金色的模糊影子上,飞快地穿过一棵棵挡在自己身前的雪松子朝着遥远的山顶靠近。
白发青年身下的这影子隐约像是一条飞翔着的巨龙,但仔细看,却更类似于用一张纸幻化出来的,一道暂时能骗过寻常人眼睛的幻影。
而借由这种写下一个特殊姓氏以此请神相助的办法,孤身一人穿行于眼前黑压压的天空,同时攥紧手掌的晋锁阳心底却只有一个念头。
【在下次再见面前,不妨先答应我一个事吧。】
【什么事?】
【等一切事情了结,将来也在《姓书》里留一个位置写上属于你我的故事,不用太多描述,只留下那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好。】
【你想写什么?】
【就写上一句秦艽的心上人是谁,他又从哪儿来吧,这种话现在让你来亲口说应该不算违心吧?】
离开时,那和他一起站在周昌之木下,总是懒洋洋望着自己的模糊身影就是如此这么笑着对他说的。
事实上,他们俩之间之前说过的每一句话,晋锁阳一直都有清清楚楚地记在自己的心底。
他记得对方每一次对他笑的样子,也记得两个人一起在范村度过的每一个悠闲的时光。
也正因为如此,此刻压根无法假装无动于衷的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心口都开始有点疼痛的难以忍受了。
“忘掉根本,生又何欢。”
“……”
“他还在等着我回去,所以我一定要回去。”
这扎根于心底的想法一遍遍回响在他的脑海里,哪怕眼前尽是一望无际的未知黑暗,这种固执认真到有点可怕的想法却好似没有一分一毫地改变。
而显然并不想在这种时候分心,脸色冰冷,同时死死压抑住心头一切杂念的晋锁阳只在片刻后就朝前扔出袖子里那张写着一个‘秦’字的姓书。
这才一路穿过眼前的重重云雾驱使着这条被自己造出来的纸龙,迅速地往更高的海市楼阁方向赶,直至他终于是一点点发现了那群飞翔在半空中还没完全离去的豹人的踪影。
此刻半山腰的地方,原本挂在半空中的红色月亮已经不知所踪了。
视线所及,他们自从吞下‘年’之后就开始陷入癫狂状态的海主——‘公孙寿’已经在海市的高楼和云中,用美酒和鱼肉发狂高呼,以庆贺自己今夜终于即将得到的某件至高无上的宝物了。
刚刚从杨姬和那些子孙鱼的手里亲手掠夺过来的‘年’显然满足了它内心很大的渴/求和欲/望,以至于此刻弥漫在天空和高楼四周,呈现出眼睛怨毒,可怖野兽形状的黑雾中也不断地发出类似这样的扭曲仇恨的笑声。
“月亮……月亮……仰阿莎……我……我公孙寿……终于得到你……”
“终于……终于……您又即将再次吃掉了……这属于罗刹人的命运……终究不再因时间而主宰了哈哈……”
“这个故事真正的结局……就快要来临了……今夜就快要真正地降临在这人间了……哈哈……”
这一番贪婪疯癫断断续续的话语显然已经不似是心智完全清楚的生灵能够说出口的。
一眼望去,吞吃了‘年’的‘公孙寿’那强壮巨大的身体上正裹着类似唐时人装扮褐色锦服和金色鹖冠。
可那边缘血红血红的黑色鸟类翅膀却从雄性豹子的肩胛骨和肋骨下方中不断地膨胀,眼看着就要撑破自己后背紧绷脆弱的衣服,化作一对长满倒刺的黑色翅膀涌现出来了。
而在他庞大又疯狂的身体正中央处于一个生灵心脏的最重要位置,一颗发着红光的,也令晋锁阳感到无比眼熟东西正在他的身体里不断挣扎跳跃着。
因为,那正是与原本的那个公孙寿做下了关于时间的交易,又使他变成现在这幅怪物模样的‘年’。
他之所以会如此断定,是因为上一世的他,原本就是和‘年’做过关于时间和生命交易的第一个人。
而很确定,一旦那颗跳跃于他心口的‘年’,今夜真的满足了‘公孙寿’心中的那个最邪恶最贪婪过的愿望。
那所有关乎于故事中的人物以及东山的结局也就真如故事结束中所说的那样从此注定,再难更改了。
而在这番完全压倒性的惨烈和糟糕形势之下,要说有一个人能在此刻出现试图阻止和扭转这一切,或许连豹人们心里都是不太相信的。
而就在全无理智,眼下正被‘年’驱使着继续屠杀的‘公孙寿’化作黑雾呵斥着海市的部下进一步撕扯践踏子孙鱼们参与的尸体时,
——它们头顶西北方向的夜空却是忽然传来了一阵异样的,震撼的声响。
【——!!——!!——!!!】
这类似什么生来具有强大威慑力的动物在云后低吼咆哮的异象,如果放在十二年后,那巨人村的大多数人一定都曾经在天上亲眼见识过。
只可惜,这一次却是在十二年前的东山,而真正的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此刻还没有随着命运踏足此地。
而对于当下连血红色的眸子都恶狠狠停滞住的‘公孙寿’和大多数依旧在作恶的豹人们而言,这云中巨影翻腾,隐约有一条金黄色的龙尾在上方的游动的景象就有点骇人了。
并不知晓那条云层之后的‘龙’背后究竟是由谁驱使的,所以散落在东山附近本来还在一个劲杀地伤抢夺的豹子一众当下也略带畏惧地退后半步并窃窃私语起来。
而本就是心思极其阴沉残暴的妖物,耳朵里乍一听到山脚下部下们口中的话,一心沉浸在毁灭和屠杀喜悦中的‘公孙寿’却是当下在黑雾中鼓起了血红血红的‘眼睛’,又忽然像是被什么驱使着一般,厉声咆哮着抬起一双乌云般的豹足就冲着远处那奇怪云层出现的方向冷笑道,
“一派……胡言……哪里来的龙……哪里来的龙!!若不是杨姬那疯女人之前作怪,这东山原本根本从没有过龙的踪迹了!是谁!是谁!在这儿装神弄鬼!莫要让我将你亲手碎尸万段!!快滚出来!!快滚出来!!”
这一声声明显被激怒的可怖豹吼震得半个山顶都地动山摇,一时间连那团黑雾中央类似一只发光眼睛,又像是一团火焰的‘年’都跟随着‘公孙寿’身体的暴怒而疯狂跳动着。
而原本刚刚心中想要达到的就是这个目的,眼见那团发光的‘年’从半空中的‘公孙寿’的胸腔中隐隐约约显露出来,被彻底激怒的豹人首领当下也是朝着黑压压的天空挥舞着双手腕无暇顾及其他。
守在云雾后面脸色冰冷的白发青年一瞬间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直接驱使着身下躲藏云后的那条‘纸龙’跃出云层。
又在半空中击退了眼前的豹人群飞身攀上了那属于残暴罗刹海主的心口,并在死死抓住它掀起在空中的唐服一角,直接一伸手就活生生袭向了它化作黑雾的粘稠身体里的那个红色滚烫的‘月亮’。
“啊——是什么东西!!啊!”
地动山摇间,被触及心口的位置,以至于胸口破了一个大洞的‘公孙寿’顿时似野兽般红着眼睛厉声咆哮了起来。
这一下显然伤到了他身体的根本,也让他和‘年’的融合受到了一丝阻碍。
可令人感到后背发凉的是,在晋锁阳的手刚要触碰到那‘年’的边缘时,一直以来警惕心很重,所以迅速察觉到什么的‘公孙寿’就立刻暴怒地朝天嘶吼一声,又一挥手将他连人带纸龙打翻了出去。
这重重的一击,仿佛一座千斤坠的山朝着晋锁阳相较于黑雾中的‘公孙寿’而言显得格外单薄身体就砸了过来。
被‘年’赋予了压倒陆地上一切生灵的强大力量,这会儿也彻底陷入暴怒之中的‘公孙寿’连根拔/起地上的一棵棵雪松子木,就将试图阻拦他的晋锁阳掐着脖子整个人丢了出去。
过程中,垂着头看不清楚表情的晋锁阳那本就是凡人一具的身体,还狠狠地撞击到了一旁半空中的海市楼阁的屋檐上。
而这猛烈的撞击也直接导致了,白色的头发散落,捂着心口摔落下来的晋锁阳嘴角不自觉渗透出大量的血迹,更甚至感觉到了堪比上次从山崖上掉下来的骨骼断裂感。
好像……有什么东西扎进去了……
这样模模糊糊的感觉充斥在很不舒服地皱着眉的白发青年浑浊疲惫的脑子里。
可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没有得到片刻的喘息机会,因为他很快意识到连同头顶那团包裹着‘公孙寿’的黑雾,更多密密麻麻,手拿着弩/箭豹人也在从远处朝自己靠近。
而伴着这种弥漫着血色和绝望的境遇下,他的脑子里还伴着严重的耳鸣响起了属于杨姬的声音。
【丢失记忆和时间回到现实世界的晋锁阳并没有在回到繁华的都市,而是留在偏僻贫穷的东山县做了一个很普通的凡人。】
【他不爱说话,也从不和任何人来往,而他每天早起的工作不过就是在东山邮局的一个小窗口内将那些历朝历代烧毁的古书尝试着修复,再次撰写,一笔一划,日复一年。】
【因为非常熟悉古代传说故事,还有很多神奇的姓氏来历,有些见过他的本地人便喜欢打趣着说他在古代一定是个和山精鬼怪处的很好的读书人。】
【但其实谁心里都明白,世上有妖怪这种话不过是用来骗不懂事的孩子的。】
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这属于杨姬的声音一响起,原本还苍白着脸一动不动的晋锁阳一下子从剧痛中略微清醒了一些。
等眼见红着‘眼睛’因为暴怒而发狂的‘公孙寿’在半空中又要向自己化作一团黑雾袭来。
当下,脖子和脊椎都被这发狂的怪物差点直接折断的晋锁阳伸手在半空中抓住一朵乌云的边缘,又在快速收起眼前那条差点被撕碎的‘纸龙’后才皱着眉低声来了一句。
“……秦氏……现……”
这明显迟缓的一声落下,临时被他画在纸上的那条与秦艽的原形十分相似的‘纸龙’便又嘶吼咆哮着朝半空中袭去。
黑漆漆的天空一时被照亮,也令晋锁阳也夺得了可以短暂的反击机会。
而目睹着那团黑雾在被和有个人一样也喜欢拼死保护着他的‘纸龙’威慑了一下之后,也稍稍地停下了自己动作,面色苍白,翻身爬起来的晋锁阳这才捂着刚刚被黑雾直接穿透,所以流淌出鲜血的胸口往旁边的楼阁屋檐上爬去,又继续在夜色中的试图躲避着来自身后的‘公孙寿’的袭击。
可还没等完全他的人步履艰难地站起来,那来自‘公孙寿’身体内部的黑雾就又一次恶狠狠地冲撞了上来。
甚至直接导致他整个人再次很惨地摔到了更下面的楼阁围栏,也让那先前在脑海中折磨着他耳朵的声音继续响了起来。
【而每天晚上,他也会做到一个同样的梦,他梦到了自己好像看到了一条龙。】
【只可惜,除了他可笑的梦,他这一生再也没有见过什么神奇的龙,那顶多不过是一个凡人的幻想而已。】
“……”
脑子里的声音实在太过清晰,所以很快,胸口和腿上又多了新伤的晋锁阳就又一次从废墟中惨白着脸站了起来。
这令那团黑雾笼罩下的‘公孙寿’一时都有些愕然,仿佛在此之前,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奇怪又固执的凡人。
就好像天生根本不怕死一样,竟让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人一次次像是在濒死和复活中挣扎,一次次又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而满身是血的晋锁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来的力气,但他已经僵硬充血的脑子还是硬生生驱使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从地上爬了起来,并继续和之前那样硬是拖着眼前的‘公孙寿’和豹人们离开地面的时间。
一次,两次,十次。
一百次。
无数次。
这个漫长而可怕的过程中,渐渐亮起的天空尽头里,海市华美神秘的楼阁被黑雾中的‘公孙寿’和一次次抵抗着的晋锁阳几乎严重摧毁了大半。
瓦片,宝石,金箔还有这些以掠夺人间财宝为乐的妖物们积攒的无数财宝都化为乌有地朝着下方的地面一点点地掉落。
而就如先前一次次逃避面对结局的杨姬对‘年’的力量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和屈从一样。
仅仅凭凡人的力量,眼下已然深受重伤的晋锁阳甚至不能触及此刻被那股强大的力量笼罩着的‘公孙寿’,只能被一遍遍迎面和他缠斗在一块,又在无数次试图对抗中被这黑雾中咆哮着的怪物踩在脚下,直至耳鼻中都被那黑雾染的鲜红一片。
“吃了你……呵……吃了你……只要吃了你……故事就能迎来真正的……结局了……”
“……”
“别再继续抵抗了……没有人能够夺走‘年’……只有我才能真正地拥有它……只有我才能真正地支配它……”
“……”
“而且……呵……呵……你以为凡人的力量还足以阻止我吗……很快……很快……豹人就要占领陆地……你们所有人都将……沦为傀儡……这就是这个故事的结局……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没有任何人再能改变今夜的结局?”
这些疯癫恶意的话语从笼罩在半空中的‘公孙寿’口中一句句冒出,被这团黑雾恶狠狠掐住脖子的晋锁阳却只能无知无觉地死死垂着鲜红一片的眼睛。
他向上略微仰着的头隐约看到了天边的阳光和阳光后即将消失的模糊影子,可是必须留在这儿继续拖延时间的他却没有办法去追赶上。
他的心里真的很着急。
比秦艽没看见他躲在雪人后面,发现不了他还要着急。
比秦艽在他面前又难过了,自己没办法让他开心还要着急。
可是……怎么办呢……为什么这片天空……就是还没有彻底天亮呢……为什么明明过去了那么久,天竟然还没有彻底亮起来呢……
这样痛苦折磨的挣扎和呼喊断断续续地充斥在白发青年血腥味弥漫的口腔里,可大概是身体真的已经太累太累了,他苍白着嘴唇僵硬张了张嘴却最终还是没有一丝声音。
而相比起这些外界的嘈杂叫嚣声,此刻另一个还在他浑浊不堪的脑子里不停作响的声音其实反而来的更真切些,更甚至把他已经狼狈不堪的身体愈发地往深渊里拖去了。
【他亲手写的的每一封信都再没有寄到过他心中想要去到的地方,他的身体一天天的衰老,疲惫,可即便是这样,他都没有再见过自己想找的人。】
【有一天,老去的晋锁阳终究是独自一个人离开了人间,东山的邮局里堆满了落满尘埃的信件,还有他给小孩子们讲过的关于年轻时候的他曾经在东山的湖水中见过一条龙的故事。】
【可到头来,他所等待的龙直到他死后,也没有再在天边出现过……原来……神龙……早在多年前消失于人世,人间也不再有关于他任何的传说,而属于晋锁阳个人的命运和结局,也自此……终于到此为止了。】
这最后一句话结束的时候,毫无预兆的,一滴温度冰凉,却也闪闪发光的东西也从晋锁阳的眼眶里掉落了下来。
而仿佛有些突兀的,身体被差不多吞噬在黑雾中的白发青年也在此刻转动着充血的眼珠子,又一字一句地好似一具行尸走肉般望着东山头顶那越发洁白起来的天空喃喃自语了起来。
“……公孙寿……你以为自己……和‘年’做了交易……就能知道……什么是故事的结局吗?”
“……”
“你……肯定无法不知道……因为豹人的心里……只想着自私地掠夺……无尽地占有……这样的人……是注定看不到……这个故事……真正的结局的……”
“……”
“命运永远……不可能眷顾你……你和你的族人们……这一辈子注定都无法看到……故事真正的结局……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这个可笑……的傀儡在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我要扒了你的皮……豹女……豹子……快杀了他!!快杀了他!!”
黑雾后的‘公孙寿’显然被这被自己折磨的已经没有一丝人形的白发青年这话给激怒了,连同他身体里的那个散发着红光的‘年’也像是一团火焰一样跳跃了起来。
可没等它直接杀死这胆敢冒犯他权威的愚蠢的凡人,这一夜都被硬生生拖着留在地面的‘公孙寿’却是浑身僵硬惨白地发现了一抹投射在自己脸上的阳光。
也是在这时候,整个晚上都一片死寂的山顶上空也弥漫开了一种奇异却又无比美妙的歌声。
这是……子孙鱼的歌声?
“难道是……杨姬……杨姬那个女人……不……不可能……这不可能是杨姬!我明明……我明明……‘年’……快……快……不,不要!!!不要!!”
嘴里更多的怒吼和咆哮仿佛也说不出来,因为头顶笼罩上一层阴影的‘公孙寿’死死睁大的血红眼睛已经对上了头顶天空那随着朝阳一起出现的朱红色鱼鳍的子孙鱼。
更令面容狰狞扭曲,呈现出一股黑气的豹人首领难以置信的是,它面前的那个先前就像是死不掉的白头发小子居然真的在这一刻仿佛被一阵照射到头顶的阳光笼罩了。
而似乎是感觉到了脸上暖洋洋的温度,疲惫地闭了闭通红的眼睛,低垂着已然无力的肩膀,任由那些肮脏污浊的黑雾沾染上自己雪白发丝的清俊青年只惨白着脸没有出声。
等他虚弱地望了眼天空中已经愈加接近白昼的天空,半响耳朵里隐约已经感觉到什么拍水声正在一点点靠近的他才捏紧了泛白的手掌后,终是伸手去解下了自己脖子的那块金黄色的矿石。
虎威。
那块曾几何时,他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时拿到的神秘宝物此刻就在他的手中。
在此之前,晋锁阳一直不知道解决了公鸡郎的事情后,它对于自己而言到底还有什么作用。
但到了此刻这种身后已然没有一丝回头路的时候,仿佛忽然间明白什么的他还是最终闭上眼睛缓缓握紧手掌,又将这块打从他出生,就一直被这一世的母亲叮嘱着带在身上,据说能救他最后一命的虎威给一把捏碎了。
而令人感到由衷不可思议的是,伴随着那块发光的虎威的应声而碎,和被‘年’包裹着‘公孙寿’瞬间有些惊惧的表情。
在那金黄色的碎石头中央竟然真的藏着一张皱巴巴的姓纸,而当那一瞬间发出金色的姓书化作一道天然的光团笼罩在白发青年的身上,那尤其显眼的一个金色的字才显现了出来。
【晋】
冥冥中,一切像是又回到了故事最开始的时候。
作为姓师,他前后两世都一次也没有见过姓书里曾经出现过自己的姓氏,谁知道,在如今情况下,这张‘晋’却是兜兜转转地回到了他的手中。
而这般想着,先前也和‘公孙寿’对话到一半的白发青年也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手掌。
待眼看着漂浮在半空中那张金色的‘晋’和原先一直化作‘纸龙’保护在他身前的‘秦’终于融合,并化作一道闪闪发光的巨龙之形从天空中试图狰狞咆哮着逃脱公孙寿的心口一下子穿了过去,被那一瞬间迎面而来的巨大震荡弄得没站稳跌倒在地上的他才单手撑在地面上惨白着脸地喃喃开口道,
“因为……这是……我创造的故事,结局……本该由我来定……任何人……都不可能改变这一点……”
这么一声落下,面颊和浑身已被鲜血覆盖,又从云端上跌落下来的晋锁阳却是再没有力气开口说一个字了。
随着一下狼狈的跌跪声,满后背都是伤口和血痕的晋锁阳浑身剧痛地皱着眉倒在地上,连一直随身携带的那本姓书都化作一张张表面沾着血,亮着微弱的光芒洒落在他的身体四周。
他忽然觉得心口很痛,浑身上下折断的那些骨头也都痛的没有一丝力气,痛的好像快要说不出话来了。
更甚至清晰地意识渐渐在流失的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又一次正在经历一场堪比死亡,仿佛要直接杀死他灵魂的分别,直到他的耳朵边上再次传来一阵仿佛隔着一道透明屏障的声音……
“姓师……来不及了……‘门’已经要关上了……您即便跑……也要已经赶不上了……”
——不,一定还赶得上。
【哎,时间是从不会为任何人停下的,你还在等着什么,难道真就甘心从此和秦家的小泥鳅这样分开了吗?你这个两辈子都执迷不悟的傻孩子?】
——是谁在说话?
【你这个死猫……和他在这儿一个劲废话什么……赶紧给我站起来跑!你这个小子!!你听到没有!门已经彻底关上了!!可路还在你自己的脚下!我家那个不听人话的臭小子这次真的就快要死了!可他还在等着你回去!你难道忘了他了吗!快站起来啊!秦艽要死了!!你到底听到了没有!!】
——谁在等我?
【阿衡……快跑……快跑……只有用力地往前跑……才能够……追上时间……才有可能逃脱出困着我们所有人的命运……】
——跑?该往哪儿跑?
这些纷纷乱乱充斥在耳边的声音,像是两世的记忆和梦境都在这一刻都回到了这具曾经经历了太多太多的驱壳之中。
“跑……我要……站起来……向前跑……”
这最后一句话像是支撑着脸色惨淡的晋锁阳硬是站起来的一口气,使他摇摇欲坠地就从云上就向着更高的地方跑。
而在整座东山曾经发生的所有故事都即将在光芒和火海中彻底结束的一刹那,一片死寂中,浑身是血趴伏在云上的的白发青年忽然感觉到了淅淅沥沥落在自己头顶的金色雨水。
与此同时,他一直以来带着身上,因为刚刚从云上的跌倒,从衣服里滑落出来的某个闪闪发光的银镯子也一闪一闪地在手边亮了起来。
“下,下雨了……龙回头……龙……龙回头……”
“……”
“是……是雨水……下天上……雨了……”
充斥着血味的嘴里这么断断续续地默念着,原本已经耗尽最后一丝气力的晋锁阳也不知道是由什么神奇的力量支撑着,竟就这样一点点地像是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样,从那云端尽头的发光窟窿爬了过去。
等在终于伸出手指攀住那紧闭的‘门’一点边缘后,脸上全无血色的他才紧闭着眼睛用整个掌心死死地扣紧着那道已经关上的‘门’,又开始像个疯子一样用自己带血的额头,肩膀,手臂乃至整个伤痕累累的身体一下下像是摧毁重物一般,开始反复地撞击着眼前那个隔开两个时间的透明屏障。
“我……我在这儿……秦艽……我在‘门’后……”
“……”
“……秦艽……要是你听见了……就答应我……我在‘门’后面……你回答我……好不好……秦艽……”
“……”
“我……对你亲口发过誓……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再也不会放开……放开的……抓着我的手……不只有……你是我的命运……我也可以……成为你的命运……秦艽……”
“……”
“为了你……我愿意……一次次追赶着……可时间往前奔跑……哪怕穿过最后一次……时间的尽头……我也会用力地拉住你的手,找到你……所以……我们这一次……一定不会分开……相信我,一定相信我……秦……秦艽……你听到了没有……秦艽……”
金色的雨水还在头顶不停地下,可‘门’的那头却无论如何都仿佛没有回应传来。
但是令人感到由衷不可思议的是,那道原本坚不可摧的时间之门表面竟在这样情况下,出现了一丝类似细小裂缝的东西。
而直到心底一片冰凉绝望的晋锁阳闭着眼睛咬着血红的牙齿从门后一拳一拳地击打,直至手臂骨骼扭曲,折断将门击破而出,并从那几乎吞没那最后一点距离的黑色阴影中挣扎出,满头白发已经染成血红的他这才一点点颤抖地伸出了自己扭曲变形的手,又眼睛通红,声嘶力竭地冲着那满眼的黑雾最后嘶吼了起来。
“——!!——!!!——!!!”
山顶朝阳中,满目霞光处。
青鳞,龙角,灰白的发好似一夕之间苍老而肃杀,低头捂着一只受伤流血眼睛的男人正摇摇欲坠地死守在那被晋锁阳活生生用拳头和身体砸出一个窟窿的‘门’后。
他形容惨淡,失血的面颊上都是伤痕血迹地一个人站在发光的云端上,就像是做梦一样呆呆地抬头看着另一头身披朝阳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的白发青年。
天难道终于……亮了吗?
他还在……做梦吗?
不然,他怎么会看到……那个人击碎了刚刚明明已经关上的‘门’出现在自己面前呢?
晋锁阳……晋锁阳……
也是在这个时候,满身污血的晋锁阳忽然发现尽头望着他的秦艽的眼睛好像开始一点点红了。
不是那种强作冷意地红了眼眶,也不是草草地掉了两滴泪就快速地恢复了平时。
明明同样已经狼狈的走不过来,也压根没有力气伸手抱住他的秦艽在确确实实地低头哭着。
“……我刚刚听到了……我听到了你在‘门’后说话的声音……”
他的牙齿虽然努力地咬着,眼眶边缘却完全湿透了,喉咙里也像是因为痛苦和疼痛而发出煎熬愤怒的哭泣。
“我还听到你……一直在叫我名字……”
他看上去疼痛地快要用牙齿死咬着也完全忍不了,他长久以来坚持熬下来的病灶正在身体里激烈地折磨着他自己,仿佛快要活活杀死他了。
“我听到你终于回来了……我听到了…………晋锁阳……你终于愿意回来了……”
可在这种情况下,已经被鲜血浸透面颊的他却还是一步步疯狂追逐着死死地上前拉住了那血淋淋却也近在咫尺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消失的晋锁阳的手,又一把死死抱住他,闭上通红的眼睛再也无法忍受般颤抖着嗓子开了口。
“……”
“你终于……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晋锁阳……”
……
【我啊,年轻的时候曾经从一个老朋友口中听过一个故事。】
【说的是一条龙在人间为一人停留百年最终还是选择回头的故事。】
【说从前的黎族有这样一个传说,一个家境贫穷的黎族少年有一天在黎山的河水边捡到了一条因雷雨过后而浑身伤痕累累的龙,龙的龙角和鳞片在当时可以说是价值连城,如果杀死了面前虚弱的龙就能给少年换来许多财富,可当时家中可以说贫如洗的少年却没有选择那么做,而是把受伤的龙留下来又带回了家里。】
【他用清水给龙清洗伤口,摘来山中的草药悉心喂养龙,直到龙身上的伤口都渐渐好了,他们也在这些相处中因此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有一天,南方发起了大水,黎族少年的家乡也受害了,受伤的龙为了救起洪水中也险些丧生的少年,便飞上了天空动用法术去救了很多人。】
【可是正因为这样,那条龙的真实面目也被那些他从洪水中一一救下的凡人看了个清楚,这让他不得不被迫选择离开了黎山,也不得不离开了那当初救下他并收留他的黎族少年。】
【这让此时感情深厚已经再难分开的两人都分外难过,可自此天各一方的命运也仿佛是注定的了,因为谁都明白,天空和河流才是龙的归宿,一个凡人压根都无法用自己的力量去改变这一点,而在他们交换下那对留给彼此的龙回头,并被迫天各一方的那一天,那条龙还与那少年订下了这样一桩关乎与彼此一生的重逢约定。】
【……龙说,我与你分别之后,黎山山头便再也不会在清晨下起雨来了,我会在云上将雨水留在中午和黄昏,等你从山上砍柴回家不受雨淋后,再朝人间赐下雨水。】
【但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在山头上一早就看到天上下起雨来,这就是龙在云上哭,那也正说明,你我即将在人间重逢的日子就要来了,我终于回来找你来了……】
……
【但好在啊,这一次……他们终于是可以白头了。】
伴随着书中时间从众人头顶的匆匆而过,踏着隔着数个世界间的缥缈神奇的云雾。
这人间数不尽的光阴,就这样穿过时光之门来到千里之外那最初故事开始的地方——杨川市。
傍晚落雨后的城市里,现代化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间隐约有墙中的一道道千奇百怪,却让常人发现不了太多踪迹的黑影划过。
而恍如隔世故事般表面积了一层尘埃的落霞山老宅内,深夜的月亮和星星正散发着安详宁静的银光。
这一轮月亮的表面隐约是白色,如同久违的来自母亲那最温柔不过的注视,一点点无声地滋润着重回平静安宁的人间大地。
而在那院前开满山茶的幽深老宅深处,此刻也正有模模糊糊,类似大人与孩子的对话声从二楼半开着门的书房里一点点地传出来。
“爸爸,爸爸,那在大龙最后打败罗刹人的故事最后,小杨花后来回到她妈妈身边了吗?”
桌子上亮着一盏暖黄色的灯的书房里,一个满脸写着好奇的孩子隐约在这样问。
“嗯,回了,她们后来在蚂蚁婆婆的村子里生活的很开心,罗刹人终于集体被赶回了月亮之后,坏的那个仰阿莎也被大龙抓住,永永远远地关起来了。”
坐在老式书桌旁悠闲地喝着茶,却还是止不住一脸犯困的年轻男人点点头如是回答。
“啊,那巨人村里那些笨笨的大块头们后来有努力越变越聪明吗?”
另一个同样眨巴眨巴眼睛的孩子又问。
“嗯,听说有努力变聪明一点点,已经开始在平时种地养牛之余努力学习读书写字了。”
脸上表情已经明显开始有点的头疼,却还是尽力听从太太的要求平时多陪陪孩子,做个好爸爸的男人又答。
“那母鸡夫人死去的鸡蛋后来孵化出来了吗?还有还有……那群吃了牛饲料变成牛的活人也回家了吗?”
“据说是孵出来了,还生了七只样子不一样的小鸡,那些闯进巨人村的凡人的话,肯定也安全地回家了啊,但估计,这辈子他们都不想吃牛肉了吧?”
额……这个问题仿佛就有点难为他这种年纪越来越大,所以想象力也有限的大人了。
“哇,好想亲眼看一看啊,嘿嘿,那阿香……后来找到她最最喜欢的相公了吗?”
大概是今夜这个打败罗刹人的妖怪故事实在有趣,死活缠着自己爸爸讲到这个时间,还不自觉就听的入神了的两个孩子仿佛还问上瘾了。
而被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问的有点头大的年轻男人想了想也有点没辙,干脆就直接搬出自己的太太做救兵开始板着脸像模像样地吓唬他们了。
“……晋梦龙,晋小雪,你们俩这小小年纪的整天脑瓜子里都在想什么呢啊……哎,找到了,找到了,最后还驾着雷车,拎着耳朵把她家不懂事的相公终于带回家生萝卜去了,满意了没有?还有什么要问的?两个小祖宗?再不睡,你们的妈妈可就要跑上来打你们的屁股了啊……”
只可惜,他家这两个小鬼头虽然一直比较怕妈妈,却不怕他们家这个每次比小孩子还要跳脱顽皮不靠谱的爸爸,所以当下那名字叫梦龙的孩子只笑嘻嘻地趴在自家爸爸的膝盖上开口道,
“哈哈,我们才不怕,妈妈到时候肯定先怪你又大半夜给我们讲妖怪的故事啦哈哈……不过爸爸,爸爸,你真的知道好多好多故事啊,这些真的都是你小时候听说的吗?”
“……是啊,我和你们那个整天见不到人的胖子小叔小时候……就是听这些好玩又有意思的故事才能好好睡着的。”
“诶,那龙真的长的传说故事里说的一样威风和神气吗?”
“当然了,或许……比你们脑子里想象的样子还要威风和神气一百倍。”
“啊啊!!那你最后再给我们说说故事里的龙长什么样子吧,爸爸,听完这个我们就立刻乖乖躺下睡觉好不好!”
“对!爸爸!你讲讲嘛!讲完这个我们就立刻去睡觉!保证不骗人!!”
两个小鬼头信誓旦旦的保证听上去似乎还算可靠,闻言默默地握拳咳嗽了一声的年轻男人闻言却是有点无奈,半天,低头看了眼窗外那轮月亮的他才仿佛有点奇怪地眨了眨眼睛,又装作在脑子里费劲想了好久才慢悠悠地开口道,
“龙啊……龙长着一直垂到腰下面的长头发,穿着青灰色衣袖上绣着龙图案的衣服,还喜欢在下雨天故意不撑伞踩在飘着云雾的湖上一个人慢慢地往前走,他的皮肤上有漂亮的鳞片,头上还有发光的龙角,他的手还很冰凉却也很可靠,就像,就像一个对你而言很重要也很亲切的亲人一样……”
“……”
“他的身边总是跟着有一个白头发的神仙,神仙有着温柔的眼睛和声音,口中说的故事是世界上最有趣的,比爸爸现在说的这些还要有意思很多,这些故事里……有关于百家串的,也有关于羹婆婆,狗母还有三身国和年兽的……”
“……”
“他们两个人总是走到哪儿都在一起,所以之后无论是天涯海角,龙和神仙都没有分开,后来,他们还一起帮助了……很多很多我们所不知道的山精妖怪,经历了更多精彩传奇的故事……”
这一晚例行的睡前讲故事时间伴着年轻男人充斥着无限回忆的温暖声音,最终还是渐渐在老宅深处消散了。
两个听完这么长的故事,才勉强尽兴的死孩子见自家爸爸都快困的撑不住了终于是肯好好回去睡觉了。
而听着孩子们心满意足后才踢踢踏踏关门离去的脚步声,独自留在书房中整理了一下桌面上的东西,也准备伸个懒腰回楼下去休息的年轻男人也在自己的孩子彻底离去后,这才撑着头若有所思地望了眼前被自己刚刚拉开的抽屉,和里面放着的那本画着一副油画的旧书以及……一封远道而来的信。
那是一片下雨后的,宛若世外桃源的美丽湖水旁,时间大概发生在某个遥远的夏天。
画的旁边隐约有一行落款,但因为年代不可考,具体写了什么也令人看不真切。
而在那金色水面涟漪泛起的地方,虽然并没有任何人站立的痕迹,但透过那模糊的云雾,那头顶云层后相互依偎,闪闪发光,一起朝着广阔世界远去的一龙一人两个身影却还是若隐若现。
《龙王布雨图》
而在那早已被拆开看了无数遍,此刻正小心地夹在书中的信中,也只留下这么两行简简单单,却也让人瞬间红了眼眶的话。
【哥,我又见到他们了。】
【他们还活着。】
——长声
……
画中世界,半漂浮着的龙捉云正闪着隐隐约约的光芒。
一龙一人的身影正透过刚刚书中那道‘门’一起望着另一个时间里,那个从书房里独自站起来,并缓慢起身离开的年轻男人背影。
书房的门已经合上了,桌面上那些摆了很久很久的一个个老相框却还在,里面有的是一对白发的姐弟站在花园外的画面,有的则是三个勾肩搭背,站在一面写着‘三身国到此一游’锦旗前的模糊男人身影,甚至,还有一家六口连同一只老猫一起合影的画面。
但最终,这些早已经不知道过去多久的相框,还是连同那本名叫《百家姓》的书一起被小心地再次锁在了书房的抽屉里。
而眼见画框外某个今年明明都已经娶妻生子,还会因为这种事而偷偷一个人躲起来哭鼻子的傻小子终于走了。
刚刚无声地藏匿在云上,也算是了结了人间最后一桩心愿的白发青年才望了眼身旁和他依偎在一起的龙角男人,又如此感慨而平静地望着两人头顶轻轻开口道,
“我刚刚忽然想到,那时候我们面前的‘门’差点关上的最后一刻,我恰好也在心里和上天打一个赌。”
“什么赌?”
“我问上天,如果我留着自己的性命回来,能不能等到我心里最终想等的那个人,如果我赢了,下次见面,我可能会得到一件失而复得的礼物。”
“恭喜你,你赌赢了。”
这么一句话落下,内心当下了然的两人像是不约而同地对视着彼此笑了一下。
而片刻之后,和他一块躺在龙捉云上任由对方枕着自己肩膀的白发青年又再次侧过头,并望向自打上次之后,就和他躲在这儿好久的自家龙君才压低些声音凑到他耳边无比庆幸感激地开口道,
“嗯,感谢上天,让我赌赢了。”
……
姓师,是一种我国民间极少被人提及的职业。
传说每一个姓氏背后都蕴藏了一种属于古老氏族的天赋,而只要拥有了这种姓氏便相当于拥有这个姓氏的能力。
所以你与生俱来的姓氏,便是你的祖先赐予你来到人间后的第一道咒语。
据全国第二十八次人口姓氏普查显示,在全中国目前有超过一万三千六十个姓氏。
这些姓氏背后往往隐藏着许多关于鬼怪山精的小故事,和人一样,在人间往往并不多见的稀有山精也有来自祖先的名姓,而那些拥有了自己姓氏的奇怪妖物便大多被统一称为,祟。
为了能一一收集和记录下这些或许有一天可能就会自此失传的古老姓氏故事,神明世界那边的老祖宗们每隔多少年就会在人间挑选出一个凡人孩子,并在他降生那日送上稻谷肉食赐予他一个特殊的称呼——姓师,以伴随这个凡人的一生。
而我,就恰好是这样一个一出生就已经被命运和祖先一起选定了的姓师。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独自行走在凡人的正常世界和邪祟的精怪世界两边,寻找那些可能已经濒临消失的姓氏后人,再从那些或许是凡人或许是邪祟的后人口中记录下那一个个故事。
这项工作乍一听有点无趣甚至枯燥,但作为一个习惯了保持沉默去倾听别人口中故事的人,我却做的还算得心应手。
不过我虽然曾亲自读到过那么多动人古老的故事,也曾亲笔记录过那么多各形各色的关于姓氏的传说。
可最初为我亲口讲述下那些神秘传说故事的山精鬼怪,凡人邪祟,最终也都会随着时间逝去,渐渐成为了另一个他人口中故事中的主角或是配角。
唯有我,始终一人游离于人群之外,找不到属于自己的终点。
但我终究会逐渐老去,会经历每一个活人都有的生老病死,也终究会在时间的尽头找到我想要找到的那个人,直至与他一起牵着手平静地离开人世。
所以如果将来后人有机会找到这本我曾用一生写下的《姓书》,并打算单独留下一页以记录下我这个奇奇怪怪的姓师曾经的生平故事的话,我只希望那空白单调的一页上会出现一个名字吧。
毕竟,关乎我个人的这一生究竟发生过多少奇妙的故事,又于何地和什么人发生过何种过往,仅仅只要那个能让我铭记一生的名字概括就足够了。
秦艽。
我的龙君,自经年一别,你我已一同相守数个光阴,少年时我曾经也会思考日后究竟会与一个怎样的人天长地久,是否也会在今后某一天感到疲倦和胆怯。
但到了这个岁数,当我真正地邂逅自己终生的归宿,我方明白有的时候,当你已经深深扎根于一片土地和那个人时,我充满着坚定信念和赤忱的心,便再也不会有那样完全无谓的感叹了。
不过好在,你如今已经一辈子在我身边,哪儿也去不了。
所以请也用余生紧紧牵着我的手吧,因为这一次我真的再也不想放开你了。
毕竟温柔,安宁,神秘的故土,
真的是已经来迎接我们了,你说对吗?
——晋锁阳于贰零四七年九月十一日留
……
“不过,我之前从人间回来之前,好像听见你一个人在对着天上说什么话?”
“嗯?我也不知道……但我冥冥中总觉得,我们这个故事既然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时候该对一些陪着我们所有人,一起一点点走过来的老朋友说一声再见了。”
“老朋友?”
“是啊,比如,这个故事之外的某个我们并没有去过的世界?或者那些一路看着我们这些故事一点点发生的老朋友?说不定,那些人也和长声长鸣小时候一样,很喜欢管我们俩叫舅舅舅妈?”
“……所以你的意思是,也许在我们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另一个未知的世界,和一群认识我们,但我们却不认识他们的人?”
“为什么会没有呢?晋姓师,要知道,这广阔奇妙的世间可实在太大了,哪怕一个人终生不停往前奔跑,也总有我们一辈子都无法去到,却还可以听说过的山花烂漫与大好风光吧?”
“嗯,我家龙君说的很有道理,不过既然这次事情彻底了结,我们也已经和另一个世界的老朋友们说完了再见,不如就找个时间一起出去走走吧。”
“去哪儿?”
“带你去下一个新的故事,也去看看……这人世间最好的山花烂漫,大好风光。”
……
《姓书》云,蛟生于污浊,面丑,心恶。
然祖龙窥其百年命数,知其生平或与一人有龙缘,恰逢晋氏之后锁阳生有大造化,遂与蛟奉祖先之命结子孙姻缘。
此后二人虽经两世分隔,却于世道浮沉间几番聚首,同悟大道,终,白头相守,成秦晋之好也。
——《姓书·秦姓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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